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張易之便時常陪著女皇去周邊寺院,往往一去就是大半日,女皇在佛前的敬畏心越來越重,自語般的懺悔于她而言是宣泄,更是寄托。張易之看著莊嚴的佛像,心中多有感慨,殺孽和情劫在俗世無從避免,壞事做盡卻要靈魂安穩,這怕是神佛都不會寬恕。他并沒有把這樣的想法如實告知女皇,討她歡心,順著她意,才是分內之事。
女皇的本意是讓張氏兄弟同伴身側,出人意料的是張易之主動提出讓六弟張昌宗留在宮里抄寫經書,張昌宗求之不得順勢也作出請求,女皇不再強求,想著這樣也好,反正也不是出去游山玩水,適度的虔誠終不敢忘。
這倒是直接給張昌宗和婉兒制造了更多相處的機會,雖是避人耳目,但幾次三番之后,緊繃的神經卻慢慢松懈了下來,私情不光明也不美好,卻給兩顆孤獨迷亂的心帶來了些許撫慰。
張易之引而不發,他在等一個絕好的時機,或許事后六弟會指責他,說他陰險,但他無所謂,相反他認定這是在救他們。
玩火玩上癮的人,他能袖手旁觀不去救?何況還是他的親兄弟。
最為重要的是,張昌宗若是再與婉兒廝混下去,小命不保并不是最惡劣的后果,未竟的大業才是心頭的痛憾,這才是張易之最為在意的。從小到大,凡是張昌宗舉棋不定做不了決定的事情,都是自己以兄長的身份或者為他做出判斷、或者逼他做出抉擇,但愿這一回也是對的,張昌宗從此以后會徹底跟自己一條心走到底。
琢磨透徹后,張易之終于下了狠心,出了狠招。
這一日毫無征兆,在去大安國寺的路上,張易之看了看天色,突然對面前端坐著的女皇建議說:“陛下,我看要有大風大雨了,不是好天氣。”
武曌也望了望天,烏云密布,有些陰沉,但是這雨卻未必能下來。
“或許沒事,稍后便會放晴,方丈大師還在等著,總得有個交代。”她說得很慢,話里本身就帶著猶豫。
張易之嘆口氣,以退為進。
武曌心疑,問道:“五郎為何悶悶于懷?”
“無稽之談不該說與陛下聽。”這是非說不可的節奏。
本就敏感的女皇明顯一驚:“什么無稽之談?”見張易之完美無瑕的臉上現出為難之色,她焦急上頭,也不知是在忿恨什么,“連你也要支支吾吾,不對我說真話了嗎?”
張易之淺淺笑道:“陛下,是我話沒說清楚,讓您擔心了。其實并沒有什么,只是我昨晚夜半時分覺得風涼,起身關窗之時,看到天邊有顆星子一劃而過,拖著長長的、光亮的尾巴,當然,也或許是我睡眼惺忪中看迷糊了。”
武曌一聽原來是這樣,心上卻安定了,她本以為會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
“五郎,你為何不早說,與我還這般見外,我可真是會不高興。既然你見了不愿見的景象,今日還是不要外出的好。你心里踏實,周周全全,比我聽一百場講經還要受用,我們這就回宮去。”她的話發乎真心,到了暮年,已不忍再失去。
張易之答謝過女皇的恩寵,安排了人去通知寺院主持改期再來。
他熱淚盈盈看著女皇,心中卻撒著洋洋笑意。昨夜他是真的感覺風涼,也是真的起身關了窗,可他看到的只有耀眼的星河,他佇立窗前良久,想的是牛郎和織女的故事。
女皇瞧見他的模樣,心上愈發愛憐,她待他越來越親昵,甚至開始希望世上真有長生不老藥。
車馬掉轉頭,原路返回。
大殿之內,張昌宗剛剛寫好一段佛經,放下筆,揉揉略微發酸的手腕,薄唇掀了掀,掠過笑意:“婉兒,還好有你陪著我,要不,這么枯燥的事情我可沒有耐性堅持下去。”
婉兒正在煮茶,沒好氣地對他說:“這可是在為你的女皇陛下祈福,你居然抱怨枯燥無趣,早知這樣,你便該隨著五郎一道出宮去,至少不會憋悶。”
這似乎還有隱隱的醋意,張昌宗笑道:“什么叫做我的女皇陛下?再說了,你以為佛寺是隨心所欲的地方,梵音入耳,我窘得很!”
“所以這是你不如五郎的地方,他在女皇身邊沒有個人好惡,而是以女皇的好惡為準則,偏偏又讓他做得那般自然流暢。”婉兒毫不客氣說,茶水漸漸沸騰開來,她正打算往里面加些香料。
張昌宗湊近一聞:“這味道——”想了想說得比較委婉,“真是一言難盡!”
婉兒笑著用胳膊肘捅了他:“你懂什么?這可是從天竺傳過來的時尚!”她強調道,“你五兄可是喜歡得很。”
“你三句兩句不離我五哥,說說看。”他扳過她的臉,故作嚴肅,“看著我的眼睛,說實話,你是不是移情別戀,喜歡上我五哥了?”
婉兒戳戳他的額頭,十分肯定道:“是,沒錯!”
張昌宗瞪著眼,迎合著她的玩笑話,裝出氣餒無比的樣子:“你們女人怎么說變心就變心,也就幸好我的弟兄里只有這樣一個出眾的,若是再多出個三郎、四郎的,都不知道你們該如何自處?”他的聲調里不無驕傲。
婉兒覺得有必要打消一下他的囂張氣焰,悠篤篤地回答:“誰說沒有,你們張府又不是真沒有三郎四郎,依我看,得把他們統統召進宮來,也好叫他們各顯神通,保不準你們張家還能成為天下第一家!”
張昌宗急了,他雖看上去無所顧忌,心上的隱痛卻是觸碰不得,也得虧是另眼相待的婉兒說出這樣的話,否則急紅了眼,他可真是殺人的心都有。
婉兒不是不知道這一層,這是故意在揭他傷疤。
“我張氏也都是好兒郎,憑什么就要這般下三濫!”他生了氣,卻沒指向婉兒。
“好吧,我措辭不當,向你道歉。”婉兒淡淡說,“不過六郎你又何必這樣自輕自賤?哪條路不是路,科舉也好,門蔭也好,鉆營也可諒解,無非都是有所求,無欲無求那是仙人,哦,不對,仙人還爭一口供奉的香火……”說著說著她沉默了,憂傷的表情倒映在張昌宗清亮的眸子里。
他習慣性地攬她入懷,在她耳頸間摩挲:“何苦自尋煩惱?逍遙快活的日子并不多,‘山中日暮幽巖下,泠然香吹落花深’……”
婉兒同樣用詩文回應著:“千丈松蘿交翠幕,一丘山水當鳴琴。”
張昌宗動容了,這是他的詩,某年夏日在石淙山游玩時即興而作,不想她看過,居然還記下了。
“婉兒,你真好!”他重復著低語,情難自抑,摟她摟得更緊,溫溫的唇貼上她的面頰。
此時殿門負責值守的內監因為早晨多吃了幾碗雜糧稀粥,也不知是不是對綠豆過敏,此時腹中翻江倒海陣陣攪動,要看著就要決堤而泄,慌忙半蹲下身體,緊緊捂住肚子,滲出豆大的汗滴來,正在這既緊張又尷尬的處境中,瞥見上官舍人身邊的侍女阿清正從廊下經過。
仿佛黑暗之中摸索著的人突然看到了曙光,又焦又喜地喊道:“阿清姑娘!留步留步!”聲音急切短促。
阿清被這突如其來的叫聲嚇了一大跳,看清后才松口氣,行禮道:“公公有何吩咐?”
此時也沒管什么禮儀規矩了,揚了揚手招呼她過去,發自肺腑請求說:“好阿清,趕緊替我在這兒看一會兒,急事。”他還是沒好意思明說。
阿清還沒弄懂狀況,正想推辭,她還有別的安排,生怕給耽擱了,擺擺手又晃晃頭:“這不好吧。”
“哎呀!哎呀!好也好,不好也好,你替我守著!”話還沒說完,拿腿就跑。
“這都什么跟什么呀?”阿清跺跺腳,自言自語,看了看不遠處的羽林侍衛,這才恍然大悟,臉嗖嗖紅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阿清也是有擔待的人,立在殿外盡職盡責。
內監壞了腸胃,反反復復總是覺得不爽利,干脆做了持久的打算,想著阿清是個可靠可信的,一時半會兒也出不了什么差錯,何況女皇外出,依照慣例得日落吃完齋飯才會回宮。
阿清左等右等不見人來,難免有些焦急,突然聽得殿內似有輕笑之聲。她這才留了神,細細思量了下,頓時心中像是有熱醋被打翻,酸澀無比。
殿內的人一定是他和她!此時沒有外人,他們一定很融洽、很和諧,卿卿我我的璧人,怕是將世界都忽略了。
不知不覺中,手心被指甲掐出印記來,她也會妒、也會恨,也會鬼迷心竅。
阿清不想聽,也不想看,可潛意識里卻比任何人都想知道里面的情形,矛盾糾結中,她偷偷啟開一條細細的門縫,本沒做指望,可這道縫開得恰到好處,張昌宗和婉兒糾纏的身影正巧落在了眼里,并沒有不堪入目,可這依偎著如同梁間新燕呢喃的場景更叫人發狂。
她頓時就像陷入冰窖中,透心都是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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