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
韶華滿是歉意地看了燕綏一眼,沒理會她錯愕的表情,掀簾縱身躍下馬車,在地上打了個滾,然后轉入街角,快速隱沒在人群中。
為了這回順利跳車,她沒少在手腳綁上棉布,就怕滾落時會摔傷。為了轉移燕綏的注意力,一路和她親昵地互道姐妹,講著一起閨學時候的事,氣氛顯得十分融洽,燕綏還為韶華肯冒險出門對她感激不盡。韶華只得笑笑,一邊仔細打量了沿路的情況,看著馬車準備拐彎去往興勇侯府的方向,韶華心里緊張得如同擂鼓。
大概也只能慶幸以琛租的小院子是在興勇侯府附近,所以她對四周的路況十分清楚,知道在哪里下車最能安全,在哪里藏身最隱蔽。她從馬車上下來后,很快就躲到一處無人住的破舊小院,換上視線準備好的衣服,把首飾全部都取下。因為也不知道這一去會多久,韶華把所有銀票全部都縫到衣服里,連出門的首飾都是挑最值錢的戴上,以備不時之需。
聽風樓是承安大街上挺出名的茶樓,韶華心里直犯嘀咕:弘方怎么約她那種地方,難道不怕被人發現嗎?
不過以弘方的身份,如果他選擇一些不入流的小茶樓,大概更會被人發現端倪。為了躲避燕綏的馬車追上來,韶華特意繞了一小段遠路,心里正想著要怎么去聽風樓,忽然一輛馬車停在她身后。
“上車!”韶華莫名其妙地嚇了一跳,還以為被發現了。正要逃,后衣領卻被人用力拽住,一聲熟悉的輕笑傳入韶華的耳朵里。“不想被人看到就上車。”
韶華這回才聽清這個聲音是誰,沒好氣地回頭瞪了他一眼,看到弘方正揚著一臉戲謔的笑容打量著她一身打扮。韶華反手用力扣著他的手腕,借力攀上了馬車,迅速躲入車內。馬車隨即緩緩前行,好似什么事都沒發生,韶華一入馬車就把弘方推開,雙手抱緊包袱,挨著一邊坐下,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弘方看著她一身破舊村婦的打扮,忍不住揶揄道:“看來侯夫人是個有經驗的人,瞧這身打扮,我差點以為是認錯人了。”
韶華可沒管他的取笑,想著他答應的事,硬忍下心里的話,把頭轉向一邊。“你不是說在聽風樓嗎?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弘方勾起嘴角,壞笑了一下,“原本以為就你這樣,哪敢指望你到聽風樓去,沒過端陽大街就得被人抓起來。你能逃出李家就算你有本事了,所以我早早就命人在李家各處門口都備了馬車,哪里知道你居然誑了個替死鬼。”聽到弘方說燕綏是替死鬼,韶華臉上一紅,沒想到一直跟在身后的馬車竟然是弘方,“我費了好大勁才跟上,你半路居然跳車,呵呵,真是不要命。”說罷,弘方的眼神一暗,笑容也冷了下來。
韶華聽得清楚,弘方的語氣顯然很不悅,偷偷轉過臉去看弘方,果然發現他臉上十分難看。她忽然覺得心里有些不安,但又說不上到底是為什么而解釋,“不跳車我能逃得掉嗎,她還想誑我去見她哥哥。”哪個正經人家做嫂嫂地會慫恿出門的小姑子還去私會自家哥哥,這讓人知道了,她就真不用在京里立足了。
弘方聽著她嘀咕,也沒說什么,只是搖頭嘆氣,就好像剛剛的怒氣只是韶華的幻聽。“我真不知道你外祖家是怎么把你拉扯大的,這身手膽量沒有十年八年可練不出來,光是一路跟你,好幾次差點把你跟丟了。還好沒讓你進王府,否則偷了東西誰都捉不著。”弘方說的是實話,看到韶華跳車下來,他早被她驚出一身冷汗,正想讓人下車去查看,結果撥開人群卻沒有她的蹤影。
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的蹤跡,她卻十分謹慎,左閃右避,身手敏捷得堪比行走江湖的神偷大盜,絲毫不像他以前見過的任何時候的李韶華。弘方差點就后悔了,真想捉住她以后,把她藏得好好的,不讓人看到。
韶華讓弘方數落得面子有些掛不住,索性不開口,就這么坐著。
弘方倒也不是故意要說她,只是不知養了這習慣,總是喜歡看她氣急敗壞的樣子,好似只有那樣,韶華才會正眼與他相對。想著自己要親手把她送走,弘方心情也沉了下來,不再開口。
兩人就這么各懷心事地坐著,馬車慢慢前行,原本約在未時見面,因韶華出來的早,繞了大半個城也才午時三刻。
沉默的氣氛讓人覺得時間被無限拉長,一刻鐘都好似過了幾個時辰那么長。傾耳聽到車外的人聲漸少,還有些吆喝聲,馬車忽然停下,似乎有官兵檢查,韶華忽然緊張得不敢呼吸,不過好在很快就放行了。
確定自己已經出了城,韶華的心情更是復雜起來,她開口對弘方說:“謝謝。”
還以為韶華打算一路沉默到底,瞥了她一眼,弘方挑眉道:“我不接受。”韶華抬頭看著他,一改平時的笑容,又換成一臉令她心慌氣短的正經,聲音也變得十分低沉:“你真要道謝,就留下來,嫁給我。”
韶華感覺自己臉上一熱,故意板下臉,企圖掩飾自己的尷尬,罵了一句:“瘋子。”
還好弘方沒有深究,很快又恢復了玩世不恭的模樣,笑了笑道:“既然不可能,就別跟我道謝,只要記住你欠我的就行。”
看著他收起了那眼神,韶華才松了一口氣,心里不確定弘方那眼神的深意,只覺得自己不敢在他那樣的注視中理直氣壯。她抿了抿唇,有些耍賴的口氣,“欠你又如何,我沒什么能還你。”
弘方一副理所當然地樣子,“當然有。假如你以后生了女兒,記得把她送到王府來,我替我兒子先訂著。”雖然弘弋也跟嚴愷之口頭訂過,大概現在不算數了。
只是,弘方沒想到韶華一聽就炸毛了,立刻回絕掉,“不行!我絕對不會做出賣女求榮的事。”她當初就是不樂意嫁進王府才冒險跳車,如今怎么可能把女兒也往這條路上推,這種幸運可不是每次都有的。
“這不叫賣女求榮,頂多是母債女還。”弘方看著韶華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嗤了一聲,顯然兩人都沒意識到爭奪這個不存在的人是件毫無意義的事。“我都沒嫌棄,你一臉不屑是什么意思。”
韶華氣鼓鼓地說,“那我還得多謝你不嫌棄不成?”弘方卻一口就應了下來,“不用謝。”把韶華給噎得直翻白眼。然而,這一路的沉重的氣氛被三言兩語的打岔,很快就恢復了輕松和諧,就連韶華都沒發現自己早就放下對弘方的偏見和質疑。“你、算了,反正以后,還有沒有以后都不知道。不管你接不接受,我都要謝謝你。”
弘方看著她的側臉,袖中捏緊的拳頭終于還是松開,然后吐出一句,“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反正是死是活,我都幫不了你,你自己保重就是了。不過,李家那邊恐怕要翻天了。”
昨夜韶華就挑燈寫了許多信,除了給辛茂山夫婦的,還給凌氏,李斯年留了信,她只字不提弘方的名字,也不說燕綏的事。反正等燕綏跑回去喊人,大概她已經離京很久了,再把信給到所有人手中,又能拖他們一陣時間。既然已經做好了離家的準備,韶華連防身武器都帶了,本來是想防著弘方,后來又覺得弘方若真要把她拐走,當初就不會讓李斯年接她回李家,所以才一路安心任他帶領,這也讓弘方都暗覺奇怪。
韶華誠摯道:“多謝世子爺掛心,李家那邊我已經安排妥當,絕不會連累世子。”
弘方卻不以為意,“有什么好連累的,又不是我去你家把你騙出來,最多是那個被你拖下水的人倒霉而已。”他已有救命之恩在先,誰還會想到是他慫恿韶華離家的。
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年輕的車夫喊道:“世子爺到了。”
韶華真要起身出去,卻被弘方攔住了,他閃身擋在韶華面前,“你別動,就在這里坐著,等會馬車會送你出去,走遠一點你再出來。”韶華聽得一頭霧水,“不是說跟愷之一起去嗎?”
卻見弘方搖了搖頭,“他現在是罪人,你就這么跟過去,還不得被捉回來。再說天蒙亮他們就出發了,你哪里趕得上,我讓人送你到驛站等,剩下的就是你自己看著辦了。”說著,他將一個包著藏青錦緞的盒子遞給韶華,口氣嚴肅地說:“這個你拿著,要是見了他就交給他,除了他,誰都不能看。”
韶華接過手,只覺得八個角尖尖十分堅硬,只能猜出是個木盒子,“是什么東西。”
弘方沒有說,只是再三叮囑,“他看了就知道,你且記住,保重自己,沒到驛站就千萬不能出來,讓人捉回去我就不管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關好車門,轉身離開。
……
皇宮里,弘弋難得好心情地在逗弄兩只白羽金冠的鸚鵡,斜眼看到弘方從外頭進來,接過宮女手中的食盒,讓所有人都退下。一邊逗著鸚鵡,一邊問道:“這么快事情辦妥了?”
弘方看著兩只鸚鵡為了得到食物在皇帝面前努力搔首弄姿,忽然覺得好笑,“還能有多難的事,不過就是送個人出城。”
皇帝聽到笑聲,不由得轉過頭,“看你說的這么輕松,可你臉上卻不這么寫。”
被這么一說,弘方頓住笑容,摸了摸臉,問道:“我臉上有寫字嗎?”
皇帝對他笑了一下,“你心里清楚。”
弘方想了一下,也跟著笑起來,“我倒不知原來二哥也會讀心。”
皇帝倒沒想到弘方竟然會這么稱呼他,一時臉上十分感慨,讓弘方有些暗嘆失言,“欸,你都好久不叫我二哥了。”不過,皇帝并不在意,能叫他二哥的大概就三個人,除了弘方,柔婉,只有弘卮了。本來兄弟姐妹就少,以后還會更少。“你這么放她出去,愷之不一定領你的情。”
弘方見他不介意,這才放下心來,這一聲稱呼其實也是試探,也是表明立場,“我又不是要他領情,有人心領就夠了。”
皇帝不由得嗤笑了一聲,“我們的世子還真是癡心啊,若是早知有李五娘這么個人,就可以直接上李家提親,也不必這么遺憾。”
弘方知道他是故意激將,把韶華許配給嚴愷之的明明就是他,現在卻在這里說風涼話,于是他笑道:“有些人哪怕早知她存在,也不一定能得到,難道就不遺憾嗎?”皇帝用眼角瞥了他一眼,看著弘方笑得一臉坦然,心知他說得有些人是誰,只是笑笑沒答話。
見皇帝放下食盒,沒再管鸚鵡,弘方跟上他的腳步,問了一聲,“二哥這么做,不怕惹那位不高興嗎?”
皇帝臉上露出嚴厲之色,“要是她高興了,我可就不高興,況且她從來就沒高興過。”忽然口氣又轉,“只可惜了靳昭成,白白折了這么一名大將。不過,也算是死有余辜,他身上自有沒還的債,姨母也是,都是欠下的。”
人活一生,不外乎就是還清了舊債,又添新債罷了,再怎么賠著小心也是免不了,還不如活得自在逍遙些。
皇帝忽然覺得這么做,算是對得起自己欠下的那一份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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