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娘親常說，身為一個男子漢，一定要有出息。

    要像大哥一樣，勤奮用功，然后考取功名光耀門楣。

    易家，并非是名門大戶，祖輩都沒有當過大官，雖說家里有幾畝田地，經營得不錯，也算衣食無憂。但畢竟是低人一等，所以哥哥才會那么努力的念書，想著有一日能給易家添分光彩。

    可我似乎是不必的，身為次子，又不喜歡讀書習字，爹娘自然并不看重。這童年的日子，反而好過了許多。

    八歲那年，大哥考中了舉人，此后便愈發賣力的讀書，而正在第二年春闈即要開始的時候，卻一病不起。

    這病來得急，家里人全然亂了陣腳，就連城里請來的大夫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眼見大哥一病數日，已經臥床不起，卻是鄰家的一個姓卓的大夫開了個偏方出來。沒想到這一吃就是藥到病除。而我在和娘親一同去卓家道謝的時候，也才第一次進了他家的門。

    卓家其實搬來的時間并不長，先前也不知道是從哪里搬來的。當家的是個大夫，雖然沒什么名氣，不過看來醫術還精。女主人是個十分和藹溫柔的嬸子，年齡不大，平日里說話也都是細聲細語的。

    差點忘了說，他家里剛剛添了丁，他們的大女兒，今年已經周歲了。

    辛夷，你一定不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的睡相其實是多么的糟糕。小小的身子裹在小棉被里，臉圓圓的，粉嫩嫩胖嘟嘟的，嘴角垂下一絲亮晶晶的口水……

    辛夷，乃是木蘭花的名字，卓叔叔為你取這樣的名字，一定是希望你未來能貌美如花，溫柔嫻雅……不過，現在這個模樣，可真真是和貌美這個詞靠不上邊兒啊。

    然后你咂咂嘴，醒了過來，一雙大眼睛好奇的盯著我看。

    “來來來，小辛夷，看看，這是易二哥，來叫二哥~”卓嬸將你抱了起來，你的臉蛋軟綿綿的，嫩的讓人忍不住想捏上一把。

    你張了張嘴，好像想叫一聲的，但還沒等說話，卻又轉過頭去看看你的娘親。聽著她一遍一遍的教，然后終于對著我，模糊不清的叫了一聲“二哥”。

    從未想過，一個簡單地稱呼可以讓人心暖至此。

    對你……終究分不清究竟是哪一種的喜歡。

    日日抱著你出去曬曬太陽，領著你走過村里的每一條道路，教你從牙牙學語到能長成了個人見人愛的小姑娘。

    娘親常說，若是我真的有個妹妹，興許也不會像對你這般好吧。

    可我就是喜歡看著你望向我的目光，喜歡聽從你口中叫出的那聲‘二哥’。

    若是……若是你一輩子都能這樣陪在我身邊，都能跟在我的身后，拉著我的手，叫我一聲‘二哥’那多好？

    爹娘看出了我的心思，就連卓叔和卓嬸也明白當中的道理，沒有反對，而是干脆指了娃娃親。這本來不就是最平常不過的事么。

    我只是在盼著你快些長大，長成個大姑娘，我就能風風光光的娶你進門了。

    但。

    正在我十五歲的那年，戰爭蔓延而來，大哥已經去了京城為小吏，而我更不能讓年邁的父親前去從軍。

    起先抵觸，可后來我也漸漸的看透，其實從軍也并沒有什么不好。母親所說的要光耀門楣，并非就只有大哥那般的仕途一條道路，我也一樣可以征戰沙場，然后終有一天衣錦還鄉。

    只是，我怕是只能讓你等我了。

    臨行的前一天夜里，爹娘和卓家的叔嬸，為我們辦了一場婚禮。那場婚禮，只有我們和四位高堂。除了我們之外，誰都不會知道我們成婚的消息。

    此行一去，誰都不知道前途如何。我究竟……還不會活著回來，所以就算我想娶你進門一解夙愿，可也要顧及你的未來。

    你才只有八歲，還是個孩子而已。在我蹲下身子的時候，你抱住我的脖頸，回答說要嫁給我的時候，還帶著稚嫩的童音。

    所以……若是我回來了，我定然會再補給你一個熱熱鬧鬧的婚禮。

    可若是我回不來了……

    辛夷，沒有人知道你嫁給了二哥，所以，你也只是個未出閣的女子，可以另尋良人。

    這已經是我能為你預算到的，最好的未來。

    沒有嫁衣，沒有鞭炮嗩吶，只有一對紅燭，一紙婚書。

    你抬起眼來看著我，那眼神在燭光中格外的柔和雋秀。雖然只有八歲，卻也帶著青澀的少女情態。

    你將手懸著，猶豫了半分，而后將指尖放在我的手心，怯怯的，全然不像我們一同長大時你嬉笑時那略有頑皮的可愛。

    我感覺你分明是有話想對我說，但末了卻終究不發一語。

    婚書，我一個人收著，若是此生還能再回來，便能再續我們的姻緣。

    翌日天還沒亮，我便整理好了行裝出征上路。我將我們的婚書放在胸口的位置，讓我能感受到它，這樣就像是將心里滿滿的都填滿了你似的。

    你也起得很早，穿了一身漂亮得平日都不舍得穿的薄紗裙子，襯得你的身形愈發嬌小可人。仿佛是清晨天氣涼的緣故，你的身子微微發抖。待我捉住你的手指，卻感覺已然是冰涼的。

    “怎么了？穿得這么少，還不快回去，要是病了怎么辦？”

    你不說話，反而垂下頭去，不顧我一味的勸著要你回去，而是默默地送我到村口，“二哥……我不想你走。”

    我忽而不知道如何回答了，蹲下身子，本想與你勸說幾句，卻先撞見你含著眼淚的眸子。

    “二哥……你會回來的對嗎。”

    “嗯，二哥會回來的。”伸出手來，輕輕地撫摸你如絹緞的發絲：“辛夷等著二哥，等小辛夷長大了，二哥就回來了。”

    你眸子中忽而閃過一陣欣喜之色：“說好了，二哥可別騙我！”

    “怎么會呢。”我朝你笑了笑，“我怎么舍得讓小辛夷難過呢，二哥一定會來，等小辛夷長成了大姑娘，二哥一定回來。”

    你微微低下頭，抿著嘴輕輕地笑了，這笑容是如此的簡單純粹，惹得我也不由得輕輕地彎起嘴角。

    “那二哥就走了。”

    正在我要起身的時候，你突然抱住了我的脖頸，就好像小時候總朝我撒嬌著要蜜團子吃一樣，照著我的臉頰輕輕地親了一下。“二哥……我等你回來。”

    “嗯。”

    起身背起行裝，一路前行。回過頭，卻見你立在村口，抬著手臂，將視線一直落在我的身上，依舊癡癡的望。“二哥，小辛夷會努力快些長大的，那二哥也要早點回來！”

    我收回了目光，卻不忍告訴你，我這一去或許再也回不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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