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雨瀟的身體,突然微微地顫抖起來。從來沒有過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稍稍穩定一下自己。這一刻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在袁雨瀟的潛意識中,或者說,在他朦朧的青春夢想中,未來的伴侶,是那種健壯豐碩的女性,像母親,像根深葉茂的樹,給他一種歸宿感。
嬌小的于曉鷺并不符合這個夢想。
然而,在某些特定的時候,于曉鷺的嬌小,卻又能喚起他對女性的一種呵護欲望。
這兩種不同的感覺,讓于曉鷺在他心中時近時遠。
只不過以前,因為于曉鷺與莫清的那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硬生生地擋在他對她的屬于異性的那部份感受之前,一種對好友的祝福心情,使他與于曉鷺始終保持著足夠的距離。
而今天,莫清抽身走開的位置空白,突然使這個距離消失,尤其是,那種莫名其妙的責任感,與他曾經有過的對她的呵護欲望突然達到一種神奇的契合,令他的每根神經末梢便都變得極其靈敏起來。
如此看來,莫清的“托孤“,恐怕也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他對自己的了解真是太通透了,不得不說,莫清是一個人精。
他依然滿腦子雜草叢生的,于曉鷺可受不了這種氣氛,碰一下他的胳膊,“哎,想什么哪!”
他一激靈,“沒,沒想什么!”
“剛才我去你家找你時,你媽媽輪休在家,她說你不去大學啦,要進稅務局,這是真的嗎?”于曉鷺突然打開這一個讓袁雨瀟非常忌諱的話題。
袁雨瀟熱辣著臉,無聲地點頭。
“嘖嘖嘖,現在那么多人想上大學也上不了,你居然會這樣……為什么呢?”
“這個,嗯,只怕三言兩語也講不清楚……”袁雨瀟想,難不成于曉鷺也想來規勸我?
“也好,讀了大學不也是找工作賺錢過生活,早點找工作說不定還更好!”于曉鷺還真不是莫清,竟然一下子自己就把彎轉過來。
袁雨瀟聽得雙肩一松。
其實他也料得到于曉鷺的態度。彼此太了解了,也太相像了。從于曉鷺這里,他永遠不會得到一點點的壓力。
于曉鷺并沒注意袁雨瀟的心不在焉,又撅了撅嘴:“這個莫清近來是不是在躲我們啊,天天都找不著人。”
袁雨瀟心里說,莫清躲你有可能,可沒有躲“我們”,這個事情,我跟你沒法子“們”。
不過他說出來的話卻是“他就要去讀大學了,事情當然多些。”
“是啊,他讀大學了,你有工作了——還是鐵飯碗,連劉思德都考上中專了,可我……還得繼續補習……”于曉鷺斂了笑,呆呆地盯著咖啡杯。
這一剎那,于曉鷺在袁雨瀟眼中,真是楚楚可憐。
他能體會到那種孤獨。就像他以前在集體活動中偶爾因上廁所而掉了隊,那種孤獨的恐慌。
他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扶著她的肩,柔聲說:“沒關系,我們不是還在同一個城市嘛,我會有一段短暫的崗前培訓,培訓的地方也不算遠,我每周都會回來看你。以后我工作了,生活比較輕松些,還是可以和你一起玩,再說,你再補習一年,明年說不定考上比莫清更好的大學呢,失敗是成功之母嘛!”
“老夫子,你的腔調同我爸爸一模一樣,他就是這么說的——一顆紅心,兩種準備。”于曉鷺又笑了,笑得有些僵硬。
袁雨瀟聽他把自己叫作“老夫子”,有些尷尬,縮回手,玩著面前的杯子。想起他們曾經玩笑說的“一根繩子,兩種準備——打背包和上吊”,越發為于曉鷺難受。
“謝謝你的安慰,你是一個好人。”于曉鷺見他這副沉重樣子,反過來安慰他。
袁雨瀟笑了一笑,抬起頭,與于曉鷺的眼神撞在一起,忽然覺得她眼神有一縷異樣的光閃過。
不知是袁雨瀟過于敏感,還是這種眼神他確實沒見過,他心中一蕩。
他趕緊移開眼光,但他剛剛靜下去的身體卻又不合時宜地顫抖起來,他以雙臂支頭,將手上捧著的冰咖啡貼緊在額前,這樣似乎能使他清醒與平靜一些。
兩個人都靜下來不說話。
天花板上的大吊扇的聲音便格外響亮起來。
終是于曉鷺忍不了這份沉靜與沉悶,有點故作輕松地笑起來,“就要分開了,我想應該給你和莫清都來一條臨別贈言。”她說。
“哦,那好啊!不過,我們兩個不算分開了,好像不必離別贈言,你給莫清準備的什么贈言?”
“嗯……”曉鷺歪著頭想了好一會兒,然后似笑非笑地說,“我要告誡他這么一句——自命不凡不如腳踏實地!”
袁雨瀟微微低頭玩味了一下這句話,覺得蠻貼切,畢竟是多年朋友,了解!
“嗯,不錯!”他伸出大拇指,“很準確很對頭!”
“公平起見,我也應該給你一條……”
“既然如此,也好!你準備贈我一句什么金言?”
“嗯……”她不急不忙把手帕折成四四方方一小片,然后笑著說,“我也想好了,就……送你四個字吧——學會拒絕!”
袁雨瀟心中一動,竟然有些心虛地問:“為什么是這四個字?”
“因為……”于曉鷺笑嘻嘻地望著天花板,不知是沒想好呢,還是故意賣關子。
“因為什么?”他忍不住追問,毫無道理的心虛。
“因為……”她歪著頭看他,笑出一對梨渦來。
袁雨瀟被她看得心里發毛,他突然想到,其實她并不見不是像表面上的那樣完全粗線條,畢竟是女孩子,有時候她也有很敏感很細致的地方。
“因為……”她把兩個小羊角辮一甩,下了決心似地說:“因為你將來的工作不適合心太軟……”
雖然這話很合邏輯,但袁雨瀟還是莫名其妙地覺得,這不是她最初的意思。
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他甩一甩頭發,似乎要把這一大絡紛亂的思緒甩開。此刻,他突然感到啼笑皆非。
幾天前他不能拒絕父母為他定下的前程。今天他又似乎沒法拒絕莫清托付的“女朋友”。而這位被托付的“女朋友”的贈言卻正好是——學會拒絕!
他以后會知道這個贈言對他還真是非常合適,并且非常重要。
晚上,袁雨瀟坐在書桌前,想著白天的事,還覺得像是一個笑話,覺著有幾分荒謬,卻又有幾分現實,為什么會這樣,倒也一時想不透,正發著呆,有人咚咚地敲門,聲音既響又急,他剛剛把門打開,隔壁鄰居何軍就興沖沖地跨了進來,一手端著一盤玻璃紙的水果糖,一手拿著一個紅塑料封皮日記本。
“叔叔阿姨呢?”
袁雨瀟母親已經聞聲從里面屋里出來,“小何啊,什么事把門擂得這么急?”
何軍笑著大聲說,“不好意思,我一高興手腳沒輕重,我今天出師了!來請你們吃糖!”說著把盤子伸到袁雨瀟母親面前。
“哎喲!恭喜啊!這個糖要吃!”
“叔叔呢?”
“他聽起收音機來,人事不知的,我幫他拿一粒吧!”袁雨瀟母親拿了兩顆糖,何軍又把盤子遞向袁雨瀟,袁雨瀟也笑著拿了一顆。
“叔叔那個收音機真是不錯,我出師了,工資也要漲幾塊了,我要存點錢買一個收音機!”
一說收音機,袁雨瀟的父親就出來了,手里拿著他夜夜不離手的那臺上海產的“春雷牌”,有些炫耀地說,“要買一臺好機子,可是一個技術活哦!你看我這機子買了七八年了,收聽效果還和新的一樣!”
“那是啊!黃梓爹家里那臺湘江牌的聲音就沒你老的好聽!”
“我這是上海貨呢,他那個花了三十三塊,我這個才二十九塊,出口轉內銷的,雖然講是處理品,只是外殼有劃痕,內在的質量卻是呱呱叫,我是當機立斷就買了,我就是會抓機會!”
“又吹牛皮了!”袁雨瀟母親笑著說,“他這個寶貝收音機我們都不準隨便碰的——小何你現在是十八塊錢一個月吧?”
“是啊,一出師就加工資了!哎,瀟伢子考到稅務局了,工資是干部級別啊,聽說一進去就是三十二塊錢一個月呢!我干了三年,才能漲到二十幾,人比人,氣死人啊!”何軍一臉的羨慕。
袁雨瀟母親笑得合不攏嘴,“這個事吧,瀟瀟還算爭氣!”
“我送一個日記本,表示一下祝賀!”何軍把另一只手上那個紅塑料皮日記本遞過來。
“哎喲……這真是不好意思,瀟瀟快謝謝!”袁雨瀟母親說著,袁雨瀟便接過本子,表示了謝意。
“小何這么客氣干什么!”袁雨瀟父親笑著插了一句,他第一次沒有表現出對送禮人的反感。
“我這本子是廠里獎的,我反正又不看書不寫字的,瀟伢子用得著!”
“坐坐,喝杯茶!”
“不坐了,我還要去給別家送糖呢!”何軍把盤子略舉一舉,轉身就走,風風火火的樣子。
“沒事來玩啊!”袁雨瀟送走客人后,回頭對他笑著說,“你看,人家都羨慕你找到了鐵飯碗呢,你真要上完大學之后,如果真是分配到工廠,工資不一定比這多哦!”
袁雨瀟低了頭,打開日記本,扉頁上果然印著“獎給先進工作者”的字樣,他一想,以前學習緊張,沒時間寫日記,現在輕松了,寫寫日記倒也好,這本子算來得正是時候。正想著,母親卻又過來了,拿著那個痱子粉鐵筒,叫著,“瀟瀟,這筒里是你的鑰匙嗎?”
袁雨瀟一看,正是他撿到的那片掛著小絨熊的有著桂花清香的鑰匙,幾乎嚇出一身汗來,趕緊過去搶了小鐵筒來。
“你就是這樣,到處亂藏東西,到時候自己又不記得,你把我的針線放哪里去了?”
他急忙以剛才搶小鐵筒的速度,把那只放了針線的紙藥盒遞過去,同時飛快地瞥了倚墻站著的父親一眼,父親正把收音機捧在耳朵邊細細地調著臺,他對這些生活瑣事向來不關心的。
“總喜歡搞新鮮名堂。”母親不滿地嘟嚨一句,縫衣扣去了。袁雨瀟不敢再把小鐵筒放在書架上,他打開兩屜柜上屬于自己的那個抽屜,把它放進去,又蓋上兩本書。
突然涌上來一個奇怪念頭,倘若自己真要接受了今天白天莫清的那個荒唐的提議,去和于曉鷺好的話,那么藏著這片鑰匙并想入非非,算不算得是用情不專呢?
隨即又啞然失笑,覺得自己是有些想得過頭了。自從初中學了《勸學篇》后,其中的“日三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也”頗合他的脾胃,他歷來沒事愛反省自己,這更是有了理論的仗恃。只是常常不免會帶來一些杞人憂天庸人自擾之慨。
然而今天的自擾,似乎卻也不是全無依據……
一時,鑰匙上的桂花香,曉鷺的綠茶香,便如兩縷游絲,又如一陣潮汐,在他心上左右纏繞上下翻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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