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云舒在梁府別院住了下來,梁柳氏行事極為謹慎,未再提起入宮一事,只是同府中人聲稱,葉云舒乃是自己同宗的遠親,在京中落了難,被自己收留在府中,下人們自不疑他。
梁柳氏的公爹梁孟甫是三朝老臣,位極人臣。他早年是承化末年的進士,高宗楊朗歿后被調(diào)回京中,經(jīng)攝政皇楊姿提攜,一路官運亨通至禮部首宰,孝宗楊希夷在位時即任右司承,宦海沉浮五十余年,如今已過古稀之年,在朝中可謂德高望重,楊真真素來禮敬他三分,劉南圖亦奈何不了他。梁孟甫共有三子,卻只有幼子梁玉林是原配張夫人所出的嫡子。長子玉昆已過了不惑之年,連長孫也已弱冠,幼子卻尚未到而立,梁孟甫和原配張氏對這個年過半百才生的嫡子尤其疼愛,向來有求必應(yīng),連帶著梁柳氏在府中的地位也尊貴了起來。
然而,慈母多敗兒,比起兩個庶出的兄長,梁柳氏的丈夫梁玉林卻是個沉迷于尋歡作樂的紈绔子,只是借著父親梁孟甫的名,在禮部應(yīng)了一個虛銜,平日無心公事,卻醉心章臺游冶。張氏見兒子不長進,生怕愛子吃虧,便叫自家兒媳多在宮中走動,所幸梁柳氏本就是個左右逢源的妙人兒,伶牙俐齒得很,在宮中與諸太妃、命婦們廝混得極好,在劉太后面前也有些臉面,端得是如魚得水。
梁柳氏自嫁入梁府六年有余,平日里侍奉公婆盡心盡責(zé),卻只生了一女,乳名喚作鶯哥兒,年方四歲。婆母張氏不免頗有微詞,再加上梁玉林沉溺于勾欄楚館,張夫人更是遷怒梁柳氏,只道她相夫失德,無子福薄,實乃家門不幸。梁柳氏初時尚規(guī)勸丈夫幾句,后見張夫人如此,便也懶得過問,只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得過且過罷了。
梁柳氏與葉云舒自幼相識,同窗十余年,情誼匪淺,如今久別重逢,恰似燕爾新婚,便差遣了身邊幾個最得力的丫鬟陪伴葉云舒左右,所有吃穿用度,都比照自己。葉云舒前幾日還身無分文,流落街頭狀似乞兒,如今卻搖身一變,猶似做了大家小姐,遍身綺羅,環(huán)佩玎珰,每天好吃好喝,彈琴作畫,舞文弄墨,甚為逍遙自得。
眨眼到了上巳節(jié),梁柳氏邀葉云舒踏青,說是踏青,不過是在梁府的后院賞花品茶而已。葉云舒總是推辭不了梁柳氏的美意,一早便隨著幾個丫鬟先到了靜園,恰時光尚早,梁柳氏還未到,葉云舒就倚亭而坐,靜靜等候。此刻正值草長鶯飛、郁郁青青的好時節(jié),只是葉云舒心事徘徊,難免長吁短嘆,正在愁腸百結(jié)之時,卻隱隱感到有人在暗處偷偷窺視著自己。葉云舒眉頭微皺,轉(zhuǎn)過頭緊緊盯著身后的假山石,緩聲道:“誰在那里?”
果然,有一個男人清了清嗓子,施施然從假山石后走了出來。此人錦袍玉帶,面如冠玉,儀表堂堂,只是眉眼間透著些許油滑之氣,舉動頗覺輕浮。他微微一笑,沖葉云舒一抱拳,溫言道:“打擾了姑娘游春雅興,小生這廂賠禮。”說罷,躬身施禮,抬起頭來,一雙眼睛卻直愣愣地盯著葉云舒。
葉云舒眸光一暗,眼前這個男人正用赤/裸/裸的目光在自己的周身上下逡巡,仿佛在窺探一件所有物一般。她追隨謝婉芝多年,未曾有人在她面前如此逾禮,然而此刻身在梁府,葉云舒深知不可徒增事端,唯有暗自忍耐,起身屈膝朝那男人微微福了福身,便垂頭默默無言。身邊的幾個丫鬟卻紛紛行禮,齊齊道:“三爺安。”葉云舒心中一怔,想不到此人竟然是梁柳氏的夫君梁玉林,如此更加不好發(fā)作,亦低頭喚了一聲“三爺”。
那梁玉林卻是眉開眼笑,幾步上前,道:“姑娘不必多禮?常言道,有緣千里來相會。今日靜園巧相逢,實乃三生有幸。”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葉云舒低垂的臉,末了,竟贊嘆道,“世間竟有如此傾國傾城之貌。敢問姑娘芳名,可是家母邀來我府上做客否?”
身邊的小鬟忙上前兩步,屈膝道:“回三爺,柳小姐乃是三奶奶娘家的族妹,這幾日借宿在府上。”
梁玉林笑道:“原來是內(nèi)妹,差點唐突了佳人。”他又上前了半步,靠近葉云舒的身側(cè),柔聲道,“妹妹何必如此生分,都是一家人哪。”言畢,竟順勢握住了葉云舒的手,“妹妹初來燕京,多有不慣,若有什么想玩賞的地方,盡管同我說,姐夫定要略盡地主之誼。”
葉云舒勃然變色,氣運于掌,反手便想將眼前這登徒浪子一掌劈作兩半。然而轉(zhuǎn)念一想,終究是一忍再忍,咬著牙欲掙脫梁玉林的手,不料對方竟是緊握不放。葉云舒不便施展內(nèi)力,只能屏著息,冷聲道:“多謝三爺美意,我略感不適,要回房休息,就此告辭。”說罷,轉(zhuǎn)身欲走。
梁玉林卻拉著她的手不放,輕笑道:“妹妹果然是西子病嬌之身,格外叫人憐愛。”他亦步亦趨地跟了上來,“妹妹這般弱柳扶風(fēng)的身子,怎放心你獨自回去,還是讓我送你一程吧。”
葉云舒簡直忍無可忍,右手握拳,咯咯作響,身后卻傳來一聲清脆的笑聲,隨之,有女子道:“夫君今日好興致,怎到靜園來了?”
梁玉林聽出是自家娘子的聲音,不好再糾纏葉云舒,便放開手,轉(zhuǎn)身冷笑道:“你倒是來得真巧。”
梁柳氏信步上前,走到葉云舒的身側(cè),嫣然道:“夫君,我這妹妹膽小羞怯得很,你莫要嚇著她。”
梁玉林不以為然,道:“夫人將如此佳人藏在府中,故意不讓我見,好叫人氣悶也。”
梁柳氏笑道:“夫君差矣。夫君什么樣的佳人未曾見過?我們柳氏不過偏居關(guān)中一隅,族中哪里有甚么出眾的美人,不過都是庸脂俗粉而已。況且自古男女授受不親,瓜田李下,總要避個嫌才是,拉拉扯扯的叫旁人看了,有違我梁府的清譽。”
梁玉林冷哼了一聲,道:“你倒是會拿父親來壓我。”他拂袖道,“男人的事,哪里輪得到爾等無知婦人指手畫腳?常言道,家有賢妻夫少禍,我在外諸事不順,可見都是你惹來的晦氣。”
梁柳氏面色一白,隨之屈膝道:“夫君教訓(xùn)得是,原是妾身的不好。”
梁玉林又連說了幾聲“晦氣”,轉(zhuǎn)身欲走,離去前又深深睇了葉云舒一眼,只覺得妻子身旁的這位麗人顏色姣好,氣質(zhì)若蘭,與姿色平庸的梁柳氏一比,簡直是美若天仙,不由得又心猿意馬起來,無奈梁柳氏在旁,于是更覺得夫人面目可厭,心中不由煩悶不已,怒氣匆匆地出了靜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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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云舒再無心賞玩,便辭了梁柳氏,早早回了房間。她屏退了一干侍女,獨自坐在桌前,用手絹仔細擦拭著孤葉劍,短劍的劍刃泛著幽幽的寒光。孤葉劍乃是她祖上傳下來的名器,雖然只有兩指寬、三寸長,薄如蟬翼,卻鋒利無比,足以削鐵如泥。桌上的燭燈明滅,葉云舒持劍在手,反手隨意劃了幾道劍勢,突然,她聽到屋外傳來極為輕緩的腳步聲,只是來人呼吸渾濁,步伐虛浮,想來是個沒有內(nèi)力的男人。
葉云舒收起短劍,藏于被褥之下,剛轉(zhuǎn)身端坐于床上,門就被人從外面打開了。只見,梁玉林穿著一身光鮮的長衫,敷粉熏香,手上提著一串明晃晃的銀質(zhì)鑰匙,正笑容可掬地看著自己。葉云舒強壓心頭厭惡,起身萬福,淡淡道:“三爺突然屈尊到訪,又親自開鎖,但未知有何要緊之事呢?”
梁玉林笑著走進屋內(nèi),反身關(guān)了房門,搖頭晃腦地吟道:“銀鑰開香閣,金臺照夜燈。”他笑瞇瞇地看著葉云舒,緩步走上前,柔聲道:“良宵苦短,長夜寂寥,小生怎忍心叫妹妹獨守香閨呢?”
葉云舒屏息后退了半步,目光沉了下來,慍怒道:“你也算宦門世绔之子,卻枉讀詩書,禮義不明,竟說出這等瘋言瘋語來!”
梁玉林嘆道:“我若是瘋了,也是為了妹妹你呀。”他欺身上前,一把攥住葉云舒的衣袖,“今天靜園驚鴻一瞥,簡直想煞我也!妹妹,好妹妹,我便是即刻為你死了也是甘心!”
葉云舒冷笑了一聲:“三爺言重了。我與閣下井水不犯河水,用不著閣下為我死。三爺上有高堂,下有幼女,自當(dāng)珍重性命,大丈夫豈可輕言‘死’字?”
梁玉林卻拉著葉云舒不放,道:“能為紅顏而死,亦是死得其所。今夜若不能一嘗夙愿,只怕我是活不長久了。妹妹便行行好,發(fā)發(fā)菩薩慈悲,救小生一命吧。”說罷,摟住葉云舒,便要強就于榻上。
葉云舒尋思此刻不便打草驚蛇,便忍著內(nèi)力不發(fā),唯有奮力掙扎不從。梁玉林見她不肯就范,便溫言哄慰道:“好妹妹,你若是從了我,明日我納了你。你流落京城,寄人籬下,倒不如嫁了我罷。我梁玉林乃公侯冢子,吾父是三朝元老,梁家在京中也算是名門貴胄,絕不會辱沒了妹妹。玉林是真心愛慕妹妹,將來定要讓你鳳冠霞帔,做誥命夫人。”
葉云舒心中冷笑不止,瞥見右側(cè)案臺上有一把剪刀,便側(cè)身一避,拾起剪刀,抵住自己的哽嗓,佯裝驚惶道:“你若再進一步,我便唯有一死了。”
梁玉林嚇了一跳,忙放開葉云舒,勸慰道:“妹妹這是何苦?本是良辰美景共度*的美事,何意弄得如此尷尬?”
葉云舒持著剪刀,心思電轉(zhuǎn),遂道:“三爺,我不是低三下四之人,也是出身關(guān)中名門,乃官家之女,自幼讀過詩書,豈能做無媒茍合之事?俗話說,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女子最要緊的便是名節(jié)二字。三爺若有意與我,須擇良辰吉日,明媒正娶,正大光明迎我進府。”她眸光一轉(zhuǎn),“三爺若執(zhí)意不肯,我只怕剪子無眼,若是傷了三爺,我也于心不忍。”
梁玉林心中懊惱不已,但不曾料到這柳家的小妹竟如此烈性,踟躕再三,終究不敢上前冒險,唯有慢慢退出房外,末了,仍道:“可憐我一片癡心,實難抑制,妹妹若能明白我的心意,縱然一死也是甘心的。”
葉云舒冷冷地看著房門重新被合上,才將剪刀往桌上一扔。她轉(zhuǎn)身緩緩抽出被褥下的孤葉劍,凝神端詳了片刻,劍刃泛著幽冷的光芒,映著她的半張臉。隨之,劍光一閃,桌案上的鐵質(zhì)燭臺已被削做兩半,燭火落地而滅,房中頃刻間陷入了黑暗的死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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