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六月以來,天氣愈加悶熱,而我的身體也越來越虛弱,常常略走一走便覺得喘不上氣來。凌軒每每來請平安脈,總要勸上許多。
其實我也知道,這種虛弱與無力并不是因為我的身體真的有什么問題,而是因為我憂郁不安的心緒。
細算起來,我被禁足到今日已整整一百日,看著案幾上已大半瓶的紅豆,我扯了扯嘴角笑得苦澀。自來這里,我便每日往那琉璃瓶中放一粒紅豆。此物最相思,我日日思念的那個人呵,他可會也有一刻在思念我呢?
這百日就好似百年一般,牽腸掛肚的感覺就像貓兒的利爪撓心,血淋淋卻沒有辦法。當身心被思念啃嚙的血肉模糊時,一股無邊的怨恨便瘋了般的滋生成長,如春藤般纏繞著眼前的一切。
我也知道自己越來越喜怒無常,有時一點點的響動都會讓我暴躁起來,只是我不會遷怒旁人,亦不想茗兒為我擔心,每當心開始躁狂時,我就會緊緊握緊拳頭,這樣長長的指甲便會嵌進掌心,刺痛便開始彌漫……
每天,總有那么幾個時辰,我會獨自站在龍躍池邊的芙蓉木下,看著煙波那邊的重重宮闕,什么也不想,只是望著,一直一直的望著。
六月末,宮中的夜宴越來越頻繁。
槿顏奉太后意旨來過一次,取走了我先前抄寫的《金剛經》,換了本《楞嚴經》要我抄謄。槿顏謂我,太后不喜宮中鬧騰,不日將攜諸皇孫并鳳儀暨往昭覺寺避暑,靜宜與她亦在隨行之列。
我聽完,默默無言。良久叮囑她要好生注意安全,槿顏亦是欲言又止,只是拉著我百般囑咐與不舍。
七月初六,梁守珍帶著尚食局的宮人送來“荷花肴”,道宮中接連三日舉行荷花盛宴。
銅簧笙簫重樓舞。宮宴越是熱鬧,我越是心驚,這樣的繁華不過預示著這宮廷中的殺戮日益逼近。
心中煩憂無法抒解,搬出瑤琴,卻不知道要彈什么。想了一陣,便隨手彈出一曲蔡邕《憶故人》。
本應委婉纏綿的曲調,待發覺時,已硬生生的被我彈得琴音零落散漫,方彈至四段,只覺心中凄惶異常,眼中酸澀得厲害。
忽察覺芙蓉木下有人沉影聆聽,我隍然斷弦。
細看之下,有些意外,怎會是他?
離洛從樹影中現身,恭恭敬敬向我行禮問安。
許久未見,我幾乎都忘記了宮中還有這么一個人,他來此間意欲何為?我全身戒備,離席起身。
“我思美人天一方,欲往從之不能忘。①”他口訴著《憶故人》的琴文,挺身屹立于碧桃枝下。
“離先生此番前來,不會只為憶故人吧?”我開門見山,口氣不善。
“聽聞娘娘鳳體違和,凌太醫亦束手無策,故而微臣前來請脈。”
“不勞先生費心,你還是回去吧。”我僵直著身體,生硬地回絕了他。
在這宮中最讓人看不明白的便是這個離洛,他是敵是友,是忠是奸根本讓人無從分辯,單單就他與張家錯綜復雜的關系,還有他異于常人撲朔迷離的行徑……可是,保元明明知道這些,卻偏偏又那么寵信于他,這個人,他整個人散發著一種危險的信息,讓我始終不敢相信。
“微臣奉命前來,還請娘娘不要為難在下……”離洛態度恭敬,讓人不好回絕。
“奉命?是皇上讓你來的?”聽他所言,心中一暖,語氣也緩和下來。
離洛并未正面回答,只是微微一笑道:“總之是關心娘娘身體之人,請娘娘安坐,讓微臣把一把脈。”
我沉吟片刻,伸手讓離洛把脈。
離洛將右手二指輕搭在我腕間,垂目沉思,復又注視我面容良久,我見他其間眉心微微收攏,不過一瞬便又恢復了面無表情的常態。
“娘娘近來可否常常覺得脾氣暴躁、心緒不寧,而夜間又常失眠多夢?”離洛道。
“確實如此,這些凌太醫早已癥斷,也用了藥。”
“那凌太醫可知娘娘服用過微臣的‘安魂散’?”離洛語調平常,可我聽著卻覺得心驚肉跳。
“這……”
“我想凌太醫醫術再如何高明,也不可能知道這些吧!”離洛微微一笑,說著從懷里取出一個細瓷瓶遞與我。
“這是?”我猶豫著沒有去接。
“安魂散。”離洛的回答簡單明了,他理了理衣袖,復又道:“娘娘可知,關口近前?”
“什么關口?”我眼皮突得跳了一下。
“娘娘此生,關口頗多,不過無妨,到時自能逢兇化吉。只是多思傷神,于事無益,世事本應如此,多想亦改變不了什么,不若隨緣。”離洛的話,聽上去玄而又玄。
“本宮不明白。”
“到時娘娘自然就會明白了。”離洛避重就輕,說了一遍服藥的時間,便起身告辭而去。
這一夜,許是服了安魂散的緣故,我竟無夢安睡到了天明。早晨起來,難得的神清氣爽,梳洗完畢,忽然想吃胡餅,吩咐茗兒去做。
茗兒見我精神健旺,又思飲食,開心不已,急急去準備了。
我獨自為到龍躍池邊,清晨的陽光照在粼粼碧波之上,水中風荷俏立層層氤氳中,有一種不真實的美。
就在這時,我聽到身后傳來腳步聲,以為是茗兒來喚我去用早膳,指著池中向她道:“茗兒,你看,這荷花開得真好……”忽想起,今日是保元在宮中擺“荷花宴”的第二日,心中難過,唉了口氣,再說不下去。
“你很喜歡那花嗎?”是男人的聲音,我大驚回頭,張繼昭竟那樣癡癡的站在我身后。
“你,你又來干什么?”乍見到他,我的心狂烈得跳動起來,因著以往與他那些不愉快的經歷,我全身戒備的望著他。
“我來看看你。”
“我不要來可憐我,你走,你走……”去路被他堵住,身后是龍躍池,因為緊張我的聲音有些微的顫抖。
他似乎對我的話充耳不聞,目光越過我望向龍躍池,“沒想到你這里的荷花比別處開得都好。”他臉上的表情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我不想與他多糾纏,抬步欲走,卻被他伸手攔住了去路。
“你這又想干什么?”我惱羞成怒,厲聲喊道。
“我猜你會喜歡這花,所以……”說著,他竟從身后拿出秀荷一支,遞向我。
“我才不要。”我拂開他的手,別過臉,不愿看他。
他回身將花擺在石幾之上。
不知他意欲何為,真情還是假意,我怒極不顧儀態疾跑過去,“你拿走~!拿走~!要我到禁芳苑,你們兄妹才心甘么。走啊~!走!”起手將將秀荷狠狠擲于他胸前。
“我.......”他張口結舌,一副百口莫辨的樣子。
“娘娘叫你走啊~!你們張氏兄妹合起來欺負我家姐姐。”茗兒一路小跑而來,擋在我身前,壯著膽子推他。
他的身形紋絲未動,只神色黯然凝我一眼,便毅然轉身離開。
我轉身跌坐在石凳之上,驚魂未定。
這張繼昭才是我最大的災難。神思一晃,眼前竟跳躍出離魂時,夢境中的一幕……這便是所謂的因果糾纏么,不會,不會的,一定不是,不會是他,我重重地搖頭。
七月十六,梁守珍送來褐色漆木盒一只,待他離開,我啟蓋乍驚,茗兒在側不明究理,問道:“姐姐,這是什么?”
“中藥。”
“平白,梁公公怎會送來中藥,莫不是皇上那里……”茗兒緊張的望向我。
“沒事,不過兩味尋常藥草。”我將那盒中藥草取在手中,心中反復默念:決明子,當歸!
莫非殺戮就在明日?保元,是想告訴我,我禁足的日子就要結束了嗎?
又一個不眠之夜。
七月的成都,熱氣濕漉漉地蒸騰著大地。
我坐在院里呆呆地看著南岸的燈火,重光殿點了幾次燈又滅掉,他此刻應該如我一刻不敢入睡吧?
孟郎,你打算何時動手?可已有了萬全的準備?若不能一舉滅除張業,那……蜀國的歷史只稀疏地在我腦海中浮現著,許多人與事皆是到此才得知的,但這張業伏誅卻是記得的,不會錯,我安慰著自己。
可是這些早已淹沒在歲月中的歷史,果真如后世所記載的一般嗎?若當中有什么差池,那,那……不安與惶惑在我的心中擴散著,茗兒來勸了幾次,我亦不肯就寢,只囑了她先睡。
熬到丑時,我終于不支,恍恍惚惚間斜倚在貴妃榻上打盹。
乍然間驚醒,窗外天空已朦朦地透出些光亮,茗兒正換下即將燃盡的蠟燭。
“幾時了?”我問道
“姐姐,寅時剛末,你再睡會。”茗兒心中無事靜靜地回我。
我驚跳起來,早朝已經一個時辰了,動手了嗎?
我心慌意亂地起身,草草梳洗了便到院里呆著,我在怕什么,不相信歷史嗎?保元雖籌謀多時,而張業、張繼昭父子,一個曉勇善戰,一個習武善劍,而且張家的勢力在朝中盤根錯節,還有兵權在握,并非輕易就可以對付的。
又過了一個時辰,茗兒端了早膳來,我心神不寧,食不知味。
她只當我心情不好,默默地收了石幾,替我端出琵琶道:“姐姐許久未習了。”我接了過來,撥了幾個音弦,又“諍”地按下,兀自發起呆來。
太陽明晃晃地照在石幾上,有些晃眼,回眸看到竹籃里放了花剪。我怔怔地看了一會,放了琵琶,小心翼翼地將花剪收入衣袖中藏著。
若是有個萬一……我隔袖握著花剪,心中思忖……不會,保元定能平安,定能如愿,我搖頭安慰自己。
茗兒采桑去了,時間仿佛靜止了,也不知道又過去了多久!
忽然,芙蓉木后發出悉悉簌簌的聲響,我警覺地站起身來,手中握緊花剪不住張望。
張繼昭從花木中撞了出來,他的左臂鮮血淋漓,身上一襲青衣血跡斑斑,有幾處明顯的刀傷。
他踉蹌著奔過來,伸手來抓我,我急急向后退去,握著花剪的右手沁出汗來。
當我退到石幾后面時,他已體力不支,一手杵著石幾,一手只抓到我左邊的袖口,他眼中布滿血絲,重重的喘息著,“花蕊……跟我走,快,我帶你走……我不像他如此卑鄙……我會善待你。”
我愕然亦驚恐,原以為他是來抓我做人質的,沒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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