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武三思的交談提醒了婉兒,在立儲之事上,狄仁杰若能出面進言,女皇的顧慮必然會打消許多,即便是同一句話由狄仁杰說出來效果也會大大不同,公心和私心,女皇一眼便能辯明。
何不請狄仁杰前來說服女皇迎廬陵王李顯回京?婉兒突然有了主意,雖然這與武三思對她的請求截然相反,但她卻早就暗中做出了決定,武三思那邊不過是緩兵之計而已。他想用男女之情來牽制她,這無疑是一種輕視。
既然如此,婉兒決定提議讓女皇請狄仁杰前來相商儲君之位的人選。不過在此之前,婉兒需尋個機會暗示暗示狄仁杰,務必讓他說出真心話來。這并不難,狄仁杰本就是忠正不阿之人,亦是李唐的忠實擁護者。
武三思有句話說得沒錯,婉兒當初對狄仁杰有恩,而狄仁杰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只是狄仁杰萬萬沒有想到,婉兒竟然是為李顯謀劃的,她與武家的親近看來只是煙霧彈而已。
當女皇又一次為了繼承人而深感苦惱之時,婉兒感到時機正好,只有輕輕一句:“何不請狄閣老前來商議!
女皇頓時豁然了許多,她十分敬重狄仁杰,對他加以重用之后更是連其姓名都從不直呼,“狄公倒真是可信之人!”言下之意,她身邊這許多人不過暗懷鬼胎罷了。
婉兒也并不覺得尷尬,附和著說:“狄閣老沒有機巧之心,從不鉆營討好,更是不參與黨派之爭,定能秉公居中,為陛下排憂解難!
“還記得契丹將領李楷固、駱務整曾參與擾我邊境,數次挫敗我軍,后來兵敗前來投誠,法司認為二人末路來降,請求依法論罪,但狄閣老卻據理力爭,不顧眾人勸阻,請求赦免二將——這份胸懷和氣度叫人可敬可嘆!閣老可是一心為國,從不計較私利。”她又對女皇進言說。
女皇頻頻點頭:“朝堂上有狄國老真是我大周之幸!婉兒,你去傳令,請國老明日午膳之后到太初宮麗春臺飲茶!
“奴婢遵命!蓖駜捍鬼恍。
第二日,狄仁杰準時前來拜見女皇,他大器晚成,不再年輕,但心懷天下,仍然有著無窮的干勁和精神。
“臣狄仁杰叩請陛下!币娏伺仕览虬荩瑓s照常被阻攔了。
“今日請國老前來是想敘敘家常,你我君臣不必拘禮,只請閣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女皇坐在石桌前,對著立在階下的狄仁杰十分客氣。
狄仁杰回道:“為陛下分憂是微臣的本分。”對于旁人而言,這話多半是套話,可從他口中說出卻是發乎真心。
“狄國老,請坐。”女皇體恤狄仁杰年歲已高,命人在下首賜座上茶。
狄仁杰謝過入座。
“我近日夜不安寢,昨晚迷迷糊糊之中竟然做了一個怪夢,今日回想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還請閣老為我釋夢!迸氏肓讼,用這種隱晦的方式似乎要妥帖許多。
“敢問陛下做了何夢?”狄仁杰問道,他關切女皇的身體狀況,但又不宜過問太多。
女皇說得像模像樣:“我夢見和大羅天女一起著雙陸,可偏偏怪異得很,局中只要有子,旋即被打敗,不得其位,頻頻輸給天女,真是憋了口悶氣!
狄仁杰聽罷,心里已然明了,卻只是長嘆一聲,言簡意賅道:“雙陸不勝,無子也。”
“該當何解?”女皇裝作渾然不知,故意追問說。
狄仁杰耿直得很,也不拐彎抹角,徑直就說:“陛下以江山為棋局,然而陛下宮中卻無子,哪有不輸的道理?”
“國老說得不錯,我宮中確實無子,然而卻有別子,不知是否能夠轉敗為勝?”女皇含蓄而問,這對狄仁杰來說無異是一種考驗。
他本就無所畏懼,只憑本心:“用別子來代替,當人有可能會贏了這一局,然而勝者恐怕不是陛下,而是這別子!痹挼侥┪,別有意味。
女皇也不在遮掩,飲一口茶,說開了去:“我的幾個兒子難成大器,然而侄子卻十分有出息,這武周的天下,難道就不能立從子為儲君?”她用質疑的眼神望著狄仁杰,面有慍色。
狄仁杰沒立刻回話,緩緩摘下頭上的梁冠,有些艱難地跪伏在地,平靜的聲音中水波四起:“太宗皇帝櫛風沐雨,親冒刀槍,平定天下;高宗大帝將廬陵王和皇嗣托付于陛下,陛下今日卻欲立武氏子弟為儲,實在是有違天意。且不說二王乃是陛下的骨肉至親,陛下若改立旁姓,二王必成魚肉、任人刀俎,單單就論姑侄與母子孰親?陛下立子,則千秋萬代之后,配食太廟,承繼無窮;若立侄,微臣從未聽過侄子做了天子而將姑母祭祀在太廟的?如此一來,太宗、高宗都會成為無人祭祀的孤魂,臣萬死,斗膽請問陛下,千秋之后,陛下將以何面目見先帝?”猛一抬眼,一時間竟是涕泗橫流。
字字句句都深深扎在了女皇心頭,她卻假裝怒意更重:“這是我的家事,你不宜干預,為何還說得這般振振有詞?”
狄仁杰不怕觸怒天顏,怕的是不能盡忠盡心,正色道:“王者四海為家,天下的事都是陛下家事,但君王是元首,臣下為四肢,猶如一個整體,本就不可分割,況且臣忝任宰相,怎能尸位素餐、坐視不管呢?”
女皇沉默良久,緩緩起身,走到狄仁杰身邊,將他扶起:“懷英啊,這番話很多人都在心里想,可只有你敢說給來給我聽。”
狄仁杰眼中飽含熱淚:“請恕臣有罪,然而這番話確是微臣的肺腑之言,如今傾倒而出,死而無憾!”
女皇心中受到了震撼:“國老,我不止一次同身邊的人說,大周有你,我武曌有你,何其幸運!”
麗春臺君臣交心而談之后,女皇通透了很多,心思也明凈了。婉兒看在眼里,心上的巨石總算落了地,只是她也知道,始終欠武三思一個說法。
武三思耳目眾多,知道女皇召見了狄仁杰,一時間既忐忑又興奮,迫不及待想與婉兒見面打探究竟。
婉兒深知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極容易生出變故,女皇與狄仁杰所商之事雖不為第三人所知曉,但難免讓人去揣度、去猜想,與其讓武三思自己醒悟了過來,不如再施一出迷魂記,拖延下時機也好。這對于武三思來說是極其殘忍的事情,或許會看作這是婉兒對他的背叛和欺騙。
只要能讓李顯回京,只要能讓江山回歸李唐,婉兒便覺一切都值了,這是她的初心,雖然做過許多變通,但自始就未改變過。唯有如此,她才不會愧對故去的祖父和李賢。
在鏡子前修飾好黥面,婉兒依然以梅花妝示人,其實這由她所開創的流行并沒有坊間傳聞得那樣神乎其神,不過是用花鈿將額頭黥面的痕跡巧妙掩飾又濃敷鉛華罷了,說到底還是經不起素面朝天的檢驗,黥面所留下的毀損,根本掩蓋不了。她又從匣子里挑了一條瓔珞戴在頸上,這樣靚麗的飾物她平時很少使用,今日心血來潮,整個人竟顯出別樣風采。
出了門,幾番彎繞后,她去了鼓樓后的小花園里。
天氣晴好,婉兒的心情難得與步伐一樣輕快,倒不是因為午后未時約了武三思在此見面,她只是愈發有了信心。
武三思提前到了,早已守候了一小會兒,遠遠見了翩然而來的婉兒,竟是直勾勾的眼神,等到婉兒走到他近旁,情不自禁感嘆著婉兒簡直如同怒放的寒梅,美艷得觸目驚心。
婉兒笑著,回了一句故人的話:“寒冬臘月,一枝獨秀,不是什么引以為傲的事!
武三思不知這話的由來,上前一把將婉兒摟在懷里。
她并未推拒,相反輕輕倚靠在他的懷中,這個懷抱雖不夠寬廣偉岸,可是此刻婉兒心里卻有暖意流淌而過,不可否認,從武三思身上她得到過許多慰藉,而她依然選擇了對他不公平,幾分無奈,幾分慚愧,她難得柔順無比。
這樣的婉兒讓武三思心動不已,他吻了吻她的眉眼和耳垂,緩緩循著紅唇而來。
婉兒卻用手遮掩住,回避了這熾烈的濃情,情會壞事,她須謹慎。
“今日梁王相邀,為的恐怕不是這兒女私情,卿卿我我吧?”她笑著調侃道。
“知我者,婉兒也!蔽淙家舱{笑著說,趁她不防備,順勢迅速在她唇上親了一下。
婉兒只得又嗔又怨道:“我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輩,你可千萬別把我引為知己!痹捠巧埔獾奶嵝。
武三思眼中含笑,并沒生出危機意識,反而說出一套理論來:“我不知這世上什么是善人,什么是惡人,于我善者則為善人,于我惡者則為惡人。婉兒你對于我來說,就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你這花言巧語的功夫見長啊,想來王府后院美姬如云,聽說最近還有那膚色如雪的胡姬,梁王真真是風流!”婉兒故意把話說得酸酸的。
武三思一喜,笑問:“婉兒,你這是在吃醋嗎?”湊上來,又是要吻的架勢。
婉兒輕輕躲開,解釋道:“我吃哪門子的酸醋?只是殿下你有正經話不說偏要講這些無用的,你我宮中相聚不易,還是先說要事,說你心上最想說的!
“好好好,我這就把心里話說給我的婉兒聽。”武三思依然是一副不正經的樣子。
婉兒斜了他一眼,他這才收斂了顏色,認真問道:“婉兒,我聽說狄仁杰這老家伙前不久進宮面圣,姑母與他單獨談了很久,你可知道他們說什么了?是不是立儲的事?”武三思刻意將“立儲”二字壓低了聲音。
“我才被陛下責怪施了刑罰沒多久,陛下還防著我呢,此等重大機密怎會讓我知曉?”婉兒小心與武三思周旋著,美目中情義綿長,“不過我曾找機會暗示過狄仁杰,想來他也會給我幾分薄面,替殿下你美言幾句,這種時候,殿下務必淡定,表現出不經意、不在意的樣子,千萬不要貿然去打聽,就怕適得其反……”
武三思先是眉頭輕蹙了一下,接著摟住婉兒的雙肩:“婉兒,不是我不信你,只是姑母的心思難測,還有你離那張氏兄弟遠些,免得再禍從天降……姑母的動向你也多留心一些,你跟了她這么久,她不會真的冷落你,而且我認為她是更加信任你了……”
話里多少還有些關心的意味,婉兒點點頭,忽然柔聲問:“你喜歡我嗎?”成功地轉移了話題。
武三思愣了愣,故作高傲:“廢話?!你到現在才知道我喜歡你嗎?當初你為什么找我,而不是別的武氏子弟來幫忙扳倒來俊臣,其中一個重要原因不就是你早知道我喜歡你嗎?”
婉兒在心上喟嘆一聲,沒有作答,只是在武三思懷中依偎得更緊了一些。相互忌憚相互利用,可這些莫名的情愫又是何時開始牽扯不清。婉兒不知道,也無法知道。
只當是逢場作戲,何須多想?
兩人各懷心事,卻默契而纏綿地擁吻著。
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咔擦”聲,像是花枝折斷的聲音。
兩人警覺地停下,武三思四下張望了一番,沖婉兒點點頭,輕輕朝發出響聲的方向走去,猛地撥開花簇,松了一口氣,回過頭笑著說:“婉兒,不必驚慌,應該是只野貓。。”
“貓?”婉兒面色微變,馬上又恢復常態:“這宮中哪里有貓,定是別的野物。”
可婉兒明明知道,這宮中的確有只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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