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時雖暮,但六盞香瓜式落地碧紗宮燈分布四周,照得室中一片堂皇。
端坐在榻尾的宋在水身穿櫻草‘色’郁金紋繡縐紗窄袖上襦,系綠白二‘色’間‘色’裙,顏‘色’清爽的裙裾上一對五彩絲攢‘花’絡子極是打眼。
她綰著飛仙髻,素白如‘玉’的手里持了一柄腰圓團扇,半遮住了臉,‘露’出似笑非笑的一雙眼,望住了榻頭的衛(wèi)長嬴,慢悠悠的道,“所以你等天黑了,偷偷讓綠房把我叫了來……專‘門’來幫你打絡子?”
和她一樣穿著櫻草‘色’上襦、卻配了一條水‘色’留仙裙的衛(wèi)長嬴討好的親手給她端上茶水:“好表姐,我曉得你最疼我……”
“最疼你的是姑姑!還有姑祖母!”宋在水毫不客氣的道,“才不是我這個表姐!你也知道你是叫我表姐不是叫我親娘呢?我怎么個最疼你法?”
“我是說姊妹里表姐你最疼我了!”衛(wèi)長嬴臉都沒紅一下,繼續(xù)賠著笑,道,“好姐姐,你就是我親姐姐!我曉得照你的手藝,隨便打上三條絡子,那是半點問題也無的,你就行行好,幫了我這一回罷!”
宋在水放下扇子,瞇起眼,打量著她道:“這好手好腳的,如今辰光又還早,你自己不能打嗎?”
“我不會!”衛(wèi)長嬴鏗鏘有力的道。
“多難的事兒?”宋在水輕蔑的道,“只要不是蠢得無‘藥’可救,在旁邊看上兩眼就能會了,你不會,我來教你!你自己打!”
衛(wèi)長嬴絲毫不受‘激’,道:“術業(yè)有專攻,表姐你看我像是成日里打絡子的人么?我想天這么晚了,表姐要教會我得多難?還不如索‘性’替我打上三條呢!”
“你這么說,是說我就是專‘門’坐在那兒打絡子了?”宋在水抬手就把團扇往她頭上一撲,咬牙切齒的道,“你‘摸’著黑讓我跟你的使‘女’偷偷‘摸’‘摸’溜過來,就是為了讓我替你干你該干的活騙我的嫡親姑姑——這些也就算了,我還要受你的埋汰,被說成整日里打絡子的人?!”
衛(wèi)長嬴死不承認:“我是心疼表姐!表姐聽差了!”
“你!”宋在水拿團扇指著她——這么憊懶的一個表妹,就是她這樣公認溫婉大度寬容有母儀天下風范的人也覺得有點吃不消——衛(wèi)長嬴被她這么指著瞪著,卻是八風不動,一臉無辜。
宋在水和她僵持了半晌,果然只能悻悻的把團扇放下來,用力一敲榻,道:“自己想法子!我才懶得管你!”
“我已經(jīng)想了法子了啊!”衛(wèi)長嬴甜甜的道,“就是請表姐來幫我打上三條……畢竟賀姑姑和綠房她們的手藝,母親一看準知道!表姐你雖然給母親送過荷包之類的繡件,可卻沒送過絡子……這不是正好?”
宋在水深吸了一口氣,果斷的吩咐:“‘春’景、夏景,咱們走!回鳴瑟居!”
“好表姐!”衛(wèi)長嬴二話不說扯住了她袖子,委屈萬分,“就三條絡子!三條!”
“半條也沒有!”宋在水冷哼一聲,正要站起腳來走人,不想衛(wèi)長嬴一聽這話,抬手卷了袖子,抱住她不放手,卻招呼起了自己的使‘女’:“綠房、綠墀過來,把表姐腰里這對絡子解下,權充兩條,第三條咱們再想辦法!”
宋在水被她這理直氣壯到了光明正大境界的無恥驚呆了,捏著團扇等綠房和綠墀畏畏縮縮的靠過來才醒悟過來,尖叫道:“你敢!!!”
“好表姐,我曉得你最疼我了!”衛(wèi)長嬴正‘色’道,“你一定舍不得看我為了江伯被趕走而難過的,是不是?”
“我舍得得很!”宋在水護住絡子,咬牙切齒的道,“你敢搶!信不信我明兒個去姑姑跟前告你一狀?!”
衛(wèi)長嬴深思數(shù)息,一揮手,道:“明兒個的事情,明兒個再說。表姐你一向疼我得很,我想過上一晚,以表姐的大度,氣再大也該消了……嗯,那樣明兒就什么事情也沒有了!”她一把將宋在水推在榻上,拍了拍手,歡欣鼓舞的輕斥使‘女’,“還不快點動手?完了好叫表姐早些開始消氣?”
假如你有這么個表妹……你該怎么辦?!
宋在水差點沒吐血!
見綠房和綠墀雖然有些遲疑,但被衛(wèi)長嬴催著,還是不得不靠過來伸手解絡子的系帶,宋在水簡直要暈過去了,她果斷的選擇了投降:“慢著!我有法子叫你今晚不但不必打絡子,甚至明兒個起也不用學那些‘女’紅之類!”
“好表姐,你果然最疼我了!”衛(wèi)長嬴眼睛一亮,立刻讓綠房、綠墀退下,親手把宋在水扶起,親親熱熱的問,“表姐快說,是怎么個法子?我就知道表姐這么聰明,定然有辦法的。”
宋在水盯著她的眼睛看了好半晌,絕望的確定她半點內(nèi)疚心虛也無,只能心灰意冷的一嘆,道:“你有沒有想過蘇夫人為什么會想敲打你?”
“因為我想拿住沈藏鋒!”衛(wèi)長嬴極爽快的回答。
“……好吧。”宋在水覺得和她爭辯“拿住”丈夫根本就不是這樣“拿住”的毫無意義,索‘性’順著她的話說下去,道:“但你想拿住沈藏鋒,這是旁人在蘇夫人跟前挑唆的話兒,無憑無據(jù)。事實是,你一直在習武,但究竟為什么要一直習武,乃至于為了習武把‘女’孩子家該學的都荒廢了……難道不能有其他的解釋?叫蘇夫人聽了高興的?”
衛(wèi)長嬴沉思數(shù)息,恍然大悟:“我生‘性’豪邁、不拘小節(jié)、大有任俠之氣,所以,習武乃我平生所好,與打不打沈藏鋒半點關系也無?”
“……”室中頃刻之間死寂了一息,跟著宋在水手里的團扇無力落地……
“你做我表妹就是專‘門’為了氣我的是不是?!是不是?!”宋在水那號稱“貴氣天成、有天下母儀”的風范一瞬間碎了個七零八落,顧不得賀氏等人的驚詫萬分,她騰的站起身,撲到衛(wèi)長嬴身上,掐著她脖子用力搖,“你!你!你再不好好說話,別以為我不會打你!!!”
賀氏呆呆的看著她掐著衛(wèi)長嬴搖了五六次,才醒悟過來,掩嘴驚呼了一聲:“天啊!大小姐——表小姐!快住手!快住手!都是嫡親表姐妹,有話好好兒的說,何至于動手啊!”
賀氏挽了袖子上前,又拉又勸,好半晌才把宋在水按了下去,這時候衛(wèi)長嬴一身衣裙早已是凌‘亂’不堪,綰好的單螺髻也散了下來,兩支珠釵虧得綠房接了一把,不然多半要在氍毹上跌壞。
饒是如此,衛(wèi)長嬴倒沒有什么,伸手‘揉’了‘揉’脖頸,還有閑心繼續(xù)問宋在水:“那表姐的意思是什么?”
宋在水看著卻快哭了,拉著賀氏道:“賀姑姑,你說句良心話,你說攤上了這么個表妹……我、我能不動手嗎?”
可惜她低估了賀氏的偏心,賀氏干咳一聲,假裝沒聽見這一句,正‘色’道:“還請表小姐告訴咱們大小姐,這不必再學那些叫大小姐頭疼的事兒的法子是?”
宋在水看著這對主仆,絕望的抬手加額,呻‘吟’道:“你——你們!”
究竟是被當成未來皇后娘娘栽培數(shù)年的人,宋在水失儀只是短短片刻的事情。在意識到衛(wèi)長嬴與賀氏根本就是狼狽為‘奸’的現(xiàn)實后,宋在水明智的放棄了讓賀氏幫著自己說衛(wèi)長嬴的想法,迅速坐直身子、撫平衣褶,恢復高貴典雅的大家閨秀,連團扇也拾了起來。
恢復端莊的宋在水,輕輕撲著扇子,冷笑連連,斜睨著衛(wèi)長嬴,道:“蘇夫人喜歡什么樣的媳‘婦’?”
衛(wèi)長嬴不假思索道:“端莊賢惠、溫柔且善解人意——就是表姐你這樣的。”
宋在水繼續(xù)冷笑:“就這樣?”
“還有呢?”衛(wèi)長嬴歪了歪頭,認真的問。
“……”宋在水默默的懺悔:我怎么會以為她至少肯繼續(xù)猜兩個,好叫我再冷嘲熱諷幾次呢?她什么時候這樣體貼過!
暗吐一口血的宋在水只能有氣無力的回答她:“蘇夫人乃是沈藏鋒之母,姑姑怎么疼你,她自也是怎么疼愛沈藏鋒的!所以你說,蘇夫人真正喜歡的媳‘婦’是什么樣的?自然是真心真意對沈藏鋒,而不是凈想著對沈藏鋒不安好心的!”
衛(wèi)長嬴頻頻點頭,道:“我知道了,我……”
“你給我住嘴!”宋在水把團扇往榻上一拍,喝道!
“我……”
“你什么你?!你一準沒好話說!聽我說!”宋在水恨恨的道,“是,蘇夫人是喜歡溫柔賢惠的媳‘婦’,可再溫柔賢惠,若是對她兒子沒有真心,你以為她能容忍?如今有人把你打小習武的事兒告到蘇夫人跟前,揭穿了你的用心,奈何你十個月之后就要出閣了——如今想臨時學成一個溫柔賢惠的大家閨秀也難!
“所以,叫我來說,你還不如索‘性’繼續(xù)習著武!回頭請長輩們到蘇夫人跟前去解釋——沈家不是以武傳家嗎?那沈藏鋒不是武藝冠絕三軍嗎?”宋在水拿扇子用力敲著衛(wèi)長嬴的肩,恨鐵不成鋼道,“有道是投其所好,衛(wèi)家世代都從文,那沈藏鋒卻是照著武將栽培長大的!所以長輩們怕你過‘門’之后不能與沈藏鋒說到一起去,為了叫你們將來恩愛和睦,特意讓你罷了那些琴棋書畫,叫你專心學武……這樣,你十二年如一日苦練武藝,豈不是成了你對沈藏鋒的用心?”
宋在水冷哼了一聲,道:“千寵萬愛于一身的掌上明珠,一般是名‘門’望族出身、上柱國的嫡親長房長孫‘女’!多么嬌滴滴的人兒啊!風雨無阻勤奮苦練一十有二年,只為了出閣之后不至于與夫婿說不到一起去……”她嘆了口氣,道,“就這么聽一聽我都要被感動得落淚了!蘇夫人之前又和你無冤無仇,知道你是為了沈藏鋒這么肯用心的人,焉能不冰釋前嫌?指不定還更疼你些呢!”
眾人聽罷,皆對宋在水佩服得五體投地!
衛(wèi)長嬴尤其肅然起敬:“怪道表姐小小年紀時就被如今的皇后娘娘選為太子妃、又得今上賜金鑲‘玉’如意許婚——表姐這份心思和手段,不進宮去母儀天下簡直糟蹋了!”
“你!!!”宋在水好心好意給表妹出了主意,未想衛(wèi)長嬴哪壺不開提哪壺,直指她最恨的許婚之事,氣得抓起團扇照著衛(wèi)長嬴就是一頓敲,“我打你個沒良心的小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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