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卷]
第490節(jié)
修繕奉慈水殿之事傳開后，舉國一片嘩然。
這座水殿已經(jīng)被燒了三分之二，所謂的修繕，與重建又有什么兩樣？而且水殿建造時所用的木料都是從南方蠻荒之地運來的百年老料，以如今天下處處烽火的景況，想再弄同樣的木料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不要說天下百姓既知這眼節(jié)骨上了，圣上居然還有心思修宮殿——就算南荒叢林里照樣砍伐了送出來，也絕不可能平安運抵帝都！
如此昏庸的旨意，百官之中自不乏上表請求圣上以國事為念、收回成命之人，然而這些人輕則受廷杖或被貶往僻壤、重則直接下獄連累合家大小——“想開了”的圣上如今除了抓住最后這一段九五至尊的辰光隨心所欲一番之外什么都不想，他是連祖宗基業(yè)并諸多子孫都不顧了，又怎么會管眾人勸諫？
水殿一事還沒正式開工，圣上又下旨采選。
由于年事已高，精力大不如前，再加上先前十幾年里，顧皇后寵冠六宮，宮里已經(jīng)好些年沒有正經(jīng)采選過了。而自鄧貴妃推薦了妙婕妤搖動顧皇后獨寵地位、顧皇后為固寵命鐘小儀侍奉圣上之后，兩邊都把對方看得死死的，再不容任何人來分寵。
但這一次，連顧皇后與鄧貴妃連手也無法阻止采選的進行了。
年十二至十七美貌清白無殘疾、出身良家的女子皆選入宮闈——在舉國之內(nèi)進行，不設(shè)上限，有多少要多少；甚至為了防止官吏怠慢旨意，明確要求每州至少貢入百人——違令者合家流放。
以大魏如今的民變程度，雖然除了燕州之外還沒有其他民變能夠攻占府衙的，可這道圣旨一下，好幾個州城的州官先帶頭反了！本來民不聊生，戶口自然要減少，戶口減少了，年少美貌的女子當然也不會多。
何況一個家里，若是有兒有女，快要餓死的時候，大抵都是保兒棄女。更不必說，縱然國色天香，餓得奄奄一息只剩皮包骨了，還談什么美貌？每州百名美貌少女——民變激烈點的地方，州城已經(jīng)在苦苦支撐著不落入敵手了，卻到哪里去湊這采選數(shù)目？而怠慢了圣旨就是連累家小之禍，早就被民變迫得心力交瘁的州官哪能不反？
如此惡果，圣上全然無視，反而越發(fā)的變本加厲，日日笙歌、夜夜縱情，甚至于連禁軍統(tǒng)領(lǐng)顧孝德都看不下去，泣求圣上冷靜下來，匡扶社稷……不過圣上自知大魏已然病入膏肓，自己才德也不足以力挽狂瀾，哪里還指望能匡扶什么社稷？自然什么話也聽不下去，卻叫人將顧孝德趕打出殿。
沒有把顧孝德貶去他鄉(xiāng)或下獄治罪，已經(jīng)算是額外開恩……當然也有可能是圣上知道像顧孝德這么可信又可用的禁軍統(tǒng)領(lǐng)不太好找。
這中間，百官進諫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懲罰，漸漸的除了若干置生死于度外的忠臣外，也無人再說什么了。
到了十一月的時候，京畿等地因為還未出現(xiàn)民變，最先湊齊了采選人數(shù)。
數(shù)百名良家子被打扮的花枝招展，魚貫入宮，在冬日蕭索的宮墻內(nèi)，似盛開了一片鮮嫩的花朵兒。年邁的圣上高居御座，俯瞰著年歲足以做自己孫女或重孫的新人，空空落落的心中，卻升起了難以描述的滿足感。
只是這份滿足感很快被打破——
被引到丹墀下行禮的少女中，驀然沖出兩名，不顧宮人震驚阻攔，指著圣上破口大罵！
這兩名膽大包天的少女雖然很快就被拖出去處死，可震怒的圣上下旨追究其家人時才發(fā)現(xiàn)，她們的家人早已死在了平亂之中——兩人的父兄都在軍中效勞，平亂時因主將兵敗，為亂民所殺；祖母與母親都因承受不住打擊旋即身故。本來軍戶是不必參與采選的，奈何良家子人數(shù)不夠，因此負責采選的官吏見她們美貌年少，就私自更改其籍貫，拿了充數(shù)。
而這兩名少女早就因親人盡喪生無可戀，對魏室滿懷憤恨，是以陛見之下，寧可豁出一切，也要痛斥君上無道昏庸、斷送大魏大好河山。
此事讓圣上滿腔怒火無處發(fā)泄，雖然一口氣處置了將這兩名少女采選上來的大小官吏，連宮人都有好幾人受到牽累，仍舊不解恨——最后更是下旨將與這兩名少女一同采選的諸多良家子全部賜死——之前百官吃足了勸諫的苦頭，加上對于大魏前景的心灰意冷，又知道圣上這次正在火頭上，所以對圣上這次的發(fā)泄都保持了箴默。
只有司徒衛(wèi)煜依舊不顧眾人勸說，堅持進宮進諫——但就像大部分人所預(yù)料的那樣，圣上沒聽兩句，知道他的來意后就暴跳如雷，咆哮著要將他趕出殿外。
衛(wèi)煜何其倔強？他任憑圣上雷霆大怒、任憑宮人竭力暗示，甚至連圣上勒令貶去他司徒之位，逐出帝都也不在乎，硬是賴在丹墀下不肯離開，苦口婆心的訴說著大魏列祖列宗創(chuàng)業(yè)之不易、守成之艱難，從大魏開國之帝的祖父起，一路說到圣上，可謂是字字血淚句句辛酸。末了，卻始終不見御座上的至尊有任何動容悔改，絕望的衛(wèi)煜反倒冷靜下來，他舉袖擦去滿面淚水，用力磕了一個頭，道：“老臣如今惟有一事求圣上！”
圣上冷冰冰的看著他，思索著要如何處置這個不識趣的老東西才夠解恨，半晌，才從牙齒縫里吐出一個字：“說！”
原本圣上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不拘衛(wèi)煜提出什么要求，他都會……不意卻聽衛(wèi)煜慘笑著道：“老臣求圣上賜老臣一死！”
太傅府，金桐院。
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欞照到屋內(nèi)，新睡才起、過來廂房看兒子的衛(wèi)長嬴云鬢蓬松，正從袖中抽出帕子，仔細的為次子擦去嘴角的涎水。
前幾天才滿周的四孫公子沈舒燮如今已經(jīng)會走路了，但走得不太穩(wěn)當，不幾步就會摔倒在地。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他還是更熱心于爬。
只要醒著，就不肯讓人抱，也不肯站著，靠著人懷里一個勁的扭，一直扭到把他放在柔軟的氍毹或鋪了錦被的榻上，他才笑呵呵的四肢著地，撲哧撲哧選個方向利落的爬過去。
這次他察覺到母親在側(cè)，爬到中途就轉(zhuǎn)了方向，到得衛(wèi)長嬴附近就一把撲進母親懷里。衛(wèi)長嬴抱了他起來，卻被這小子拿衣襟擦了好幾縷口水上去，當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的給他擦起了嘴。
趁這光景，沈舒燮又試圖咬她胸前掛著的瓔珞圈。
好容易搶下來，衛(wèi)長嬴也不敢戴了，瓔珞圈叫這小子咬幾個牙印出來事小，上頭零零碎碎掛的瓔珞被他吃下去事大，忙摘下來叫人拿走。這時候想再抱他，這小子卻又不肯待她懷里了——扭啊扭的，咿咿呀呀要乳母，卻是餓了。
衛(wèi)長嬴只得把他交與乳母去喂，自己摸了把已經(jīng)散出幾縷發(fā)絲的鬢發(fā)，就帶著使女回正房去收拾，不免感慨：“燮兒越發(fā)鬧騰了，虧得他現(xiàn)在還小，若再過幾年，他跟光兒兩個，還不知道鬧騰成什么樣。到時候可真是操不完的心啊！”
使女們就笑：“小公子們身子骨兒好，才這樣活潑呢。再說兩位小公子都是極孝順的，哪能當真叫少夫人操心？”
說了這兩句話正走到正房門口，主仆嬉笑著進去，卻見上首沈藏鋒倒是在了，使女們忙斂了容色上前請安，衛(wèi)長嬴也好奇的問：“你這會怎么過來了？”
沈藏鋒十六歲起由父蔭補了親衛(wèi)，為正七品上；后來趕上圣上興起，命御前侍衛(wèi)赴邊建功，在西涼擔任校尉一職，晉為從六品上；而去年九月回京敘功論賞，因數(shù)伐秋狄、寧靖邊疆之功，得到極大擢升，一躍為從四品上的宣威將軍。
但他這宣威將軍所領(lǐng)部屬卻是西涼軍，而非拱衛(wèi)帝都的御林軍。也就是說在西涼軍抵達京畿之前只是一個頭銜而已，實際上什么也做不了。后來沈家借口護送媳婦跟孫兒回京團聚，倒是弄了六萬西涼軍精銳來了。
可一番談判下來，這六萬軍馬至今只能駐守在距離帝都兩日路程的地方，一舉一動都被朝廷及各家看在眼里，根本不許沈家人過多接觸，更不要說讓沈藏鋒日日去軍中點卯操練了——萬一哪天操練著操練著，就揮戈直指帝都了怎么辦？
所以沈藏鋒現(xiàn)在沒有公事在身，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很閑……不僅僅要在前院輔佐沈宣、沈宙應(yīng)付如今的局勢；私下里接受沈宣的言傳身教；他還擔負著教誨嫡長子沈舒光的責任。
才四歲的沈舒光是提前啟蒙，自認為受了委屈，再加上受大堂哥沈舒明的影響，非常不甘心現(xiàn)在就被拘起來。這小子聰慧得很，無師自通會得使用孩童的優(yōu)勢從祖母、母親等一干既能鎮(zhèn)壓沈藏鋒、又能直接干涉到對他的管束的長輩那里尋求庇護與支持。
是以沈藏鋒總得留著幾分精神盯住他，照常來說這個時候，沈藏鋒都該在金恫院的前頭親自看著沈舒光，怎的此刻卻獨自過來了呢？
沈藏鋒看起來神情很平靜，并不像是有什么急事，這種態(tài)度讓衛(wèi)長嬴認為沒有什么大事，還在揣測著幾件不大不小的家事。但沈藏鋒緩聲讓下人都退出去后，開口卻是：“有個消息不太好。”
衛(wèi)長嬴嘴角淺笑頓時僵住——丈夫向來冷靜，這么輕描淡寫一句，但事情一準很棘手很麻煩。
果然沈藏鋒繼續(xù)道，“燕州那邊攻城再次失敗，陸顥之甚至還組織士卒出城掩殺了一陣……大哥他不慎中了流矢，如今已在送回帝都的路上。”
沈藏厲在做閥主上面性情有缺，但并不失為一員驍將。在西涼時有善戰(zhàn)之名的人，中了流矢之后居然立刻就在送回帝都的路上、甚至沒有消息先請示是否送他回來，顯然傷得不輕。不輕到了部下先斬后奏把他往帝都送了再說。
衛(wèi)長嬴心念一轉(zhuǎn)，沒有細問大伯哥的傷勢，卻道：“可是你要去燕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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