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蓬萊島上的太液亭里,太子李賢看了看薛紹,“宮禁已經落鎖了,你暫且隨我回東宮,正好我還有些問題要向你請教。”
薛紹擺手,回應的是李賢后半句話,“不敢不敢!何來請教一說?”又補充了一句,“我先陪令月走一程。”
一聽這話,最高興的莫過于太平公主,薛紹這樣主動的關懷出乎意料,卻又求之不得。從相王李旦先行提出離席開始,她就一直在心中盤算,如何既委婉莊重又合乎情理地提出讓薛紹送她回宮的要求,沒想到此時竟然得來全不費工夫。
看太平一副心意達成喜滋滋的模樣,英王李顯想了想,正要開口,李賢又說話了,非常隨意平淡的一句,“婉兒,我們走吧。”
李顯一聽,急道:“六哥,咱們都是男子,沒理由讓小女郎送吧?”
李賢依然是淡淡地回應,“我沒要她送。婉兒住的地方離東宮不遠,我正好順道送了她,若是遇到什么人,她也好交代些。”
確實是挑不出毛病的說辭,可李顯心里憋屈著,只好說,“你們都成雙成對了,就剩我一個人,實在是——”尾音拉的很長。
太平笑道,她極其喜歡七哥李顯說的“成雙成對”,心情大好,口中卻否認著,“又在胡鬧措辭了?還嫌以前鬧得笑話不夠多?再說我們的太子殿下說什么也不會留你一人的,你瞧瞧,賢哥哥可是把拉輦的人都叫來了——你要不要坐坐?”
太平說的話一半是真,一半卻是假,步輦確實一直候在附近,但那是太子儀仗,正是顧慮這一層,李顯是絕無可能去乘坐,可李賢不會只留李顯一人返回也是事實。
果然李賢笑笑說:“這輦車只是一般的規制,沒什么特別的含義,七弟當然坐得,我正好吹吹冷風醒醒酒。”
李顯苦笑一下,“我怕是也得吹吹風,否則酒入愁腸,那就糟了!”
婉兒全程未發一言,她思緒復雜,既尷尬又有小小的喜悅,莫名有些心疼看上去十分落寂的李顯,可是一想到即將要與李賢相伴而行便再也顧不上其他人的悲歡。
李賢還是專門指了兩人去送李顯,李顯則以帶了家仆為由拒絕,還是薛紹居間說了句:“但凡你有的,那也是你的,太子無非是一番心意,這樣等仆傭復命回來,太子也知你平安回府。”
李顯便不再賭氣,欣然接受了李賢的安排。
夜涼如水,婉兒的臉卻始終染著一層紅暈,她與李賢二人一前一后,另外幾個隨侍則保持著相對的距離跟隨在后。一開始誰也沒說話,靜得只有腳步踩在落葉上發出的窸窣之聲,忽然一陣疾風迎面而來,婉兒只覺鼻腔癢癢的,“阿嚏”打了一個噴嚏。
“著涼了?”李賢停留在原地,回身問了一句。
婉兒不好意思道:“沒有。”
李賢伸手去解身上的披風,卻被制止說:“殿下當心身體。”
“我不過是覺得這披風過于累贅,礙著我了。”說罷將披風拋到婉兒手里,一臉嚴肅,“你給我拿著。”
婉兒只得抱著李賢的披風,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后。他的步子極大,走得也快,婉兒不知覺中已是一陣小跑。
“掖庭冬日井里的水是不是很涼?如同寒冰一般。”冷不丁,他突然停下,問出這樣一句話。
婉兒收步不及,差點撞上李賢的后背,尋思著他的問話,穩住人和心說:“想想也是怪得很,當時并不覺得,如今回想卻似乎真是同殿下所說一樣。”
“我想你永遠不會再想著回那里去。”他轉過身來。
“如果有一天讓我重回掖庭,我一定是犯了很大的罪……犯了那樣的罪,卻只讓我從哪里來回哪里去,這是一件仁慈的事情。”
“她在你眼里,一直都是這么仁慈。”李賢慢慢說,明顯不是褒意。
婉兒低了頭,鼓足勇氣說道:“殿下可否告知婉兒的身世。”
“今日你開口問,便意味著你遲早有一天會知道。可我要提醒你,知道的少比知道的多要好,不知道又比知道的少要好很多。”
“可我只是想知道和自己有關的事情,別的一概不想知道。”婉兒低聲辯駁。
李賢冷冷一笑,“這宮里就沒有那么純粹簡單,我若是挑只與你相關的事告訴你,那我便無從說起。婉兒,整個事件中,你只是最不起眼的那個環節,懂嗎?”
婉兒抬起眸子看著他,“真的讓殿下這么為難?”
李賢卻問:“你為何不問別人?你心里清楚,英王相王還有太平,他們都知道。你與他們任何一人的私交都遠遠勝過我。”
“可我只相信太子殿下您說的。”婉兒脫口而出,已是來不及后悔。
李賢走近些,似乎是仔仔細細端詳了一會兒她,毅然決然地說:“不要沒來由的去相信任何人,你活著,并且活的很好,這就足夠了。能守護你的,永遠只有你自己——當然,這條法則適用于我們每一個人。”
婉兒知道這對話無法再繼續下去,可心上卻對這樣的結果并不沮喪。正如她所說,她相信李賢;也正如李賢所說,她是沒來由地相信他。
而薛紹在送太平公主回寢宮的路上,公主突然變得溫婉含蓄起來,這讓薛紹一時間很不適應,因此不得不抗議:“令月,是不是我讓你不自在?若真是,大可不必如此,我還是那個薛紹,從小與你一起嬉鬧著長大的薛紹。”
“只是我嬉鬧而已,薛哥哥你可是每次都讓著我。”太平露出有些嬌羞的表情。
這愈發讓薛紹不知所措,他并非不解風情的人,相反十分知情達意,可李令月不是別人,這些年他始終把她當成親妹妹一樣看待,絲毫沒有半點兒逾越的想法。
“我是你哥哥,哥哥讓著妹妹,難道不是天經地義嗎?”薛紹強調說。
太平將固執偽裝成不耐煩,“我說了幾百遍了,我的哥哥姓李,沒有姓薛的哥哥。”
“別不把表哥當哥,你還是那么任性。”薛紹笑著逗她,“你不認我這個哥哥,干嘛方才還叫我‘薛哥哥’?”
太平不甘示弱,沖口而出:“你四處游歷,見識廣博,一定知道民間的女子管情郎也叫‘哥哥’……”
薛紹大紅了臉:“令月,你越說越沒形了,是該找個婆家,好好約束約束你了。”
太平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換了清冷的表情,“你說得沒錯,可惜普天之下,誰敢娶我?”
薛紹佯裝思考了一下回答:“也對!”
太平只得笑道:“若是硬要我嫁給不中意的人,我寧可又去當女道士,反正宮里為我修的太平觀一直都在。”
太平一名,正是當年公主出家替已故外祖母榮國夫人祈福時的道號,也正是那一年薛紹一意孤行娶了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女子為妻。
“天下好的人何其多,我相信令月你一定可以遇到對你而言最好的人。”薛紹深有感觸的說。
“就像表嫂之于表哥一樣?”太平的話中微有挑釁之意,“無關身份,無關地位,無關家世,甚至也與相識的時間長短沒有關系!”深深吸了一口氣,又說:“不要告訴我,這便是你一直推崇的愛情。”
“我相信一見鐘情,也相信相守一生,有時一眼便是一輩子,隔山隔海也甘之如飴。”薛紹振振有詞。
太平倏然動容,一時間淚痕滿面,“是不是我在你生命里出現得太早,是不是我靠你一直靠得太近,又或者只因為我是李令月,你便天然地將我拒之千里——你是多么高潔的人,你不想讓人覺得你醉心仕途、攀龍附鳳,你不想讓人覺得你出賣自己求得殊榮……你是為別人活著的嗎?你難道不能為我活一天,哪怕就一刻?”
薛紹長聲嘆息,伸手去拭太平臉上的淚,卻被她一閃臉躲開。他的手僵在那里,話也僵住了。
太平抽泣了一會兒,才又正眼看薛紹,痛定思痛地說:“我收回剛才說的話,我不要你為我活,即便一刻都不要。我要你有一天心甘情愿地把我奉為至寶。寶塔頂端的明珠,你只能遠遠地看,才會知道它有多么光芒耀眼,遠遠勝過你從沙堆里撿到的珍珠。”
薛紹深知這席話說得尖酸刻薄,只當是她一時氣急沒有好好斟酌,于是不與她爭,也不與她吵,反而哄著她:“你哪是什么明珠,你叫令月,本就是天上的月亮。世人只能霧里看花、水中望月,哪有機會一睹風采!”
太平也不回話,在薛紹臉上啄了一口,依然用恨恨的眼光看著他。
薛紹實在驚訝萬分,一時間也不知說什么好。
倒是太平恢復了驕傲的神色,“薛哥哥,你還不回東宮去?我有侍婢伺候著,沒什么可擔心的。”
薛紹覺得自己需要冷靜,點點頭,囑咐了幾聲宮婢,匆匆辭別。
只留太平依然站在原地,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覺得眼角有些濕潤,心想:我明明沒再哭了,這是哪里來的眼淚?抬頭一看,原是空中飄起了蒙蒙細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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