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賢動容了,回想起初見趙道生的情形,他被一個紈绔子弟強逼著在眾人面前穿女裙女鞋,那群浮浪輕薄之徒甚至探手去摸他胯部……微服私訪的李賢,在放蕩形骸的人群中沉著臉,半分笑意也沒有,當下就做了一個決定,那就是將趙道生帶回東宮。李賢的身份決定了這樣的行為必會遭人詬病,可他清楚,若沒有一個強勢的庇護,趙道生只能永遠生活在屈辱之中。
“他也是我大唐的子民。”李賢有著悲天憫人的情懷。
趙道生被帶回東宮后,忐忑了很長一段時間,他見慣了人性的丑陋,一度甚至誤解了太子的用心。后來才逐漸明白,太子是一束光,無時無刻不在散發熱量,他極力想普照更多人,最后卻連自己都沒溫暖到。
趙道生敬重愛戴著太子,畢生所愿不過是能為太子犧牲、死得其所,可現在他不再這樣想,他在心底對自己說:“真希望這樣的機會永遠不會有。太子一切安好,無災無難,不需要任何人面對死亡。”
“你在想什么?”李賢問他。
趙道生靜一靜心,回答說:“殿下真覺得這樣可以讓殿外的人斷了所有念想、心如死灰?”
“我別無他法,你不要怨我作踐你。”
“小人若有一星半點兒埋怨,就枉費為人!”
李賢凄然道:“我一直想做個好人,可終究是誰都對不住,道生,我還是害了你。”
趙道生拼命搖頭:“我知道很多人打心底里嫌惡我,嫌我骯臟、嫌我惡心,唯獨殿下以誠相待,將心比心,從無輕賤之心,我無以為報,只有這一身單薄的骨頭,恐不能回報殿下一片赤誠……殿下待我,沒有絲毫的對不住,反而是小人,只恨才能平庸,沒有那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本領……”
“事已至此,今日你我訣別,可惜末了我還要算計你一場,我這東宮之主,名不副實。”李賢不是在自謙,而是在自悔,無可奈何發出唏噓聲,問道:“殿門虛掩著?”
趙道生點點頭:“她在外面。”本還想說從未見過她那樣可憐無助的表情,終是將話咽下,他得幫太子下定決心。
“你來榻上。”李賢眼一閉,差點落下淚來。
婉兒仍是一動不動,殿外靜得可怕,腔中心跳的聲音嚇了她好幾次。就在呼吸都被屏住的時候,眼前驟然一亮,室內燈光搖曳得厲害,她一驚,打了一個冷顫,聽得殿內有恣意嬉鬧調笑的聲音。
她無法克制不從半開半閉的門中窺視一眼,什么非禮勿視、非禮勿動,此時若還顧得這些,就是迂腐無用。
可就是這一眼,婉兒恨不能變成個渾然無知的癡傻稚童。
她視若珍寶的李賢半露著上身正與媚態十足的男侍糾纏著笑成一團,鴛鴦絲被翻起紅浪,低低的喘氣聲和笑罵聲時不時從枕衾中傳來,不堪入目、不堪入耳,看來非禮勿視、非禮勿動的古訓從來不錯。
羞恥和氣憤齊刷刷涌了上來,想齷齪我、看我掩面而涕,我卻偏偏不讓你們得逞!婉兒用這樣的意念勉強支撐著,雙手完全不聽使喚,稍一用力便將殿門推開,就那樣行尸走肉般出現在尚在溫存的二人面前。
“原來是女史這位美人,奴倒是忘了,女史還在外面。”趙道生畢竟有過風月場上的經歷,一顰一笑都自帶風情,他探出半個頭,將一頭烏發整整齊齊地理在右肩前。
李賢坐了起來,中衣大敞著,一只手環住趙道生的腰,另一只手則挑一挑他的下巴,言語甚是輕佻:“我這東宮還有比你更美的人?庸脂俗粉,算哪門子的美人兒?”
一向能言善辯的婉兒像啞了一般,癡癡發不出聲。
李賢開始往她傷口上撒鹽:“我早該告訴你,宮中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傳言,我喜歡趙道生,這是真的……自古以來斷袖之愛,算不得大事,可俗人總是大驚小怪,似乎我觸犯了鐵律和天條,我貴為太子,喜歡男人還是女人,需要別人來管教嗎?真是煩不勝煩……正好尊貴的皇后把你派到我身邊,我將計就計,不惜與你濃情蜜語、巫山**……感謝你的到來,既堵住了悠悠眾口,又讓我與道生有了更多縱情相處的時刻……我這高攀不起的‘母親’,總算做了一件合我心意的事……我從來都沒對你動過心,你出現在我面前,那身女官的服裝,暗地里已讓我惡心了百回千遍……”
終究還是不中用,眼淚如泛濫的洪水決堤而出,婉兒張張嘴,腦中一片空白,囁嚅著自己都聽不懂的話,只覺眼前天旋地暗,黑壓壓的一片迎面襲來,再也沒有任何知覺……
醒來是在中宵,周遭靜得出奇,淡淡的安神香令婉兒有一種從夢中醒來的錯覺,迷糊中她本能地想起身,被榻前一名女醫攔住:“女史,您宜好好將養著。”
“我在哪里?我怎么了?”婉兒弱聲相問。
“這是東宮的一間靜室,您中暍了,暑邪所致。”女醫的聲調輕柔至極,像一陣微微吹來的風。
只是一聽到“東宮”二字,這說明先前發生的種種并不是夢境,婉兒再也無法自持,咬緊被角,淚如雨下。
女醫從熱水中絞了一條方巾,悉心為她拭去淚水,“想哭就哭吧,有時痛哭一場,病灶都跟著去了。”再無多話安慰。
婉兒哭了一陣,自覺已足夠,想著有話要問女醫,這才察覺到有些失儀,“請問女醫如何稱呼?失敬了。”她的聲音聽上去嘶啞無力。
“奴婢只是尚藥局一名最普通的雜使,女史不必介懷。”她端來一個藥碗,單手將婉兒扶起,又塞一塊軟墊在婉兒腰背之間,示意靠上榻頭。
婉兒從她手中接過藥碗,這才仔細看了看女醫,年近四十、風韻極雅,屬于那種人群中一眼看不到,但一旦看到就離不開眼的類型。
“怎么稱呼您?”婉兒又問了一遍,其實稱呼隨意,可以有很多種。
女醫當然明白婉兒這是被突然激發出了好奇心,淡淡一笑:“女史可以叫我秦娘,請女史趁熱將藥飲了。”
婉兒恭謙地叫了一聲,接著說:“其實飲不飲藥也無所謂了,這世間許多事怕是都要與我無關聯了。”
秦娘見她一副勘破生死的姿態,說了看似不相關的話,“女史醒之前,太子殿下一直在旁守著,失魂落魄的模樣,任憑誰看了也不忍心,做奴婢的自作主張,想為殿下請脈,不想他卻說,‘我已病入膏肓,是不治之癥’……想來也真是奇怪,奴婢雖不才,這些年也看過不少癥狀,很多人明明有病,卻說沒有,很多人沒病,卻硬是說有……其實,心病沒人能醫,心藥也不是一直都有。”
聽秦娘說話無疑是件舒心的事,她的言語緩緩,波瀾不驚,無論說什么都不會顯得突兀。
婉兒靜心聆聽,心上的郁結疏散了不少,但隱痛仍在,冷冷道:“我不知所見是否一定為真、所聽是否一定為虛,或許真真假假,混淆了意念,便能少去一些煩憂,總有小恙,藥石不靈,也總有頑癥,不藥自愈。”
秦娘沒再多說,她一向說不出太多泛泛的安慰,只是強調:“這碗藿香佩蘭熬了許久,女史全當喝來潤喉,何況太子一定還有話要對女史交代,您總得打起精神來。”
婉兒認同這個道理,仰頭將藥汁喝下,或許因為滿腹心事的緣故,完全沒有嘗出任何滋味。
“我該走了,太子或許也到了。女史請保重!”秦娘斂身為禮,與婉兒告辭。
婉兒在榻上還了半禮:“秦娘請走好。”
果真如秦娘所言,太子李賢聽說婉兒醒了,火急火燎趕了來,他本有心一直在靜室等著,可思緒紛亂,此身已非己有。
帶著一臉悲慟,他慢慢走到婉兒跟前,“你無事就好。”
婉兒目光空洞,就那樣直直地盯著他:“你何必要理會我,我本來就是一株長在掖庭的雜草,任憑我自生自滅,難道不好嗎?”
李賢悔恨交加,嘶吼了一聲:“我能如何?!”
這讓婉兒深感意外,片刻才說:“為什么演那樣一出戲?”
再也無從掩飾,他頹然立于榻前,像是犯下了一樁不可饒恕的錯。
“為什么?”婉兒幾乎是喊著說。
李賢的臉是蒼白的,話也是蒼白的:“……商議起事之時,我們訂下了盟約,我率眾在盟約上簽了名,我們還起草了檄文……如今檄文和盟約都到了皇后手中……你的一片苦心只能付之東流,我不能保護你,已是無用之至,若還讓你以身犯險,真是無顏茍活于世!”
婉兒只覺胸中翻滾,咬著唇、和著淚說:“訂什么盟約?叛徒就在同盟之中!”低了頭,聲音也低了下來,“現在多說無益,我只覺你傻,傻到要用趙道生來擋我,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我知道你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我同你一樣傻,甚至比你更傻,我居然會信,至少當時是真的相信————這是我對不起你的地方,無論何時何地我都不應該質疑你,所以我決心已定,不論要面對什么,我都同你一起,死是最輕的懲罰,我只怕不能為你而死、不能死在你身邊……”
李賢瘋了一般,猛地抓住婉兒雙肩,牙齒都在打顫,誰也不知道他為何會這樣生氣。
“你說什么!你竟然說要去死!我做的這一切,難道就是為你謀求這樣一個結果?!那還不如在你走進東宮的那一瞬間,拿起佩劍親手將你了結,那樣至少你的獻血沾染在我的手上,我能看著你慢慢閉眼,能感到你在我懷中一點一點冷卻,我能送你一程,也是一件幸事……可是,誰都可以在這場變故中死去,唯獨你不能!你若是這樣,你們上官一門的血海深仇將永遠沉寂下去,你的祖父身上背負的莫須有的污名將永世得不到洗刷,還有你的父親,你一眼都沒見過的父親,你是沒有顏面在另一個世界與他們相聚的!殉情是可恥的事情,沒人會同情你,我亦不會感激你,請你,不,求你,替我好好活著,把我本該擁有的那一段錦繡人生延續下去,我會永遠感念著你的好。”說完已是泣不成聲。
婉兒在這一晝夜似乎流盡了一生的淚,她討厭眼淚,可此情此景只有淚水能淹沒所有酸楚和悲苦,她和李賢相擁而泣。
待到淚河枯竭,婉兒終于追問了身世之謎,李賢毫無保留,悲憤地細說了那一段往事。
婉兒內心再次受到巨大觸動,所謂悲喜人生,莫過于此。
她一言不發,摟著李賢的頭,傷心到極致,竟然笑了:“李六郎,多謝你告知我這些。”
這聲“李六郎”卻令李賢心碎,他將婉兒擁得更緊,“你本是上官儀家的女郎,我卻委屈了你這么久。”
婉兒愛憐地說:“郎君你傻啊,我若還是那個貴門嫡女,猜猜我會許配給誰?怕是無緣相見了。”這是她又一次說李賢傻,兩人卻相視一笑。
笑中淚光閃閃,似螢火一般。
“婉兒,我的娘子,我本打算永遠不說,只希望這善意的隱瞞能幫助你安然地度過一生,但今日是沒有辦法了,我把這顆仇恨的種子放在了你的心里,我知道它會慢慢發芽、默默成長,給你帶來無窮的痛苦,可是這種痛苦恰是最強大的力量,它會讓你越挫越勇,活得更有韌性,可我一定要提醒你,是唯一的一次提醒,也是最后一次——”李賢的悲戚漸漸轉為嚴肅,“不要想著能在朝夕之間報復誰,你要知道,最好的報復總是出現在意想不到的時候,以前你總勸我要韜光養晦,我沒能聽進去,終于釀成大禍,請以我為戒,看得長遠清朗一些。”
婉兒的痛不再摧肝裂膽,而是均勻地滲透到了全身,她端然默坐了一小會兒,用清晰的聲音說:“六郎,你這是在逼我活著,可是真心比人逼著去死還難受。”
李賢雖容顏慘淡,但態度鮮明堅定,“我了解武皇后,她讓你來,必是早就掌控了全局,這不過是一箭雙雕的伎倆,她試探著你對我的真心和你對她的忠誠,她這輩子容得下嘲笑誹謗、詛咒怒罵,也全然不顧世俗眼光,但絕容不了身邊之人對她的背叛。我已窮途末路,婉兒你仍有一線生機,好好活下去,這是我唯一的心愿……你回去告訴她,兵器藏在東宮馬廄里,十日后子時就是起事的時間,依然是在玄武門……”
終于連一絲一毫的痛苦都感受不到了,婉兒狀若游魂,吐了一口無聲的氣:“我明白了。”
李賢這才感到些許安慰,保持著這個擁抱不忍放手,“不知道分別的時候最適宜說什么才不至于感傷,我想你心里對我一定怨忿不淺,責怪我一著不慎、滿盤皆輸,說句令你生氣的話,我對做過的事并不后悔,如果有重新選擇的機會,我仍會如此,或許你想知道這是為什么。”
“我想我懂你,卻又不懂。”婉兒說了一句貌似自相矛盾的話。
“一切皆因那封她親手寫給我的信。”李賢用最麻木的聲音說道,“她在信上說‘……若是可以選擇,我情愿當年早夭的那個孩子是你,而不是我的安定思。既然你已不愿做我的兒子,我只當沒有生養過你,你不過是一個棄子!幸好母親也從未在你身上傾注過多余的關愛和期望,這份明智甚于我頒布的任何一條政令’……”
“一字一句,你記得這樣清楚,明明只是看了幾眼而已。”婉兒始終沒忘記當日李賢讀信時的情形,“她不會想到,你其實是那樣在意著她,或許連你自己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樣的因果,我不能去想。”
“婉兒,勿妄議因果,這都是太玄妙的東西。你只需要活下去,看著這天下太平、現世安穩,等到年老的時候,兒孫繞膝,或許會有最稚嫩的孩子問你一個關于落魄太子的故事,你還會記得你的六郎……我愿足矣!”李賢清俊的側臉蒙了一層昏黃的柔光,湛然如神祇。還在為找不到的最新章節苦惱?安利一個 或搜索 熱/度/網/文 《搜索的時候記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這里有小姐姐幫你找書,陪你尬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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