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念俱灰中神思也游竄到了不知名的地方,有近衛似是無意咳嗽了一聲,這才把阿清拉回現實中,抬眼一望,不遠處人影攢動,竟是女皇的儀仗。按理說,女皇不該在這個點兒回來,事出突然,她本能地就要朝殿內通報,張了口作了勢,話卻突然在唇角處凝固了,她迅速轉過身來,表情漠然中帶著狠絕。
女皇的車馬轉眼間已到殿前石階,張易之先下了車,隨即打開門簾將女皇攙了出來,女皇將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昂首闊步拾階而上,其間夾著張易之極輕的聲音,“您當心些裙擺。”女皇笑言:“都是些繁復累贅,改日讓人修剪了去。”
對話沒有持續,女皇在殿門外停了停,跪伏在地的阿清突然起身弓著腰,殷勤地為女皇推開了殿門。
這一切發生得猝不及防,殿門突然大開,數雙眼睛同時呆住了。
“你們這是在做什么!”女皇不由得厲聲道。
張昌宗還保持著一只手攬在婉兒腰際,另一只手托在她頸間的姿勢,這顯然令人生出無限遐想。
他沒有立即松開,或許是嚇到了,也或許是故作坦然,他遲緩著動作,并沒有表現出慌亂無狀的心虛來,“陛下回得這樣早,經書還不曾抄寫完。”
婉兒就勢在張昌宗肩上拍了拍:“六郎耍小性子,墨漬都濺到衣領了。”
兩人對望了下,齊齊向女皇施禮。
武曌清楚是怎么回事,她冷笑道:“您們就是這樣為朕抄寫經書的?難怪朕的噩夢連連不斷,你們本身就是朕的噩夢!”她已許久不在親近之人面前自稱“朕”,此時是真動了怒。
張易之走近兩步,指著親生的兄弟,明里是責備,實際卻是開脫:“你呀,不長進也就算了,怎能這般荒唐混賬,惹得陛下傷了身體!內舍人是什么人,你難道絲毫沒有敬重之意?這是在皇宮,不是民間坊里,你何時才懂得收斂?也不是幼稚孩童,即便相處得再好,也該有男女之防。”又朝女皇誠心誠意賠罪道:“六郎無禮,這是我的過錯,若要責罰,請讓我代為領受。我雖不是長兄,可六弟從小與我最親,受我影響最大,我實在難辭其咎!”
武曌自然不舍得,看在張易之的情面上留有余地,“拿個說法出來,否則上綱上線,由不得你們。”這個你們指的只是張昌宗和婉兒。
張易之眼風掃得極快,閑雜人等不宜在此觀看熱鬧,他卻有意將阿清留了下來。
女皇默認了他的安排,在寬大的座椅上坐了下來,正正衣襟,神色肅穆,這樁公案她要親自來審。
茶是婉兒先前就煮好的,張易之斟出一碗,放在漆盤上,雙手舉到女皇面前。
女皇不想飲茶,但更不想為難張易之,于是將茶碗接了過去,順手放在右側案頭上。
“你們誰先說?”她的聲音蒼涼卻威嚴。
婉兒腦筋轉得快,立即接話:“請陛下聽奴婢一言。”
“說。”對待婉兒,女皇似乎沒有足夠的耐心。
“陛下肯給奴婢這個開口的機會已是莫大的仁慈,為了回報這份仁慈,奴婢保證所說的字字句句都是事實,絕無半點兒虛假夸大。”婉兒先聲奪人,無論得理還是不得理,她都占了上風,“首先,奴婢與六郎之間平日嬉笑怒罵是真,但絕無越過雷池的行為;其次,奴婢對六郎,六郎對奴婢,不過是久別重逢的故人,奴婢早在公主府就與六郎相識;最后,奴婢與六郎都是女皇的忠仆,無私心無雜念,若說一定有什么,同病相憐罷了。”她依然條理清晰。
女皇沒去追問“同病相憐”的深意,問多了怕是自己最為難堪,她年事已高卻霸占著世上最好的年輕男子,有時也會生出暴殄天物之感,可這些觸動只能藏在心底,若是說了出來那便是自己的屈辱。
張昌宗伺機開口:“是我輕浮忘形,內舍人不是隨便的人,只是拿我沒辦法而已。內舍人所言也正是我心中之意,總之都是我的錯,太不自重!”
這包攬一切的態度并不能讓武曌滿意,她的情人如此包庇別的女子,同樣無法容忍。
聲音自帶寒意:“六郎倒是有擔待,只是我不喜歡。”女皇坦白說。
婉兒爭辯了幾句:“張六郎的話不可信,不莊重、失了分寸的是奴婢,六郎率性,是奴婢心思不純。”將罪責引過來,女皇或許會樂意些。
張易之洞穿個中玄機,認同婉兒的做法,“內舍人向來持重,這回卻真是犯了糊涂,我們兄弟本就需要你處處提點,如今這局面卻是尷尬。懂得的人自然知道這絕非私通奸情,可更多的人是只看表象的,這讓陛下的顏面何存?”
“五兄!你要中肯些——”張昌宗喊了一聲,還想繼續反駁,卻被喝住了。
“又不是什么功勞,你們爭來搶去做什么?”女皇厭惡道,接上張易之的話,“沒有五郎想的那般嚴重,我的顏面還不至于如此就能蕩然無存。我只恨你們陽奉陰違,都是我捧在手心的人,為何這樣無知?我也信你們只是一時意亂情迷,畢竟都還年輕,都是打眼的人物,有點什么也不算了不得的事情,我豈是蠻不講理、氣量狹小之人!”
話雖如此,誰也沒有完全當真。
張易之釜底抽薪道:“內舍人,你只需一句話,這場誤會便能輕易解除,何必累及旁人?”他踱步來到婉兒面前,微微俯身,壓了壓聲音,“既然不是兩廂情愿,就必然有個誰是誰非,大事化小,才是聰明的決策。”
阿清離他較近,心中驚訝張易之竟能在女皇眼皮之下耍手段,而女皇似乎渾然不察、聽之任之。她開始后悔了,若是能及時通風報信,也不會將婉兒推入這樣危困的處境中,婉兒待她的好,點點滴滴開始在心底復蘇,而張昌宗何曾給過她半點兒真誠?居然為了一個外人而去傷害重要的人,簡直是愚蠢!
這樣的暗示婉兒一聽便明了,女皇絕不會懲處張氏兄弟,但鬧劇要收場,總要他們皆大歡喜才行。不再多想,頓首道:“都是奴婢按捺不住寂寞,看著今日時機好,引誘的六郎。”
身旁的張昌宗終于反應過來,望了望面無表情的兄弟,又看了看一臉沉寂的婉兒,最后向坐在高處的女皇投去鑒別的目光,這才分辨出滋味來,這分明就是有人精心做成的局,逼著人朝既定的軌道前行。
女皇對婉兒的答復很滿意,自從薛懷義被仗殺后,她就一直尋思著該對婉兒有所警示了,此時儼然是盛怒的模樣,長袖一甩,殺氣騰騰,“來人,將上官婉兒押入內侍省女牢,聽候發落!”
婉兒很是從容,不等聽命而來的宮人動手,便主動配合,臨行前她朝女皇行了禮,沒再說半個字。
張昌宗眼看著婉兒被帶走,心急如焚,可在張易之眼神的壓制下,他不敢表露出太多,亂麻一樣的心緒擰成了死結,整個像是要窒息了。
阿清看著他,不知該如何才好,突然她發現自始至終,她都像個廢人一樣呆在這里,沒說過話,沒被差遣過,那張易之專程將她留下的意圖又在哪里?額上開始冒出冷汗,腦中只有兩個字——“圈套。”
并不十分起眼的阿清此時也被張昌宗注意到了,他納悶著她根本不該出現,這是什么樣的契機?
女皇武曌同樣明白所有的偶然說到底都只是必然。
各懷心事,只有張易之最為清朗,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他慶幸出了阿清這樣一個小差錯,本來原定的計劃會有另外的人補上看守內監的缺,畢竟內監并不是吃壞了肚子,而是被下了巴豆……不過,有了阿清,這更加完美了。
上官婉兒,連你的心腹都在背叛你,這怨不得旁人無情了。張易之默嘆。
“五郎,我們走!”女皇賭氣道。
張易之將殿內剩下的二人瞅了瞅,伺候著女皇起身離開。
張昌宗還想開口說話,阿清不知什么時候接近了他,一扯他的衣襟。
待到大殿里鴉雀無聲,阿清緩緩說:“別再做無謂的辯解。”她低垂著眼,不敢看他,若是說以往是因為害羞,今日卻是因為悔恨。
張昌宗卻肆意地看著她,像是要將她看穿。
“想不到啊,阿清,你真是能給人驚喜。”他嘲諷著她。
阿清頭更低了,她本可以裝傻充愣,卻說:“我不是故意的。”
張昌宗一連哼了幾聲:“現在你如意了?你們現在可都如意了?”
她不是很懂他的話,真的愣了:“如什么意?”
“阿清,你有那么喜歡我嗎?你都喜歡我什么!”他有些不可理喻,暴躁的聲音將周圍的空氣都撕裂開來。
“我、我……”她開始支支吾吾,早知如此,她該隨著女皇出殿才對。
“答不上來,是吧?”張昌宗將怨恨悉數發泄到她身上,“我替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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