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又是深秋時節,然而凋敝的景象在深宮中并不存在,總有應季應景的花草迎合著人的心境。這一年婉兒做到了正四品侍書女官,官服也隨之變成了深緋色,她開始變得不茍言笑,同宮中許多老人一樣,年紀不大,卻世故老道、人情練達,就像戴上了許多面具,隨時隨地、因人因事上演著“變臉”的戲法。婉兒也深知,一張面具若是戴久了,摘下來也會痛,因此刻意存了幾分真心,慶幸的是,她的真心不是無處安放,皇宮之中,她仍有牽掛,這其中便包括李旦五子,這五個小小的兒郎并不同于派往他國或敵方的質子,但同樣吉兇難料。
婉兒也開始有了自己的心腹,是一個爽朗簡單的宮女,南海郡人氏,剛剛滿了十六歲,雖說不上有沉魚落雁之姿,卻青春洋溢,充滿了純真的活力。
“阿清。”婉兒這樣喚她。
“奴婢在!”阿清總這樣回,仿佛隨時整裝待命。
婉兒唇角彎出淺淺的弧度:“別終日這般緊張兮兮,不知情的還以為我要出兵打戰了!”
阿清撓撓頭,干干一笑:“奴婢還真想上前線沖鋒陷陣,建功立業!”
婉兒忍俊不禁:“你的阿爹阿娘是不是自小就把你當成男兒來養?”
“女史怎么知道的?”阿清一臉懵懂,卻又毫不掩飾崇敬之情,在她眼里,上官婉兒便是活著的傳奇。
螓首蛾眉的婉兒外表極其柔媚,內心卻截然相反,她身居要職,身邊諂媚逢迎之人并不少見,分辨阿諛和贊賞便成了她必備的能力,阿清的心思逃不過她的眼睛,“阿清,我十六歲時并不如你。”
阿清愣了愣,不好意思道,“又被女史你看穿了!”
“很多時候只是最簡單的道理,并不是這個人有多高明,你個性大大咧咧,行事頗有英武之氣,這自是從小耳濡目染養成的。”阿清的父親曾在軍中服過役,還當過一個小小的伙長,軍旅情結尤其重,可惜的是膝下僅有一個女兒,無人能承繼他的戎裝報國夢,可阿清也沒被養成溫婉的女兒,相反被教育得同男子般豪情義氣。入宮為婢,對于阿清家來說,這是一個意外。
阿清卻感謝這個意外,皇宮之中的光怪陸離令她暗暗咋舌,但能追隨婉兒身側,她開始自信起來,她不貪心,想著只要能有婉兒十分之一的膽量和智慧便已足夠,或許她也能成為一名最低等級的女官,這對于出身卑微的她來說無疑是光耀門楣的事情,可阿清還是不敢同婉兒說,那是她的夢想。
“阿清,太后宮中五位小殿下近況還好?”婉兒見她默默不吱聲,也不去追問她的心事,“這幾日,三省之間往返的部分文書存有爭議,到我手上便成了燙手山芋,我可不能直接扔給太后,費時費力算是解決了,可卻無暇去看望幾位殿下。”
“都挺好,五位殿下同吃同住,感情十分深厚……小殿下們能文能武,最近又有了新的師傅教他們騎射。”阿清感到有了用武之地,回答得很有成就感,“皇太子殿下還學了長笛和羯鼓,鄭王殿下的畫技、書法則精進了許多!”皇太子殿下說的是李旦長子李成器,鄭王指的是李旦第四子李隆范。
“楚王呢?”因有李旦的囑托,婉兒對李旦第三子楚王李隆基總是多一份關注。
阿清搖搖頭:“不好講!”
“怎么個不好**?”婉兒只覺她言辭和神情都有些好笑,逗弄著她問,“殿下得罪你了?”
阿清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楚王怕是連奴婢臉圓臉扁都不知道,哪里會有‘得罪’一說?”
“他記不住你的長相,你很失落?所以才不好講。”婉兒繼續調侃道。
阿清有些急,忙著解釋,“絕不是這樣。”面有難色,唇瓣微松,像是斟酌了一下措辭才接著說,“楚王的性子女史是知道的,特別有主見、特別有個性,一般人他不愛搭理,一般人也不敢去搭理他。”
婉兒笑她話中兩個“特別”和兩個“一般”,心想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你們同他計較什么?
“這是楚王與眾不同的地方,阿清,難道你不認為在這人云亦云的宮廷之中,我行我素是一種能耐,更是一種品格嗎?”婉兒拿話點了點她。
阿清不固執,相反信奉著婉兒說的便一定是對的,頻頻點頭,“女史說的對!奴婢眼窩子淺了!楚王又豈是池中之物!”
殊不知此時,李隆基這非池中之物的“金鱗”卻被牢牢困在了池中,病懨懨的,無助且弱小,幾個兄弟圍著他,你一言我一語,父母不在身旁,一時間全無主張,恒王李成義在五兄弟中行二,或許是生母柳氏地位不高的緣故,他的性格最為平和內斂,用商量的口吻說:“要不,去請上官女史幫忙?”
皇太子李成器年齡最大,聽了這個建議,握拳一緊,“事關緊急,就按二郎說的辦。”
四郎鄭王李隆范人小鬼大,賊兮兮一笑,“女史一向最疼我家三郎,想必是沒問題。”
李成器兇他一眼,“休要胡說!還嫌給女史添的麻煩不夠多!”
李隆范把頭扭到一邊,小聲嘀咕,“添麻煩的不總是三郎嗎?怎么這還興連坐了!”說完一吐舌頭,自己先笑了。
“四郎,你就消停點。”二哥李成義將聲音壓了又壓,“三郎高熱不退,這急癥來得兇險,我等就不要再耽誤時間了。”
“不是我沒心沒肝,只是我相信三郎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過了這一關!”李隆范收起那股紈绔勁兒,從容道。
“都是那可惡的妖女!”趙王李隆業兄弟中最小,恨恨罵道。
都說童言無忌,可皇城中沒有這么多體諒,大哥李成器猛然一拉最小的弟弟,“五郎慎言!”
李隆業說的這個“妖女”正是武太后的貼身侍婢春櫻,若是人的一生如同花期般,如今便是春櫻綻放得最為肆意的時候,滿樹滿樹的櫻花連成一片紅云與天相接,囂張到了遮天蔽日的程度,她的風頭有時甚至能蓋過婉兒,武太后喜歡她的野心和無情,更重要的是,她比婉兒好掌控許多,沒那么聰敏多才,給點世俗的好處便能任由擺布。
春櫻雖靠上了武承嗣這顆大樹,卻仍舊擺脫不了李旦帶給她的陰影,因愛生恨,愛之深則恨之切,這也是一條規律。
當五王宮中的內侍欲向武太后稟報李三郎身染惡疾急需診治之時,春櫻在心底嗟嘆,真是風水輪流轉,想他李旦當初拒我于千里之外何其狠訣,決計是想不到未來會有這樣一天,他和他最心愛的女人生的孩子會落在自己手中,這是一條性命,可春櫻要的就是這條命。父債子還,難道不是天經地義?她冷森森地笑著,一口回絕了內侍,“太后不在宮中,請改日再來!”
十萬火急,內侍只得問:“請問何時再來最為適合?”
春櫻白眼一飛,似笑非笑道:“要不我去幫你催催太后?”
內侍惶恐不已,連聲認錯。
春櫻朝他優雅地吐出一個字:“滾!”
內侍只好返回宮中,向皇太子請示,幾個皇子義憤填膺,可又無能為力,眼看著李隆基危在旦夕,只得出此下策請上官婉兒出馬。
前來求見的是恒王李成義,他沒進婉兒的住處,而是將婉兒請了出來,簡明扼要說明來意,婉兒對謙遜的李成義一向大有好感,聽了他的話,幾句安慰之后,立刻動身前往太后宮中,去了才知春櫻那句“太后不在”并非妄語,武太后確確實實不在殿內,她榻上榻下的得力干將薛懷義好巧不巧在督辦明堂時不小心摔傷了,腿骨折斷,不便挪移,武太后火速前往探視,順便在春櫻的建議下帶走了尚藥局所有御醫、司醫和醫佐。
不過一個男寵,一個簡單的摔傷,竟然搬空了尚藥局所有高等醫官,薛懷義在武太后心目中的地位由此可見一斑,春櫻暗戳戳的心機更是可憎可惡。
急癥不同于其他任何要務,等不得,一刻也不能再緩,婉兒眉頭深鎖,手心都滲出汗來,李旦被幽閉,威權全無,冒然相告只能令他愈加憂心,可還有何人可供救急?隱隱間,她回想起一個人來,當年在東宮身心失控感染了風寒,那名替她診治的女醫秦娘浮現在她眼前。
就像溺水者突然抓住了一根稻草,婉兒對阿清急呼呼地說:“快去尚藥局找一個姓秦的女醫!”
阿清火急火燎趕到尚藥局,幸好秦瑤因為女人的身份留守在內挑揀藥材,阿清尋到了她,顧不得細說,拉了便走,路上才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個清楚。
醫者仁心,秦瑤雖很少出診,無名無分,但醫術和醫德并不比那些御醫們差,她摒棄私心雜念,專注為李隆基診治。
“太子、幾位殿下、女史,楚王殿下這是熱癥,來勢兇猛,高燒不退,但來得快,也去得快,請不要太過擔心。”秦瑤先是安了這群人的心,繼而說明醫治之法,“只需發汗散邪即可,奴婢這就去煎藥,但更為重要的是,這一宿需要一直有人為殿下更換熱敷的棉巾,越勤越好,熱敷的溫度也要始終如一。”還在為找不到的最新章節苦惱?安利一個 或搜索 熱/度/網/文 《搜索的時候記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這里有小姐姐幫你找書,陪你尬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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