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宮是座行宮,建在青勝山上,距離京都最近,是皇家的避暑之地,但女皇并不常去,因此一年到頭空置的時間居多,盡管如此,宮殿的格局和陳設仍是絲毫不敢有馬虎,這次用來作為李顯一家的暫居之所,用意十分明顯,皇宮中奉命去教導和侍奉的人都十分謹慎,李顯作為未來的儲君,那是萬萬不能怠慢。
婉兒帶著一行人馬不停蹄趕了去,不料還是讓李顯先到了,他們比預期到的早,想來也是李顯歸心似箭,而隨行之人不敢忤逆的緣由。
馬車上,婉兒與孔嘉婉同乘,孔嘉婉是尚儀局尚儀,她的哥哥正是褒圣侯孔崇基,圣人孔子之后,可以想到平日里言行舉止是何等的規矩,也因為如此,女皇特意差遣了她前來負責教習郡王縣主禮儀。
孔尚儀內心難免忐忑,終于開口道:“內舍人,廬陵王遠離京城已久,這教習之事怕是不容易!
婉兒不覺得有什么困難,將手中的書合上:“尚儀只需盡心盡力,至于郡王縣主們有沒有那個天賦,已不是我們可以決定的!
于是孔尚儀不再說話,口舌太多、畏難都不是該有的情緒,盡不了職責更是會令先祖蒙羞。
婉兒其實并不喜歡規行矩步的人,同樣,孔尚儀對于離經叛道的女子也是心有抵觸,可是說到離經叛道,誰能比得過女皇?孔嘉婉只能將想法都深深掩藏起來。
“皇太子冊封之禮需要的東西繁多,我要一樣樣清點,不能出現任何紕漏!眲傇诖湮m安頓下來,婉兒便打算開始辦事。
身側的內侍低聲提示說:“內舍人是不是該去拜見廬陵王?”
婉兒面無表情:“這里需要你來安排嗎?”
內侍頓時啞了。
其實他說得才是正經道理,婉兒豈能不知,只是這么多年沒見,當年李顯夫婦對她的怨恨不知是煙消云散了,還是積累得愈發深厚了?
孔尚儀早已帶人去含風殿參拜過,這才合符禮法,她想,上官婉兒真是目中無人,辦事也是毫無章法,究竟憑借的什么居于女官之首?
李顯在殿內環視一周,也沒見到婉兒,時隔多年,他一度懷疑婉兒是不是已經和他想象中的模樣不一樣了,因此他沒能在眾人之中一眼認出她來。
他當然沒好意思詢問,一直都在唯唯諾諾生活,早已習慣了不去給任何人添麻煩,他至今還覺得如同幻夢一般,母皇那道傳他回京的圣旨他起初還以為是催命符,嚇得躲在房里連白綾都準備好了,若不是妻子韋氏及時制止,怕是已在見閻羅王的路上了。
韋氏說這便是苦盡甘來,這一天終于讓她等到了。李顯木木的看著她,半晌才啟動嘴唇:“可我從未想過還能回去!
“你是皇子,這里不屬于你,無論想或不想,都必須回去。你的母親需要你,這天下需要你!”韋氏亢奮地回答。
李顯沉默了再沉默,他真心覺得在房州就很好,可不敢對任何人說,他的子女得知要回京的消息,個個雀躍如小鳥,歡喜至極,尤其是最小的女兒李裹兒簡直樂瘋了,做夢都在咯吱咯吱地笑,孩子嘛,都向往京城的繁華和熱鬧,他理解,也愿意順遂他們的心意。
他好像不是為自己而活,從來不是,為了父母,為了妻子,為了兒女。他是誰,他想做什么,他向往什么,不知從何時起,都變得絲毫不重要。
獨自一人呆在殿前的臺階上,想起若干年前,那時六兄李賢還在世,薛紹也還活著,八弟李旦意氣風發,他們一起并排坐在石階上,沒有太子、沒有親王、沒有顯貴,有的只是幾個年紀相仿、趣味相投的少年郎,當然美人在側,他的妹妹太平既蠻橫又可愛,那個叫婉兒的侍女清麗脫俗、聰慧無比。
正在感嘆著物是人非的無奈,有人默默在他身邊坐下。
李顯不經意間瞥了一眼,聲音變結巴了:“婉、婉、婉——兒——”他有些喜出望外,但還是克制住了。
“嗯,是我,殿下!蓖駜和h方回答說。
“噢!崩铒@也跟著噢了一聲,卻沒什么實際的含義。
“十五年了。”婉兒嘴角抽了抽,轉頭看向他。
這目光很細致,像是要看清他每一根夾雜在黑發中的銀絲,他窘迫道:“我是不是老了很多?沒法子再看了?”他不在意外表已經很長時間了,要不是到了翠微宮,有些消息靈通的王架趕來搶先拜見,他不會拾掇形象。
婉兒沒有討好他,說他風采不減當年之類的混話,只是淡淡答道:“是滄桑了些,不過正好,我們這個年紀,逐漸就要返璞歸真了!
多年勞心,李顯臉上已有幾道深深的皺紋,膚色也黯淡了許多,只是一雙眼和鼻梁的高度,還同當年初見一樣。
“婉兒,這些年你過得好嗎?”他斷斷續續間接聽過關于她的一些片段,有的很不堪,有的很招搖,也有些是無中生有的杜撰,不過他都選擇不去相信。
“很好!蓖駜旱幕卮鹇犞蜎]有說服力。
李顯苦笑一下:“好在哪里?她的身邊如同煉獄!
“沒那么糟糕,更沒那么可怕。殿下,你要對她有信心,更要為你的未來有信心!
“對于我來說,是不是就像天下掉餡兒餅?一個落魄多年、畏首畏尾的皇子怎能擔得起那樣的大任?她是認真的嗎?難道不是另一個圈套?”李顯繼續苦笑。
婉兒抬起衣袖,將額上的花黃擦拭掉,距離李顯近了些:“你看看我這額頭上,是個什么字?”
李顯稍稍前傾,瞇了瞇眼,驚道:“她真的對你黥面了?”
“我犯了錯,所以受了懲罰,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你是她的親生兒子,代表著李唐皇族,你的血液里有著天生的尊貴,俯視天下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她其實很清楚,尤其這兩年格外清楚,大周和李唐本就不可割裂,沒有李唐,就沒有大周,大周并不是真的姓武……”婉兒如是說,他們之間的交談始終用一個“她”來指代女皇。
“你變了,婉兒!崩铒@心上陣陣絞痛,情不自禁伸手去觸摸她額上的印記,卻還是停了下來,“我也變了,你越變越好,而我大約是越來越讓人失望。”
婉兒明白他已把自卑刻進了骨子里,她安慰不了,索性不去安慰。
他年輕氣盛想挑起天下這幅擔子的時候,有人嫌他礙眼,強行摘除,如今變得孱弱無力,卻又將這千斤重擔強壓在他肩上,所有人都忽略了,連婉兒也忽略了——根本沒人問過他愿不愿意,只是打著為他好的幌子一再為他做出決定。
“對不起!蓖駜赫f,“對不起,我真的是幫兇。”
李顯并不完全懂她的話,慌忙搖頭:“不是這樣,婉兒,你始終都很好,是我太偏執和愚蠢……”
……
風韻猶存的女人倚在殿門內側,目不轉睛看著臺階上的場景,真是好戲,一出久別重逢的好戲!
風風雨雨數十載,卻仍抵不過心底那一縷月光,她有些酸楚,可是這不算什么,她韋香頌要某老死他鄉,要某就要把失去的一切統統找補回來,上天憐憫給了她機會,這種小情小愛她才不要去理會,李顯惦念著舊情人,那就讓他去惦念,她只要母儀天下的身份。
“母親,您在看什么?”李裹兒湊頭過來,不解地問,待到看清之后,十分不屑問道:“那個老女人是誰?”
韋氏在她鼻尖上一戳:“你說誰老?”
李裹兒委屈巴巴回答:“母親,我又沒說你!
“她叫上官婉兒,與我差不多年紀,說她老,便是說我。”韋氏冷冷的聲音和這山間的晚風一樣。
李裹兒眼睛一亮:“她就是上官舍人。俊标P于婉兒的八卦,她自小偷偷聽過不少,幾兄妹間也常常會談論起。
“看著也不怎么樣。 泵利惖纳倥懿环䴕,她的印象里,上官婉兒該是一個如同狐貍精的角色,可坐在她父親身邊的女人有種很出眾的氣質。
看了看母親復雜又失落的神情,笑道:“比起母親您,真是差遠了,不過這個時候她為何獨自和父親呆在一起?”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一定是知道父親以后要做皇帝,專門跑來巴結的,這些女人,真是庸俗!”搖著韋氏的胳膊,又撒嬌說:“父親心里只有母親您,由著她們作妖吧!”
韋氏最疼愛的便是這個女兒,輕輕將她摟在懷里:“裹兒,回宮后你可要收斂些脾氣,你的祖母不好惹,要學著討她歡心,知道嗎?”
李裹兒撅噘嘴:“她又不喜歡我們,還把我們害得那么慘,尤其是我,月份不到就出生了,哪個郡主公主像我一樣可憐,生在那么個荒山野地里,別人錦衣玉食,我可是連包袱都沒有!”
見女兒又提起這樁往事,韋氏又愧疚又難過,撫摸著她的頭說:“好裹兒,這次我們回來就是來討債的,你是金枝玉葉,你值得擁有世界上最好的!你想要的、你失去的,母親都會給你!”
李裹兒這才心滿意足,沉浸在無限的向往中:“我想要的很多很多很多……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多,不對,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說完是看似天真無邪的甜甜一笑。
【精彩東方文學 www.nuodawy.com】 提供武動乾坤等作品手打文字版最新章節首發,txt電子書格式免費下載歡迎注冊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