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dāng)歸記得保定伯孟善是有十一個兒子的,這個七公子孟瑄應(yīng)該是他的嫡子,只是堂堂一個伯府的小將軍為何會被錦衣衛(wèi)追殺呢?
據(jù)她所知,孟善驍勇善戰(zhàn),是皇帝朱元璋的心腹愛將,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手握重兵的開國功臣之一,與他同時受封的劉伯溫、陸仲亨、陳桓等人都被貶了,而這孟善卻是朝野之中一棵罕見的常青樹,自三十年前跟著朱元璋打天下至今,他一直都圣眷優(yōu)渥。能受到疑心病極重的朱元璋的信賴,還連續(xù)保持了三十年,這簡直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奇跡,可見孟善此人絕不簡單,跟普通的帶兵打仗的莽夫大大不同。
細看孟善的面容,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長睫深目,年輕的時候應(yīng)該是個美男子,難怪生出的兒子孟瑄俊得像個女娃娃,五官精致得仿佛是畫里剪下來的人物,估計換上一身女裝,連自己都要被比下去了,何當(dāng)歸撇著嘴這樣想道。還好,當(dāng)日救他的時候他一直是昏迷不醒的狀態(tài),否則今天他也突然冒出來一句“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自己都不知要如何圓過去,畢竟阻撓錦衣衛(wèi)辦案可是重罪。
這時候,假風(fēng)揚和寧淵走進殿去,坐在孟善父子對面的座位上。何當(dāng)歸一面把菊花糕湊在臉上,一面借著菊花糕掩護去打量孟瑄的神色,只見他那雙清亮的墨瞳一瞬不眨地在寧淵那一張跟陸江北相似的臉上停駐了片刻,然后仿佛確定了寧淵不是陸江北,微松了一口氣一樣,抓起酒杯仰頭就是一灌。何當(dāng)歸看在眼里,更加確信他就是當(dāng)日被陸江北等人追殺、而后藏身于草叢中的重傷少年。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孟善如今是駐守山海關(guān)的總兵,他此次帶兵路過揚州是要去福州沿!
“三妹妹!”一個公鴨嗓在耳邊響起,“你怎么光看不吃啊,是不是你的菊花糕不好吃?那吃我這一盤吧!”彭漸捧著一碟鴛鴦餃,從對過的上席中跑到她這邊的末座來,拉開一個凳子坐下,壓低聲音問,“喂,你的臉色怎么不大對勁兒,是不是生病了?”
何當(dāng)歸冷不妨被他嚇了一跳,沒好氣地低聲說:“我就喜歡吃菊花糕,我沒生病,我的臉是曬黑的!
這一幕落在老太太眼里,分明就是兩個小輩看對了眼兒,如今正在講悄悄話,心中立刻喜不自勝。老太太轉(zhuǎn)回頭,看到瑄小公子、彭時、寧淵等幾個小孩兒家抱著酒壺喝個沒完,不禁擔(dān)憂道:“現(xiàn)在還沒開席呢,哥兒幾個可莫貪杯喝暈了頭!庇谑,老太太叫人把除孟善之外的所有人跟前的酒都換成了兌蜂蜜的葡萄汁,又叫人去問湯嬤嬤何時可以開席。
孟瑄、彭時、寧淵、假風(fēng)揚等人同時抓起新上來的葡萄汁喝了一口,然后孟瑄、彭時、寧淵三人立刻皺著眉頭放下了杯子,這么甜的東西只有女人才愿意喝!假風(fēng)揚美美地喝下了大半杯,不經(jīng)意抬眼間見其他三人都盯著他看,于是有些訕訕地放下了自己的杯子。
孟瑄見自己父親正跟羅老太君大談天下第一神醫(yī)羅脈通的舊事,于是看向坐在自己正對面的漕幫少主風(fēng)揚,問:“公子一定就是最近江湖中人常掛在嘴邊的‘拂柳劍’風(fēng)揚吧?”
假風(fēng)揚木呆呆地點了點頭:“嗯。”
孟瑄微笑道:“聽說風(fēng)公子在武當(dāng)山上學(xué)藝十年,盡得‘人中之杰’焦又烏的真?zhèn)鳎私行陆绕鸬牡谝诲缧侨宋。小弟對焦前輩心儀已久,卻無緣拜見,今天既然碰到了焦前輩的高徒,少不得要討教兩招,還望風(fēng)公子不吝賜教!
“?”假風(fēng)揚先是一陣猶豫,可是對上對面那雙略帶嘲諷的眼睛,他就忍不住應(yīng)下了,“好啊,反正尚未開宴,比劃兩招打發(fā)時間也好!”自己好歹也是伍櫻閣有數(shù)的幾個高手之一,難道還怕個十一歲的小子不成?
寧淵立刻覺得不妥,孟善既然敢把他的小兒子放上戰(zhàn)場,必是對他有十足的信心,況且對面的那個小子雙目神采熠熠,分明是內(nèi)力深厚的表現(xiàn)。不管明月能不能勝得那個小子,他都不應(yīng)該頂著風(fēng)揚的身份跟對方交手,倘或出點什么差池,泄露了他們的秘密該怎么辦?于是寧淵立刻打岔說:“風(fēng)揚,你不是說你今天頭暈嗎?”
假風(fēng)揚聽了背脊一僵,然后立刻明白了主子的意思,馬上捂著他的臉說:“暈,好暈!”
老太太正在跟保定伯講話,百忙之中抽空對著假風(fēng)揚的方向搖一搖頭,道:“揚哥兒,老身都說了小孩兒不宜飲酒,現(xiàn)在后勁兒上來了吧?來人,快給他端一碗醒酒湯!”唉,小孩兒逞能喝酒,如今還沒開宴呢就先喝上醒酒湯了!
另一邊,彭時轉(zhuǎn)頭看見殿門口的末座上,自己的弟弟像扎了根一樣坐在那里開吃了,嘴里塞滿了菊花糕還一張一合地說個不停,因為殿內(nèi)環(huán)境嘈雜又離得遠,也不知他在講些什么,但是看那個東府三妹妹石像一般的表情,估計是對他很不耐煩了。于是,彭時隔著半個大殿叫道:“小漸,你快回來,咱們的棋還沒下完呢!“
因為殿中諸人都是等開席等到百無聊賴的狀態(tài),就算正在談話的也是在沒話找話說,突聞這樣一聲呼喚,立刻都被吸引了注意力,轉(zhuǎn)頭去看大殿門口的吃得正香的彭漸,以及低頭研究手指的何當(dāng)歸。彭漸不吃也不說話了,抬頭望一眼橫眉豎目的哥哥,戀戀不舍地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繼續(xù)下剛才那盤中斷的棋。
那個棋盤就刻在大殿的墻上,跟坐著的人平齊的高度上,棋子是一種可以嵌進棋格中的半圓形小球。整個大殿的墻上刻了十幾個類似的棋盤,可是在羅府,幾乎從沒有人用它們來下過棋,所以從制成之始就是純裝飾品,每一個都被擦得晶大殿的亮,燦然地看著一眾空著肚皮等著開飯的人們。這一邊,寧淵從彭時他們那里得到了靈感,也拉著假風(fēng)揚到其中的一個棋盤上對弈,以免那個叫孟瑄的小子再找他聊天聊出什么破綻來。
于是,大殿上除了孟瑄一個,每個人都開始自得自樂的兩人一組或玩或談的頗為開心,當(dāng)然,坐在大門口的何當(dāng)歸并不算在內(nèi),因為她有本事將自己變得比端茶倒酒的下人更加不起眼,這也是她前世在羅府的生存法則。不過老太太對于大殿中的情形是十分關(guān)注的,立刻就注意到瑄小公子不僅一個人悶悶地坐那里發(fā)呆,而且手邊的那杯葡萄汁滿滿的一口都沒動過。
保定伯孟善是羅府十年不遇的貴客,他家的小公子也是貴客中的貴客,其珍貴程度甚至要排在時哥兒漸哥兒揚哥兒淵哥兒之上,怎么可以讓他覺得無聊和受冷落呢?于是老太太第一時間捕捉到了門口的外孫女兒的身影,隔著整個大殿呼叫道:“逸姐兒!你娘不是教過你怎么下棋嗎?你快去陪瑄小公子下一局!”
何當(dāng)歸受到了傳喚,慢吞吞地挪動到保定伯他們那一桌旁邊,看著那個十一歲的漂亮男孩,卯足了耐心地問:“(小朋友)你要下棋嗎?”
漂亮男孩點點頭:“隨便。”下盤棋倒是可以打發(fā)時間,可他不想跟一個十歲的小孩兒下棋啊。
“哦,”何當(dāng)歸也點點頭道,“其實我也隨便!
漂亮男孩悶了一刻,可能這一刻里他真是無聊得厲害吧,就算對手的智力只有十歲,他也想下盤棋來打發(fā)時間,于是他問:“(小妹妹)那我們用哪一個棋盤玩?”
何當(dāng)歸歪頭道:“隨便!
孟瑄也歪了一下頭,不再多言,徑直走到了大殿之中最大的那一個棋盤下,此棋盤足有其他棋盤的四五個那么大。何當(dāng)歸跟在他后面走,發(fā)現(xiàn)對方足足比自己高了一個頭,再想到對方長得比自己更漂亮的容貌,不由得在心底嘀咕一聲:小屁孩神氣什么,我還脫過你的衣服呢。
兩人站到了刻在墻壁上的大型棋盤邊,孟瑄略調(diào)整視線,皺眉打量了對方兩眼,聽剛剛羅老太君的話中之意,莫非她是剛學(xué)會下棋的?何當(dāng)歸見孟瑄仿佛又卡住了一般,于是主動摘下墻上掛著的棋簍,問:“你用白子還是黑子?”孟瑄下意識地回答:“隨便!
何當(dāng)歸翻了個白眼,伸手去拿黑子,發(fā)現(xiàn)對方的手也向黑子伸了過來,于是轉(zhuǎn)手去拿白子,可又有兩根手指頭懸在了白子上方,于是她索性罷手讓對方先選,只見那只手略停頓了一下,然后抓走一把黑子。上一次在山道上天色已晚,所以沒留意過他的手,如今近距離的去看,才發(fā)現(xiàn)他的手指不像一般的公子哥兒那樣白白嫩嫩,不少關(guān)節(jié)處都生著一層厚繭,看生繭的部位推斷,應(yīng)該是長期握持刀劍一類的兵器磨出來的。而且,比起她曾經(jīng)見過的幾個高手,比如陸江北、段曉樓和寧淵的手上的繭更多更粗糙,可見他真的很勤奮。
而后,到了定棋局先手后手的時候了,這一次何當(dāng)歸懶得再問他意見,轉(zhuǎn)身去桌案上的果盤里摘來兩條細長的葉子,把葉子交結(jié)成十字狀,又將其中一頭遞給對方,說:“斗草吧,誰贏了誰先手!”孟瑄先是一愣,進而自嘲道,自己已經(jīng)淪落到喝加糖的果汁、然后跟小女孩玩斗草的地步了嗎?
兩人的手各持草葉的一端向后拉扯,“啪嗒”一聲,何當(dāng)歸手中的草斷了,于是她點頭道:“你先下吧!狈凑褪亲屗,他也休想贏自己。
這時候,保定伯起身去更衣,老太太連忙走出大殿找到了湯嬤嬤,一口氣連問道:“紅姜,你們在搞什么?怎么還沒開宴?英姐兒瓊姐兒和前哥兒呢?二兒媳婦她人呢?剛才上的葡萄汁客人們都不愛喝,還有別的飲品嗎?”
湯嬤嬤苦著臉攤手道:“廚房管事五天前才新?lián)Q成了陽戊家的,如今她什么都沒攬上手,又逢上這樣的大宴席,廚房里就更亂成一團了,只好請客人們再稍待片刻吧。讓他們空等著也不成樣子,可是咱們家里的爺們兒少,舞姬歌姬的一概皆無,要不然,我把那一幫子給四小姐唱大戲的戲子叫過來唱上幾場?”
老太太擺擺手說:“如今他們都在下棋,玩得正在興頭上,芍姐兒那些戲子唱的戲我一聽就腦仁疼,明兒把那些人全打發(fā)了吧,芍姐兒她從道觀回來的時候也該去書院念書了!”
湯嬤嬤又接著剛才的問題匯報說:“二夫人中午就回娘家了,走得很急也未來得及向您告假,不知是孫家又出了什么事;大少爺又是一整天不在家,他的貼身小廝雄黃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大小姐那邊兒遣人來回話說,自從那一日掉進水里,大小姐的身上就一直不大好,怕席間失態(tài),故此就不來湊這個熱鬧了!
“那瓊姐兒呢?”老太太煩躁不已,關(guān)鍵的時刻竟一個頂事兒的人也沒有!大老爺們兒也沒一個在家的,老大他還在三清堂里忙活,老二又去搗鼓他的生意去了!
湯嬤嬤擦一把汗回答:“二小姐自然是一早通報了要來的,可是一直沒挑到合心意的衣裳,如今還在選衣裳呢!”
老太太沉聲吩咐道:“派人去催一催瓊姐兒,再加派人手去廚房幫忙,告訴陽戊家的,席面的檔次可以適度降低一些,但一定要盡快上菜,若是這一次搞砸了,那就叫她也學(xué)王啟家的那樣,卷卷鋪蓋走人吧!”
湯嬤嬤點頭應(yīng)是,然后想起來什么,又問道:“既然客人們不愛喝果汁,甜品又不宜在飯前上,不如給他們沖一些紅果茶喝吧?”
“紅果茶?”老太太困惑。
“對啊,”湯嬤嬤提醒道,“就是上次三小姐在馬車里給您喝的那種紅果茶,前幾天三小姐又做了兩斤紅果茶,讓人送來福壽園給了茶水上的甘草,如今您一次還沒喝過呢。那種茶香氣撲鼻,沁人心脾,一聞見就想捧起來喝,您跟我喝過之后都贊不絕口,想來也能沖給客人們嘗嘗的。”
“好吧,那你快去準備!”老太太瞧見保定伯已經(jīng)更衣回來了,慌慌張張地沖著湯嬤嬤擺手道,“然后再去廚房里催一催!”
老太太轉(zhuǎn)身快步走進欣榮殿,驚奇地發(fā)現(xiàn)剛才還在下棋的彭時彭漸、寧淵假風(fēng)揚,現(xiàn)在全都不下棋了,四個人皆圍在瑄小公子和逸姐兒后面,對著墻上的那個大棋盤指手畫腳的不知在議論些什么,這又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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