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想了想,扯謊道:“事實上,我昨日接到青兒的傳信,說她明日就將來飲馬鎮(zhèn)接我,咱們今日走,跟她剛好錯開也就罷了,要是害她在這里遇著什么不好的事,那三公子你如何心安?不若明后天再走,也不耽誤什么。”
孟瑛聽完將信將疑,覺得何當歸的話只三分可信,于是問:“信呢?可有憑據(jù)?”
何當歸面不改色地說:“是個口信,傳信者就是昨夜咱們見到的那具女尸,所以我才會多瞧上兩眼,只因她的衣物非常熟悉,手腕上籠著一串紅麝香珠,是為了遮掩手下被她嫡母燙出的五個香頭小疤。所以就算沒了頭,我也認得她,就是她捎來的口信,說青兒明日或后日就來白沙山莊接我。”
孟瑛聽她說的眉眼齊全,遂問:“她叫什么名字?”
“關(guān)瞻。”何當歸說,“瞧那衣飾和手腕上的標記,應(yīng)是關(guān)瞻無疑,她是揚州關(guān)府的四小姐關(guān)瞻,死得好慘,白沙山莊真是一塊險地。三公子,咱們也別在這兒徘徊了,用完了早膳,就起程楊帆吧。”
孟瑛雙目一閃,驀然想起臨行前,確實曾在揚州聽說關(guān)府遺失了一名小姐,正在悄悄地尋找,而廖青兒也住關(guān)府,讓關(guān)四小姐捎信也是很有可能的事。只是,為了傳遞一個訊息就害死關(guān)府一千金,那一旦此事宣揚出去,豈不要讓廖青兒結(jié)怨于關(guān)府……
何當歸也想到這一點,于是補充說:“關(guān)四小姐的表兄是廖之遠,她仰慕此人故來相投,臨行前去跟青兒告了聲別,青兒才說,假如看到我在白沙山莊養(yǎng)病,就捎帶個口信。因此四小姐慘死與青兒無干,只是不知,殺她的是錦衣衛(wèi)的援軍東廠的人,還是那一路神秘的第三波不明人馬,將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大卸八塊,他們還真下得了手。”
孟瑛想了想說:“十有八九就是東廠手下干的吧,他們最近新弄出一幫‘獸人’,是打小兒用藥浸出來的外家橫練、金剛不壞體,聽說是專門做‘大清洗’的時候用的。斷藥三日之后,獸人的獸性就占了上風,丟出去就胡亂撕人,出一趟任務(wù)幾乎損折不了多少,卻能讓武功高手都頭疼。”
“大清洗?”何當歸蹙眉,這樣的事,她倒是聞所未聞,“獸人?他們的用處在哪里?”
“就是用在……某些地方,”孟瑛面露遙想的神色,仿佛是曾親眼目睹過什么。過了半晌,他做出了決定,“咱們在飲馬鎮(zhèn)的南邊兒入江口找個客棧宿下,派人日夜觀望,等廖青兒一到就立馬起程回揚州,這里是絕對不能再呆了。第三路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來路,四叔和瑄弟都不能出來掌控局面,咱們還是找個安全的地方,坐山觀虎斗吧。”
何當歸趁孟瑛這會兒表現(xiàn)出點成熟勁兒,連忙問:“孟瑄他到底是怎么了?受傷,還是生病了?”
“兩者都不是,”孟瑛答道,“他那日聽說你出了事,就走火入魔,斷氣了。恰在此時,四叔他趕來相助,要將一種奇功傳給瑄弟,既能救他的命,還能讓他的功法更上一層樓。傳完功后,瑄弟痛苦大叫,我沖進房中去看時,他就已經(jīng)是這樣了,耳聾目盲,全身的肌膚猶如被小刀每寸深深割過去一樣,汩汩往外滲血,手指腳趾的指甲也被從內(nèi)里大量涌出的鮮血沖掉了,那景象慘不忍睹,將你的床榻都染紅了。”
何當歸聽得呆住,訥訥問:“怎么會這樣?孟瑄他走火入魔了嗎?”
孟瑛搖一搖頭說:“四叔說這是傳功后的正常表現(xiàn),開始時比較難熬,開頭的幾日挺過去,兩個月內(nèi)就能復(fù)原,連疤痕都不會留,而那種奇功,則要再等兩年左右才能徹底融進瑄弟的骨血之中,化為己有。”
何當歸發(fā)愣,什么奇功,到底怎么回事。
孟瑛嘆氣:“當時,我瞧著瑄弟那等仿佛被上過酷刑的慘狀,心中是說不出的心痛與恐懼,要不是出于對四叔的了解和絕對信任,我簡直要懷疑他這是對瑄弟下了什么毒手……唉,別看瑄弟年紀小,卻是出了名的硬漢子,三年前有次他挨了父帥幾百軍棍,皮開肉綻,都沒哭一聲疼,可在桃夭院那夜,他卻從頭到尾地喊疼,可見真是疼到了極點。”
見著了那樣的慘劇,真比去年兩次上戰(zhàn)場的時候,他親眼目睹的刀過頭落、腦漿斜灑的場景更可怖,一下子就打消了他從小到大對“不寂不滅”的奧義和“兩世為人”的法則的美好向往。只是傳個功而已,為什么會慘烈到這等地步?“兩世為人”究竟是什么樣的法則,四叔又為什么為其冠名為“兩世為人”?
見鐵漢瑄弟都撐不過去,幾次疼昏過去,然后再疼醒,口中念叨著“小逸等我、小逸抱抱我”,才從那冰冷長夜的劇痛中熬過去。那樣的景象,真是將向來對武事怕苦、怕血、怕疼的他嚇著了,他從前那些艷羨和嫉妒瑄弟的想法,全都飛到九霄云外去了,連點兒渣渣都不剩了。他只是很慶幸,四叔選中的傳人不是自己,當“神人”的代價也太慘烈了,“神人”果然不是人人都能當?shù)模獡Q了自己,只怕當時就氣絕了吧。
所以,他對四叔說的“當個普通人就很好,正合我意”有了切身體會,那種大型殺戮性的神功,真的只有瑄弟這種心志堅定,不會走上岔路迷失自己的人才合適擁有。要是隨便給了張三李四,到時駕馭不住那頭噬人的野獸,不止會摧毀自己,還會貽害萬千生靈。
所以,四叔選衣缽傳人真的沒挑錯人,得先有了內(nèi)在的強大精神力,才能去控制外在的神功無敵。否則就是一場災(zāi)難。這樣一想,他就真的對瑄弟正式接手齊央宮一點兒芥蒂都沒有了,轉(zhuǎn)念一想,將來他和瑄弟之間,就像爹和四叔這樣,一在朝一在野,一在明一在暗,共同守護孟家屹立不倒,實在是一樁千古美談。
何當歸聽得直發(fā)愣,走到床邊坐下,輕輕喚孟瑄:“沈適?沈適?你現(xiàn)在還疼嗎?”
孟瑄酣睡如嬰兒,孟瑛替他答道:“他現(xiàn)在沒多疼了,那傳功當時造成的影響很可怕,不過第二日他就長出了新指甲,第三日手腳就恢復(fù)如初,再過兩日,他的身上的刀痕也褪去了,只有雙目和雙耳,要等月余才能好。也就是說,這次的上元節(jié)武林大會,瑄弟是沒有份兒了,真是很可惜,幾番角逐到此,卻在還沒拉開帷幕的時候就提前退出了。我心甚不甘,四叔卻說,他在此時傳功給瑄弟,為的就是用傷病拖住他,不叫他趟這一灘渾水。”
“這次武林大會的意義何在?你們在爭奪什么東西?”這是何當歸長久以來的疑問。問過不少人都沒得到答案,每個人都是興沖沖的熱血模樣,談起來又諱莫如深,一臉的“不足為外人道也”。她只大概猜出,武林大會的策劃者有樣什么寶貝,引著所有人都去搶,連代表皇帝的錦衣衛(wèi)都糾集一幫人去搶,這太不合常理了。究竟是什么東西呢?
孟瑛又露出招牌式的嗤之以鼻的表情,冷哼道:“這點就輪不著你過問了,我之所以將瑄弟的經(jīng)歷詳細告訴你,一是要讓你知道他為你吃了多少苦,二是見你這兩次表現(xiàn)還不錯,有了幾分孟家小妾的樣子,不錯,繼續(xù)保持吧。”他看向床上的孟瑄,突然發(fā)出一聲暴喝,嚇了何當歸一跳。他喝道:“瑄弟雙目不能見風,要用絲巾裹纏,你怎么做事的?竟然如此粗心大意!”
何當歸聞言驚慌,連忙重新給孟瑄包上眼睛,口中道歉說:“對不起,我不知道這絲巾一會兒工夫都不能摘下,我只是想看看他的眼睛恢復(fù)得如何了,順便幫他用濕布擦擦臉。”
“擦臉?”孟瑛的聲音活似個太監(jiān),“打算得倒挺好,可是你做了嗎?沒有!你只顧著自己梳頭,何時管過老七吹沒吹風?剛夸你兩句,你立刻就犯錯,再有下次,看爺們?nèi)绾握文悖 ?br />
何當歸這才反應(yīng)過來,孟瑛又犯毛病,來找她的不自在了,可聽完孟瑄這幾日的遭遇,她心中難過到極點,連跟孟瑛斗嘴的心情都沒有了。摩挲著孟瑄溫熱的面頰,她問:“師父為何要傳那個功給他,孟瑄現(xiàn)在不是就已經(jīng)足夠厲害了嗎?他的眼睛和耳朵真的能恢復(fù)如常嗎?為什么昨日用了藥就在睡,睡到現(xiàn)在還不醒?”
孟瑛探頭過來瞧一眼孟瑄的睡顏,道:“四叔只說,要是瑄弟連續(xù)睡上幾天幾夜,也不必費神喚醒他,只是得格外仔細看顧,別餓著,別冷著,別吹風,別曬太陽,還得每晚給他洗澡。”孟瑛神氣地命令何當歸說,“這些都是你要做的份內(nèi)事,你得喂他吃飯喝水、沐浴擦身,記住別碰到他的眼眶和雙耳,也盡量別吵醒他,讓他自己醒過來——四叔說,那樣他的受益最大,能得到更多的好處,我也不是很明白。”
“受益最大?”何當歸琢磨一下,猜測道,“莫非,這就是習武之人傳說中的‘龜息’?”這不大可能吧,她記得書上說,只有九甲子、一百零八年的功力,才迎來一次龜息。
“可能吧,四叔沒說太清楚,”孟瑛道,“不過他還說,瑄弟本來應(yīng)該在傳功第二日就一睡不醒,事實上他也困得要命,一困了他就用手指掐血海穴,不讓自己睡著。”他掀開被子、撩開孟瑄的綢褲,給何當歸展示一下那一雙烏青的膝蓋,“瞧吧,還淤血不散呢,現(xiàn)在是終于見著你了,他才踏實地睡了,因此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能吵醒他。”
何當歸輕撫著那對烏青的膝蓋,后悔自己剛才不知輕重,亂掐孟瑄的手。
“還有啊,傳功之后,他最疼的那兩日,日日夜夜叫的都是你的名字,非得讓你抱抱他,給他止疼不可。”孟瑛指著孟瑄的手說,“當時我見他雙手血肉模糊,不能蜷不能直,沒有一刻安寧,我心中不忍,就找去兩個身形和你差不多的少女,給他抱一抱止疼,你肯定不會介意的,對吧?”
何當歸聞言,緩緩躺在孟瑄身邊,輕輕環(huán)抱他的胸口。
“他的鼻子特好使,一聞就知道不是你,我又用你妝臺上的香料給那兩名少女撒上,你肯定也不會介意的,對吧?”
何當歸聞言,又去親吻孟瑄的鼻息,讓他聞到她的無憂香,好睡得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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