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五的花燈節是繼上元之后,祁國第二個頗為隆重的節日,加上之后再有兩個月,便是上祭天神,下拜祖先的上巳節,于是每年的這個時候,無論王城內外,天子百姓,便都無一例外地歡欣鼓舞了起來。
花燈節前夕,織室一大早便來人給顧衍送來了上巳節的祭服樣袍。零零碎碎的對話從宣政室傳到了沈子安的耳中,聽得出來,顧衍雖對祭服從樣式到花紋都不甚滿意,但幸而心情頗佳,也就并未過于責難那人。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提醒,在將其遣走之后,破天荒的,顧衍把沈子安喚到了正室,問道,“交給你的文書,可都看了?”
“回大王,已經快讀完了。”
顧衍略一頷首,又說道,“讀完之后,讓榮興再給你取一些來。”
“是。”
“你剛來不久,難免想家,明天花燈節,就不必留在宮中了。”
沈子安臉上雖未動聲色,心里卻是一下子輕快了起來,拱手說道,“謝大王。”
“前些日子順陽宮來人,說是鄭夫人病了,你去看看她好些了沒,順便問問清平還需不需要做幾身衣裳。”
“是。”沈子安領了命,便退了出去。
順陽宮是顧玹生母與胞妹的住處。沈子安在年幼之時,便從顧玹口中聽說過這二人,鄭夫人身為國君嬪妃,自然是賢良淑德,溫柔可人,可這顧清平,明明是個姑娘家,論起頑皮淘氣,卻是絲毫不輸給男孩子。
“還不是跟誰學誰。”顧玹每次擺出一副痛心疾首模樣的時候,沈子安總會在心里暗暗地翻個白眼。
還未至順陽宮,沈子安便遠遠地瞧見門前站了個熟悉的身影,只看身形和行頭,頗有沈子橫的風范。
“二哥?”他心里疑惑,腳下便緊走了幾步,想要去確認一番。可還沒等行至面前,就見宮門被推開,一個粉衣紅裳的嬌俏少女滿面笑意地跑了出來,脆生生地笑道,“子橫哥哥。”
果然是自家二哥。
那么另一位,大概就是傳聞中的清平公主了。
“子橫哥哥……”沈子安學著顧清平的腔調小聲重復了一遍,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誰在那里?”沈子橫本就滿心的戒備,此時聽見身后異響,便下意識地猛然轉身,呵斥道。
沈子安本想離得遠些,等這二人把話說得差不多,自己再上前打擾。如今沒了辦法,只得上前拱手道,“二哥。”
“你來做什么?”沈子橫面上雖然尚有一絲不快,整個人卻是長長地舒了口氣。
“我來替大王傳信,二哥來做什么?”
“我來……”沈子橫看了看顧清平,又看了看沈子安,說道,“干你何事?還不快拜見清平公主。”
沈子安深深地做了個揖,說道,“小臣沈子安,見過公主。”
顧清平臉上一紅,扶著門框偏著頭笑道,“原來是沈侍郎,從前就常聽王兄提到你,如今終得一見。”
經由顧清平提醒,沈子橫這才瞧見沈子安身上的青色繡花寬袍官服,心中一時間竟五味雜陳,囁嚅了半天,終于笑道,“子安,你這官服真好看。”
顧清平見他眼中落寞得很,心頭不禁一緊,忙笑道,“咱們就別站在外面說話了,快進屋吧。”
三人進了正室,顧清平問道,“沈侍郎所送何信?”
“大王說,聽聞鄭夫人前些日子身子不好,不知現在如何了?”
“勞煩父王擔心,我母親已經大好了。”
“大王還問,上巳節將至,不知公主需不需要添幾件衣裳?”
“不必了。”顧清平笑道,“前些天,織室還給我送了幾匹緞子呢,根本用不完。”
“那小官就這樣復命罷。”見沈子橫在一旁搓手頓腳,沈子安笑道。
“子橫哥哥所來是為何事?”顧清平看向沈子橫,說道。
說出這話的時候,沈子安恰巧從側面看見了她眼睛里掩飾不住的歡喜,于是拱手說道,“小官就先告退了。”
“沈侍郎慢走。”
“是。”沈子安客氣道。
“我看你還是快快地走比較好。”沈子橫在一旁直勾勾地看著他。
向門外走去時,回想起自家二哥滿是怨念的樣子,沈子安一下子沒忍住,樂得小聲笑了出來。這一笑倒沒什么,沈子安隨即便覺得后背發涼,轉頭一瞧,沈子橫果然正憤憤地盯著他。
如果眼神也能殺人,自己今日怕是不死也得重傷了。
沈子安趕忙加快了步子,緊趕慢趕地離開了順陽宮正室,從屋里出來的那一刻,他依稀地聽見身后沈子橫問道,“明兒花燈節,你可有什么打算?”
輕言細語,甚是溫柔。
沈子安微微一笑,心里便也明白了八分。
等沈子橫出了順陽宮的時候,沈子安正在門前揪草解悶。
“你怎么還在這兒?”沈子橫嘴上說著,卻是頭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
“二哥!二哥等等我。”大概是蹲的時間長了,沈子安腿上酸麻得很,一時間竟邁不開步子。
沈子橫雖說略有羞惱,可聽到自家弟弟在身后哎呦哎呦地喊,心里倏然軟了下來,轉身問道,“怎么了?”
“我頭暈。”
“活該。”沈子橫上前幾步,一把攙住他。
“還是二哥心疼我。”
“心疼你有什么用,還不是青天白日的偷聽人講話。”
“我可沒偷聽。”沈子安一本正經地說道,“蒼天在上,我只是恰巧和二哥遇上了而已。”
沈子橫以為他又要狡辯,手上一松,轉身就往前走。沈子安趔趄了一下,也緊走幾步追上沈子橫,小聲問道,“二哥是認真了?”
“我何曾不認真過?”見沈子安抿著嘴點了點頭,一副了然于胸的樣子,沈子橫忙說道,“我只是說我不曾不認真過,可沒說……罷了,越描越黑,你這小孩子整天瞎操心。大王可準許你明天回家?”
“準了。”
“那明天還是回府上罷,別回小院子了,怪冷清的。”
“不要。”
“不要?”沈子橫笑著拍了一下沈子安的腦袋,說道,“明兒一大早,我就讓沈言在奉天門等著你,就是綁也得把你綁回去。”
說這話,兩人已行至岔路口,沈子橫要出宮,沈子安要回承乾殿,一個往南,一個向北。“快回去罷,問了兩句話就出來那么久,怎么說得過去?”沈子橫笑道。
“二哥保重。”
“明天就又要見了,保重什么?快走吧。”
沈子安拱了拱手,便轉身而去。沈子橫眼見著他走遠,這才離去。
大約是心里輕快,時間也消磨得快了不少,沈子安并沒覺得過了多久,夜幕便悄然籠罩了整個王城。服侍他用罷餐飯,洗漱更衣后,榮興依舊早早地退了出去。沈子安便就著書案上的燭燈,又把昨晚收到的信條拿出來研讀了一番。正打算寫個回信,只聽后窗吱呀一聲被推開,一陣熟悉的涼風便吹了進來。
“稀客呀。”沈子安放下紙筆,靠在椅背上,說道,“是什么風把殿下刮到這兒來了?”
“你都不回頭看看就知道是我?萬一是我大哥呢?”顧玹從他身后繞了過來,笑道。
“成天從后窗翻來進去,也只有殿下做得出來吧。”
“兩天沒來,想我了沒?”顧玹一把扯過桌旁的另一把椅子,坐在沈子安一旁,笑道。
“我倒是巴不得殿下不來。要是被人看見了,我就算有八張嘴也說不清了。”
“我這身手,你還不放心?”
“殿下身上怎么一股熏香的味道,怪膩人的。”沈子安聳著鼻子說道。
“我剛從清平那里過來。”顧玹用手撐著書案,滿眼笑意地看向沈子安,“說起來,子安,你知道你哥哥和我妹妹有貓膩嗎?”
“知道。”
顧玹一愣,“誰告訴你的?”
“坊間傳聞。”
“坊間傳聞才不會有這種消息。”
“巧了,”沈子安眉眼間也染上了些許笑意,“我哥哥也是這么說的。”
“你就告訴我嘛。”顧玹又往前湊了湊,不經意間卻瞄見了案上的信條。
見他欲拿起來,沈子安忙伸手要奪,“給我。”
顧玹本不想細看,見沈子安這副樣子,頓生出逗弄他的念頭,于是順勢一躲,一字一字拖了長音地念道,“子安……數月不見……甚為想念。”
這一讀可不要緊,顧玹心里瞬時不自在了起來,沖著沈子安問道,“這誰寫的,這么酸?”
“坊間傳聞。”
“坊間……”顧玹喃喃自語地重復了一遍,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原來‘坊間傳聞’是個人?”
“是呀。”沈子安倒也沒必要瞞著他,“先生開了家樂坊,有空時,我便去那里聽聽小曲兒,一來二去,便熟悉了起來。”
“在哪兒?我也要去。”
“你去做什么?”
“子安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既然如此,怎么能不結識一下?”
沈子安心中突然浮現了一句老話,樹不要皮必死無疑,人不要臉則天下無敵,“我可是打算明晚前去拜訪,殿下身為王子,理應赴宮中之宴吧?”
“這有何妨?明兒晚上,我去接你。”
像是怕沈子安不答應一樣,甩下這句話,顧玹就要往后窗走,沈子安見他手上已經搭在窗沿上,忙問道,“殿下知道我家在哪兒嗎?”
“當然知道,王街直走,第五個巷口右轉,沒錯吧?”
“錯倒是沒錯,只是……”沈子安仍在絞盡腦汁地想辦法拒絕他。
顧玹倒也聰明,見他猶猶豫豫的樣子,推開窗子,小聲說道,“一言為定了!”話剛說完,人便已消失在夜色里。
沈子安嘆了口氣,關上窗子,回到案前,繼續方才還沒寫完的回信。剛提起筆,想到顧玹猴急地翻窗模樣,不禁覺得滑稽又可愛。與十年前相比,他倒是明朗有趣了不少。
不知怎的,沈子安突然有些憧憬今年的花燈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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