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伯‘玉’是畢生心血都傾注在草書一道上的人,能耐得住數十年居于小竹山上的清寒寂寥,自也不會有多么華麗的內室。這三間起居黃泥茅屋,簡陋得緊,決計不是那些附庸風雅,故意以茅屋示人、卻于內室大肆粉飾之人。
衛伯‘玉’去后,衛氏收這小竹山與茅屋歸族內,也沒有多加點綴,一草一木,一幾一硯,都是衛伯‘玉’在時景象,百年無變。
現下眾人入內,但見泥地土墻,正堂待客的地方,固然榻幾俱列,用料也用了鐵梨木,算是好的,可樣式都簡單得緊,顯然當初請的匠人手藝平平,不過是將就做出來的,樸實無華,毫無紋飾。
好幾處,漆‘色’脫落,有明顯修補過的痕跡。
環顧四周,堂上這一面,整面墻都裱糊著桑皮紙,懸著數幅字畫,《竹山小記》赫然在列,不過都是仿品,真品藏于衛氏庫中,是決計不會隨意擺放在這里的。
左右各一室,東為書房,見宋在水眼光觸及,伶俐的使‘女’忙移步過去打起簾子,內中書籍羅列于壁、幾案置于窗前,案上燈盞新拭過,簇新發亮,燈盞下方,有竹簡隨意攤開一半,置于案面,仿佛主人仍在,不過偶然出‘門’,不時便將歸來一般。
東室既是書房,西室當為臥室了。
衛伯‘玉’雖是三人百年前的長輩,又已故去,但宋在水與衛長嬴皆是年少面嫩的少‘女’,自不會去窺探長輩寢室。
在堂上坐了片刻,宋在水喝了茶水,用了些點心,氣力恢復,卻不提下山之事,環顧四周,忽然嘆道:“若能得此一山之清靜,即使茅屋陋室、食中無‘肉’、折木為簪、自織為衣,如此一生,又何嘗不好?”
衛長嬴得宋夫人叮囑,要留意著些宋在水,聞言就微微變了‘色’,試探道:“這樣的地方,偶爾來一次,表姐是覺得新奇,可待得久了,怕也會覺得沒意思的。”
宋在水幽幽的道:“我倒有心在這兒長住個幾十年,日日聽竹海‘浪’濤,只可惜……”
“幾十年可太長了,表姐若實在喜歡,咱們打發人回去稟告長輩,住個兩三天,大約表姐就會改變主意了。”衛長嬴勉強笑道,她之前就覺得宋在水這次突如其來的提出要出游有些不對勁,如今再聽宋在水羨慕衛伯‘玉’當年的住處,越發感覺到異樣……
茅屋中短暫的寂靜了一下,宋在水淡淡的道:“兩三天就算了,算著辰光,天使就要到鳳州了,怎么能耽擱了你?”合上眼,片刻后,她一揚袖,站起身來,“咱們到外頭走走罷。”
衛長嬴姐弟對望一眼,自是依了她。
三間黃泥屋,即使配了兩間童仆居住的窄房,也就那么點大,幾步就轉了過來,宋在水仍舊不提回城,道:“索‘性’去山頂上看看吧。”
小竹山的頂上有一眼泉水,水說不上多好,但也算清冽。
衛長嬴低頭看著泉水形成的小小池塘里,自己的倒影——因為不‘欲’引起行人注意,她和宋在水今日都擇了淡‘色’穿,丁香‘色’廣袖對襟上襦,以紺青‘色’絲線繡滿了纏枝芍‘藥’,因暑氣尚存,里頭只穿了一件群青抹‘胸’,暗繡云紋,下系水‘色’留仙裙,腰間束著杏子紅錦緞帶,用鏤金嵌寶勾,墜翡翠祥云佩。
水清如鏡,映出她白‘玉’也似皎潔的面龐,眸如點漆,鬢若鴉翅,著實是個美人兒。
——表姐說,出了閣,就沒有這樣恣意的時候了……也不知道經年以后,自己再到水畔,是不是還有這樣臨水照影、為水中倩影暗自得意的時候?
隔了兩步站在她附近的宋在水同樣若有所思的眺望著池塘對面的竹林,這宋家嫡‘女’論明‘艷’照人比衛長嬴要差了一層,然而論到氣度端莊、大家之象卻非衛長嬴所能及。
山風從袖底翻來,衣袂翩翩之間,愈加將表姐妹襯托得似同天‘女’,如‘欲’乘風歸去。
四周‘侍’者被二‘女’容光若懾,都情不自禁噤了聲。
衛長風與衛長嬴一起長大,又是嫡親姐弟,對表姐宋在水也一向待之以禮——他年才束發,向來被長輩督促學業,長年苦讀,尚未動起思艾之心,對兩位姐姐臨水照影嗟傷婚姻之景毫無感覺,倒是池塘里數尾怡然自得的游魚引起了他的興趣——再怎么努力的學著高士做派,衛長風如今到底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少年,雖知勤奮讀書,然出游之際,難免動了頑心,見兩個姐姐上了山頂就站在水畔出神,各有使‘女’環繞,覺得這會也沒自己什么事兒,他忍不住回過頭,低聲問衛青:“三哥可能‘弄’到釣竿?”
衛青在他那一支同輩里排行第三,雖然他如今是給衛長風做‘侍’衛,要喚衛長風一聲“五公子”,然而衛長風幼承庭訓,待下十分和氣,一直照著家族的稱呼叫他三哥,也算是籠絡親近之意。
衛青跟著衛長風兩三年了,對這位公子的‘性’情自是了解,他目光一掃池面,立刻知道了衛長風的心思,嘴角微微一翹,隨即正‘色’道:“這山上怕是沒有,但可以現做。”
……大家子出游,下人們預備得向來齊全,衛青要一枚縫衣針,新荔立刻獻出針包。尋了池邊之石,在上頭把縫衣針敲彎,再取絲線數股搓好,衛青試了試力道也差不多了,到附近砍了一根翠竹——一把釣竿就好了。
衛長風見兩個姐姐還在那兒發怔,不似立刻就要離開的意思,松了口氣,從池邊濕地挖出蚯蚓穿了針上,尋塊高些的大石,撩起袍子坐了,得意洋洋的垂釣起來。
“這里頭有魚?”宋在水也不知道是回了神,還是之前就留意著衛長風的舉止,衛長風才坐下來,她忽然眼‘波’一轉,輕輕的隔著池塘問。
衛長風正全神貫注的盯著池中魚,聞言手一抖,將才靠過來的魚驚走,顧不得遺憾,忙尷尬的站了起來,道:“表姐說的是。”
——受命陪兩位姐姐出游,結果自己卻走神在這里垂釣,雖然宋夫人知道后也不見得會就這樣的小事說他,但一向重視禮儀的衛長風還是覺得有些心虛,看了看剛拿到手里的釣竿,想扔下又有些舍不得,只好虛虛的捏著,正不知道要和宋在水說什么,宋在水卻道:“有意思,我也去做把,針有現成的……我去挑根合宜的釣竿。”
這時候衛長嬴也被驚醒,隨口道:“我也去。”
“你去那邊罷,你力氣大,我去挑根細點的。”宋在水聞言,卻回頭朝她一笑,道,“這邊的竹子怕都不合你用。”
衛長嬴看了眼她所往的方向,確實是一片細竹,對她的腕力來說就太細了,便笑著道:“好。”
只是……
才走了兩步,衛長嬴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那樣細的竹身,不及自己小指粗,釣得起魚么?宋在水是弱侄纖纖,然而……小指粗細釣竿總不至于拿不動罷?沒有小指粗細,怕是尋常大小的魚兒咬了鉤,都未必能提上來?那樣的竹枝能作什么釣竿?
想到這兒,她心下沒來由的一跳,刷的轉過身!
突如其來的動作讓身后跟著的綠房等人都吃了一驚!
但不及和她們說什么,衛長嬴深吸了口氣,一把拎起裙子,快步向宋在水追了過去!
宋在水帶著使‘女’,這時候堪堪走到竹林邊緣,聽得腳步聲,她不但沒停,反而快步向林中走去!見這情形,衛長嬴更知不妙,她猛然大喝:“‘春’景、夏景,攔住表姐!”
‘春’景和夏景只覺得自家主子走路的速度快了點兒……不過也許是主子被衛五公子垂釣的情形引動興致,迫不及待去挑選合宜的釣竿?待聽到衛長嬴的喝聲,到底不是衛長嬴的使‘女’,對于衛家小姐的命令,卻是呆了一呆——這一呆,就見已經踏入林中的宋在水,忽然整個人一軟,似伸手往旁邊扶了一把,但她所選擇的這片細竹林,俱是不及少‘女’小指粗細,根本無法起到支撐的作用,反而隨著宋在水的栽倒深深彎下了腰!
一扶落空的宋在水,理所當然的往地上摔去!
“小姐?!”‘春’景和夏景正思索著要不要聽從衛長嬴的意思,見這情形均是大驚失‘色’——這片竹林固然地勢平緩,坡度并不陡峭,地上也落滿了竹葉,踩上去十分柔軟,可怎么說也是竹林!竹葉之下,累年的老根竹鞭,尖石碎礫,偶然被吹斷的細竹枝……
休看這些東西被踩過時不算什么,但如今俯摔下去的宋在水——這一副‘花’容月貌,哪里禁得住哪怕是一片竹葉邊緣的一劃?!
兩名使‘女’倉皇趕上拉扯,只是她們本來就落后宋在水一步,衛長嬴喝聲傳來時,因著思索又多落后了半步,如今想要趕上,哪里這樣容易?
眼看宋在水就要摔倒在地,‘春’景、夏景均是面如死灰!當著她們的面,千金大小姐摔倒已經是挨定了罰了,如今這‘亂’七八糟的竹林里頭,萬一宋在水當真傷了容貌,不提她未來太子妃的身份,宋家上下,也決計不會饒了她們!
正在使‘女’絕望之際,卻見一人飛也似的從她們兩人身旁掠過,幾乎是橫撲向宋在水,猛然一把將她抱住,扭腰一翻,生生的把她拉轉了半個身子——撲通一聲,宋在水俯在衛長嬴懷里,表姐妹兩個一起摔倒在竹林的地上,仰臥于地的衛長嬴低嘶一聲,似受了傷,宋在水也是驚愕短促的叫了一下——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眾‘侍’都有點接應不暇也有點不知所措,頓了一頓,才一窩蜂的沖了上去:“快扶小姐起來!”
之前衛長嬴喝令‘春’景、夏景阻攔宋在水時,衛長風就有點驚訝的望了過來,如今見竹林里出了事兒,他哪還有心情釣魚,驚慌之下連釣竿都扔進了池塘。趕到林邊一看,胞姐和表姐都已經自己起不來,須得幾個使‘女’一起小心攙扶才能起身,衛長風又驚又怒,大罵綠房、‘春’景等人伺候不周,罵了兩句,見衛長嬴固然臉‘色’發白的撫著后腰,據說是被衛長嬴救下來的表姐宋在水卻也哆嗦著嘴‘唇’,左臂不引人注意的下垂,整個人不住顫抖!
衛長風倒‘抽’一口冷氣——他究竟是被宋老夫人寄予厚望的人,雖然忽遇變故,驚過之后迅速鎮定下來,一面命人下山去打發人叫大夫,一面詢問兩人是否還能行走,若是可以,先轉移到下頭的茅屋里去安置,等請來大夫看過,再作離開的決定。
聽過他的處置,衛長嬴臉‘色’煞白的點了點頭,聲音微微顫抖著道:“那就這樣罷。”
見她如此,衛長風面上‘露’出一抹慌‘色’,也顧不得所謂名‘門’子弟的風儀,厲聲吩咐衛青:“三哥你親自去請大夫!要快!”他的胞姐他自是清楚,衛長嬴向來跋扈驕橫,她又打小習武,對于痛楚的忍耐遠較常人為高,如今痛成這樣,必是傷得不輕!
同胞姐弟,衛長嬴又即將要拜見夫家長輩的時候,衛長風哪能不急?
衛青知道輕重,肅然點頭:“我騎公子的馬回城!”衛長風的馬,自然是最好最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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