眾聲喧嘩中獨自輕輕嘆了口氣,默默走到亭外,有風從太液池上吹過,涼意陣陣,婉兒瞬間清醒了,熱鬧終究與己無關,她仍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角色。正打算折身返回,瞥見不遠處的山石一側似乎有個靜靜的人影。
心中疑惑,步子上卻沒有遲疑,幾步上前,想要看個究竟。
“是你?”婉兒壓了壓聲音,朝著人影問道,“春櫻,你怎么會在這里?”
春櫻抬起一只豐腴細白的手托住下巴,聲音中有著不可一世的腔調,“怎么,你上官婉兒來得,我春櫻就來不得,不都是奴婢嗎,難不成還分三六九等……我也不妨奉勸你一句,別以為自個兒整天和殿下公主們呆在一起,身份也跟著變了,你仍舊只是一個奴婢!”她把“奴婢”二字咬得格外重。
“春櫻,此時你不是應該在天后娘娘身邊伺候嗎?”婉兒不與她做無意義的爭辯,而是直接說出心上的疑慮,“既然知道做奴婢要安于本分,擅離職守可不是小錯!”
“天后有交代,令我席散之后將相王殿下送回府上。”春櫻大言不慚。
婉兒當然不信她,冷笑一聲,“這是娘娘的交代,還是你假公濟私?此處只有你我二人,何必做出這樣冠冕堂皇的模樣?”
“呵,說我冠冕堂皇,你若不信,大可回宮后當面質問天后娘娘——你有那個膽子,我信,否則,怎么會四處狐假虎威。”春櫻毫不客氣地回敬說,可試問這宮中有誰敢去“質問”武后?
這點小聰明婉兒根本不屑,她不再浪費口舌,“你在這里,很久了?”她忽然有種春櫻一直在暗中窺探的感覺。
“你說呢?”春櫻賣了個關子,杏眼中含了叫人捉摸不透的笑,“你希望我一直都在,還是現在湊巧出現?”
“我對你沒有任何希望,”婉兒回頭看了一眼亭中,提醒說,“我也奉勸你一句,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何苦一腔執念?”
春櫻突然發出肆意的笑聲來,收住笑惡狠狠地說:“說到執念,誰沒有?有人一意擁戴李唐,卻落個滿門抄斬的結果;也有人自以為脫俗不凡,人前周旋人后卻被當成棋子一樣算計……我出身簡單,身世也簡單,個人的邏輯更簡單,若是求而不得,還不如兩敗俱傷。”
婉兒感到春櫻不可理喻,便不去理會她含沙射影的話,轉身便要離去,卻被一把拽住。
春櫻的力道不小,聲音如夜色一樣涼寒,“同為官婢,不會因為你復姓上官就高人一等……殿下只是憐憫你,公主卻一心想利用你,你那高高在上的優越感說到底毫無根基。我們走著看,看誰先身名俱滅。”
婉兒費力去甩開她,不甘心被威脅,“存著這份心思,我倒要看看你能走多遠。”猛然一用力,徐徐說,“恕不奉陪。”
兩人正僵持著,奔過來一個宮女,見了婉兒就說:“女史,公主尋你,請你速去侍酒。”
婉兒還沒開口,春櫻搶著說:“知道了,婉兒她酒量不濟,出來透風。你先去回了公主,天后令我與她同侍。”
“今日我算是領教什么叫做厚顏無恥了。”待到傳話的宮女走遠,婉兒攏了攏發髻,拋出一句輕飄飄的話來,也不顧春櫻尾隨在后,昂首往亭中走去。
婉兒回到亭中,先是就在外逗留主動告罪,眾人自是不會計較,太平一眼看到緊緊跟著的春櫻,又氣又好笑,礙于薛紹在場的緣故,只是啜了一口酒,用揶揄的語氣對李旦說:“旦哥哥,不知你腰間這匕首斬起亂麻來,如何?”
李旦自顧自也喝了一大口,“我這匕首用來割肉的,不斬亂麻。”也不知是否聽懂了太平的暗示。
李顯今日飲酒頗多,此時頭腦有些昏沉,見又來一個美嬌娘,居然一時半會兒沒認出。其實這也不怨他,春櫻今日的打扮確實與平日大不相同,桃腮粉臉、酥胸半露,肩上還搭了薄如蟬翼的披帛,繞于兩臂之間,自是風情萬種的儀態。
這也正是太平看她不稱心的原因之一,一個賤婢卻做著貴婦的裝扮,實在可惡!
除了薛紹以外,其余人都知道春櫻來者不善,因此只有薛紹還保持著愉悅歡脫的心情,想到游歷之時遇到的趣聞風俗,忍不住就要說出來與人分享。
太平卻反常地打斷他,“薛哥哥,你今日也累了,說話費神,我拿梨漿給你喝。”
春櫻這才尋到機會,對亭中諸人挨個兒殷勤行禮。
太子李賢暗了臉色,這個不速之客雖身份不高,可近身伺候著武后的起居,故而并不是一個可以小覷的角色。
眾人行酒的興致明顯淡了下來,方才還談笑風生的席間轉眼相顧無言。春櫻心中有數,卻并不在意,目標很篤定,半跪在李旦面前為他布菜斟酒。李旦是個脾氣不錯的人,也極少擺出親王的架子,可現在臉上也掛不住了,他感到十分苦惱,卻又不知道該怎樣閃避和拒絕,對于女子,他還是懂得憐香惜玉的。
胡亂地喝了幾杯,李旦起身,拱拱手表示歉意,“幾位哥哥,薛兄,令月妹妹,還有婉兒,我怕是要醉了,以免出糗留下笑柄,我還是先回了。”
李賢知道他的苦衷,寬慰他說:“八弟慢些……來日方長,我們下回再聚。”
李旦又朝眾人行了行禮再次致歉,毅然離去。
春櫻終不是普通的女子,也跟著向眾人行了禮,一同離去。
這可看傻了李顯,盯著兩人的背影,呵呵一笑,“原來這世上還真有消受不起的美人恩。”
薛紹有些懂了,跟了一句,“此生若是長情時,縱然萬水千山也阻隔不住。”
李旦今日早晨出府前帶了幾名仆役,到了蓬萊島后,本以為會通宵達旦熱鬧個夠,便只留下了其中一人,其余遣回了府。此時李旦還未在宮外開府,因此相王府就在大明宮中,且離太液池不遠,想想步行也是一件愜意的事情,這才主動要求提前離席。沒有料到的是這樣直白無禮的舉動并沒有讓春櫻知難而退,反倒是造就了一次兩人獨處的機會。
剩下那名隨身的小仆人顯然不夠機靈,由著春櫻對相王的糾纏愈演愈烈,非但大氣不敢喘一聲,反而躲得遠遠的,口中低低反復告誡著:“非禮勿聽,非禮勿視……”也不知是受的宮中哪位師傅的教導。
人如其名的春櫻陷入一種瘋狂炙熱的境界,強行抱緊了李旦急切地說:“殿下,我是真的恨您……日出的時候恨您昨晚沒能出現在我的夢中,夜深的時候又恨您白天沒拿正眼瞧過我一回……您笑的時候,我恨,恨您這笑容不能歸我一人所有;您苦悶的時候,我也恨,恨這苦悶為何不能加在我身上——我是真的愿意為您付出一切……也許您會說,我一個宮女,即便是把一切都拿了出來,那也無足輕重,可是您知道單是這顆心,這顆沉甸甸的心就有多沉嗎?沒人會比我更愛您了,這是我在這深宮中唯一確信不疑的事情。”
這情話有毒,刺得李旦不知所措,面對這樣強烈的情感,他不忍拒絕,甚至不敢拒絕,只是緩緩將她的手解開,用迂緩的音調回答:“春櫻,你很美,也很好,可是我不懂欣賞這美,也體味不到這好。我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懂,也不能保證這一輩子就一定會懂,所以你的執著說到底只屬于你一個人,我無能為力。”
這回應在李旦看來最多只是含混,在春櫻耳里卻變成了未來的無限可能。
“我不需要您現在對我承諾什么,我能等,也敢爭,您不會因為身邊多了一個我就無所適從,相反卻會從中受益,我會成為您正好需要的那個女人……您若是想閑云野鶴,我就洗手作羹,若是想成就一番事業,我就去學‘嘉偶良佐’——”
李旦一個警醒,打了一個冷顫,春櫻話尾的“嘉偶”“良佐”簡直包藏禍心,這正是太宗皇帝對長孫文德皇后的贊譽之詞。
深諳其中的忌諱,對春櫻的憐惜之情頓時蕩然無存,李旦變得冷冰冰的,雙唇一動,“我還沒輪到要由別人來決定一生,即便真有那人,也不該是你!夜已深,我倦了,不便繼續和你多說。”朝躲得遠遠的正專注觀察腳尖的小仆人一喊:“你這小廝,還要踩多久的螞蟻!”
小仆人一驚一愣,忙屁顛屁顛跑了過去,露出殷勤的笑,“殿下,您這可是要回府?”簡直問得毫無水準!李旦氣不打一出來,瞪他一眼,轉身就走。
春櫻并不知道自己精心設計的話哪里出了紕漏,會讓李旦頃刻之間判若兩人,她有些茫然,然而更多的是失望和不甘。她又如何會甘心?憑著她的美貌和手腕,她始終相信離飛上枝頭做鳳凰的那天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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