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卷]

    第529節(jié)

    這一年的年節(jié)因為戎人圍城顯得格外冷清。

    由于帝后都還要守孝，再加上為了節(jié)省存糧，除夕宮里沒有擺宴，只給帝都之中四品以上官員賞了些東西。這份賞賜和之前差不多，以衣料、金帛為主，但在此刻卻像是在提醒眾人存糧的問題一樣了。

    高門大戶難得在這晚可以在家里團圓，但眼下這團圓卻因為前途的不可或知顯得愁云繚繞。不過因為城中輜重在眼下尚且足夠，且不定一覺醒來，就發(fā)現(xiàn)有勤王之師來了，是以不知憂愁的孩子們鬧騰了一陣，氣氛也就熱烈起來了。

    衛(wèi)長嬴由于要應付兩個正值頑皮又精力充沛的兒子，還要守歲，還惦記著遠在燕州——或者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開燕州的丈夫……所以等到一切結(jié)束，回到金桐院后，她撐著最后一分力氣安撫兩個兒子安置，自己累得釵環(huán)未除、衣裙不解，往榻上一倒人就睡著了。

    ……她是被黃氏驚慌失措的搖醒的。

    實際上衛(wèi)長嬴從來沒有見過黃氏有過如此驚恐和方寸大亂的模樣，她衣襟不整發(fā)髻散亂，絲毫沒有得臉姑姑應有的氣度與冷靜，雙手死死抓住衛(wèi)長嬴的肩，頭一次絲毫沒有顧忌會弄疼她，說話時甚至有眼淚飛濺到衛(wèi)長嬴的臉上：“糧草被燒了！！！”

    “你說什么？！”衛(wèi)長嬴因為太過疲憊，此刻方被叫醒，乍一聽句話還有點沒醒過神來，喃喃的反問。

    黃氏幾乎是嚎啕大哭的說了經(jīng)過：“大約兩個時辰之前，庫房起了大火！因為是白晝，燒了一會才被巡邏的士卒發(fā)現(xiàn)！趕過去卻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有小股精銳戎人趁著昨晚除夕，士卒松懈，摸進了城！而且還找到了庫房所在，殺了看守之人，往存糧上潑了油，點了火！如今全城都在趕過去救火，但外頭戎人亦在攻城，到這會，火都還沒滅！據(jù)說內(nèi)中七八成存糧都保不住了！”

    衛(wèi)長嬴只覺得全身的血液在剎那之間凍結(jié)然后又沸騰如怒濤，一股腦兒的涌進頭頂又躥回腳下——她用力抓緊了身上的錦被壓抑住尖叫：“那現(xiàn)在？！”

    “閥主進宮去上朝了。”黃氏哽咽著道，“據(jù)說西門情況很不好——夫人方才發(fā)了話要府中之人不許隨意走動……卻私下打發(fā)了滿堂過來，要咱們替兩位小公子收拾東西！”

    帝都現(xiàn)在根本沒有精兵，沒了玄甲衛(wèi)的御林軍說是烏合之眾一點都不過分！之前是因為讓大家都看到了存糧充足，又號稱勤王之師一定會在存糧吃光之前趕到解圍。軍紀松弛多年的御林軍再加上私兵、侍衛(wèi)，并城中青壯才能夠齊心協(xié)力，這才堪堪守住。

    如今存糧被燒了七八成——關(guān)鍵還是眾目睽睽之下被燒的，對于城中人心的打擊可以說是致命的！此刻西門就不好了，在這樣的人心浮動之下，天知道還能堅持多久、還堅持不堅持得下來？即使今天熬過去了，那接下來呢？縱然高門大戶之前沒把存糧全交出去，但因為太師的帶頭大頭是交出去了的！接下來糧草告急，這滿城之人要怎么辦？

    任誰都要想到餓極了之后相食！這樣戎人打都不要打了，只要沒人勤王，他們只管圍而不攻，自能等到帝都不攻自破的那時候！

    到了這一步，除非勤王之師立刻趕到并在城上能夠被看見，否則帝都基本上是守不了了。

    在這種情況下，各家自要考慮保存血脈……衛(wèi)長嬴甚至來不及為母子分別以及自己接下來的命運哭一聲，就披衣而起，趕到兩個兒子住的偏屋里為他們收拾行囊。

    她一邊著緊找出這季節(jié)必須穿的冬衣，一邊收拾方便攜帶的細軟，又叫乳母把兩個孩子叫醒了給他們穿衣服。

    因為除夕守歲到天明，兩個孩子又玩鬧了大半夜，這時候正睡得昏天地暗的。乳母怎么喊都喊不醒，只好就這么給他們穿衣。

    把衣服穿好后，使女絞了冷帕子過來給他們擦臉，硬是把兩個孩子弄得睜了眼，迷迷糊糊的看到母親蹲在面前替自己理著衣襟以及小裘衣上的風毛，沈舒光啊了一聲，下意識看了眼窗外的天光，嘟囔道：“母親，這么早就要起來？祖母不是說今兒許孩兒睡到晌午后的嗎？”

    “光兒，往后照顧好弟弟，知道嗎？”衛(wèi)長嬴雙手放在長子的肩上，千言萬語，到這關(guān)頭除了這么一句，竟什么都想不起來什么都說不出口了——顫抖著聲音說了這一句之后，她轉(zhuǎn)頭看向還揉著眼睛懵懵懂懂的次子沈舒燮，低聲道，“燮兒你以后都要聽哥哥的……不，哥哥叫你胡鬧，就別聽他的了。”

    沈舒光雖然才算六歲，卻極聰明，此刻敏感的察覺到情況不對，從榻邊站起來問：“母親為什么要這么對我們說？”

    “以后要乖。”衛(wèi)長嬴輕輕摸了摸他的臉頰，貪婪的看著他滿是疑惑的小臉——很有可能，母子這一別，是再也見不著了！她發(fā)自內(nèi)心的不甘心，出身名門，嫁得良婿，夫婦恩愛，膝下二子……假如不是碰見了這該死的世道，她這一生，她的一家，都會在錦繡富貴之中開始與結(jié)束！

    兩個孩子還這么小，即使有死士護衛(wèi)他們突圍，可刀林箭雨的，這么小這么脆弱的孩子便是被兵刃稍微擦上一下那就……而且這兵荒馬亂的，誰知道他們能不能平平安安的被送到丈夫沈藏鋒身邊？假如丈夫也出了事兒，兩個孩子只能被送回西涼，跟著叔伯過日子。

    到那時候會不會受委屈？

    即使順利跟沈藏鋒父子團聚了，丈夫正當年輕，地位又高，往后怎么可能不續(xù)弦呢？繼母進了門，元配之子最是礙眼，而且還是兩個……衛(wèi)長嬴自己沒受過后院里的委屈，但從祖母宋老夫人以及陪嫁姑姑黃氏處，也聽過許多內(nèi)宅中的陰私之事，何況，前太子妃劉若玉的繼母張韶光，可不就是一個現(xiàn)成的例子？！

    萬一自己的兩個親生骨肉攤上了張韶光那樣的繼母，衛(wèi)長嬴簡直想想就覺得死了也不能安心！

    她是十萬個不甘心！

    但這又有什么辦法？婆婆只讓收拾兩個孩子的東西，這等于告訴了她，一旦城破、或者強行突圍，死士只會負責帶兩個孩子出去，沒有她的份。

    這不能說婆婆狠心，衛(wèi)長嬴所猜不錯的話，甚至連婆婆自己都做好了留下來的準備……畢竟城外是二十萬戎人！而且都是戎人中的精銳，根本不是城中同樣號稱有二十萬、實際人數(shù)也有十萬出頭的御林軍所能比的。

    雖然說分散到四門，每門外也就是五萬戎兵，可帝都附近可以說是一馬平川完全無險可守，一旦離開城墻的保護，那就要直面天生擅長騎射的戎人的追殺！

    在這種情況下，沈家現(xiàn)存的死士根本不可能保護所有沈氏之人出逃。因為即使是在與狄人年年交戰(zhàn)的烽火里磨礪出來的西涼軍精銳，在這種地形下與戎、狄交鋒，除非是把對方先打得士氣大降，必然也要人數(shù)相等全力以赴，根本不容任何累贅！

    不能護得所有人，那當然要進行選擇……本宗即將迎來滅頂之災，當此之時，優(yōu)先保的當然是能夠傳承血脈的男嗣。

    沈宣跟沈宙都還在壯年，往后本宗的地位維持也需要他們來鎮(zhèn)場、突圍之后的局面還要他們來收拾，肯定不會被舍棄。

    而他們膝下的子嗣中，兒子們都會得騎射，不會拖了死士的后腿，像沈藏厲跟沈斂實甚至武藝出眾，還能為死士減輕壓力。

    可孫兒們卻都小得很——若非念著沈家男嗣少，而且祖父叔祖父跟叔伯們都正當壯年，除了孫輩外沒有特別需要照看的人，恐怕這次稚童也全部會被丟下！

    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告訴自己兩個孩子福大命大、又有諸多長輩與死士庇護，一準能夠逃出生天、怎么也比留在帝都讓自己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夭折好……即使以后會因為沒了生母照料受委屈，可劉若玉不是一樣長大了嗎？再說夫君他也不是劉亥那樣的父親——衛(wèi)長嬴竭力忍住淚水，輕聲叮囑，“光兒是哥哥，以后要保護弟弟。”

    “母親？”沈舒光疑惑萬分的看著她，“為什么是以后？”

    “你們?nèi)ツ阕婺改沁叞伞！毙l(wèi)長嬴忽然俯下身，一左一右緊緊抱住兩個孩子！

    她抱的那么緊那么緊，幾乎用上了自己所有的力氣，恨不得將兩個孩子揉回自己體內(nèi)——年幼的沈舒燮甚至不舒服的叫了起來……

    片刻后，她猛然松開手，站起身，決然的轉(zhuǎn)過頭，問黃氏，“朱磊來了沒有？叫他進來，快點送光兒、燮兒去上房！”

    “母親，為什么現(xiàn)在要去祖母那兒？”沈舒燮還小，名義上四歲的他其實才滿了三歲而已，之前被母親抱住時，因為覺得痛了，還趁機使壞，伸手把母親鬢邊綰發(fā)的長簪撥松了點，此刻正扯著衛(wèi)長嬴的裙角玩耍，全然不知道永別在即。長了他兩歲的沈舒光卻已經(jīng)聽出了疑點，惶恐的扯住母親的袖子，一迭聲的追問，“咱們不是才從祖母那兒回來嗎？祖母說咱們今兒可以多睡會的，為什么現(xiàn)在就要過去？為什么是朱叔叔送我們而不是母親陪我們一起去？”

    衛(wèi)長嬴低頭看著他，長子漆黑明亮的瞳孔里，清楚的倒映出自己的影象來，他稚氣秀美的小臉上，懵懂里混合著迷惘，此刻有更多不知緣故卻發(fā)乎本能的恐懼正慢慢彌漫起來——這是她的頭一個孩子，生下來沒有滿周就被交給婆婆撫養(yǎng)，不久之后她就去了西涼陪伴丈夫，回到帝都以后她以為自己終于可以彌補這個孩子了，可誰能想到這才三年不到，她又要離開他？

    而且這一次，興許就是永遠。

    她用力掐著掌心止住嚎啕大哭的沖動，微笑著、輕輕的抬手，像平常那樣，若無其事的摸了摸沈舒光的頭，用最最柔軟、揉進這一生最不舍的情緒道：“乖，你們先過去，為娘還有點事……一會就去你們祖母那里，你跟弟弟，先去！”

    “……”沈舒光平常討好母親慣了，見母親這么說，習慣性的答應了一聲，但答應之后，男童心里卻覺得忽然一空，像是失去了什么一樣，年紀太小的他還不能準確的描述這種感覺，卻有一種本能，讓他忽然扯住正要轉(zhuǎn)身離開的母親的衣裾，叫道：“不！孩兒要跟母親一起過去！”

    衛(wèi)長嬴轉(zhuǎn)過頭的剎那飛快眨去淚水，她微笑的俯瞰著長子：“你要聽話！”

    沈舒光還要堅持要求母親陪自己兄弟去祖母處，不想衛(wèi)長嬴替他整理著衣襟的手忽然在他睡穴上輕輕一拂，他便軟軟的倒了下去。到這時候沈舒燮才察覺到不對，茫然的拉著衛(wèi)長嬴的裙角，奶聲奶氣的道：“母親，二哥怎么了？”

    “二哥睡著了，燮兒乖，跟朱叔叔去祖母那里后，什么都要聽祖母的，知道嗎？”衛(wèi)長嬴極盡溫柔的道，她抱著長子，彎下腰，輕輕吻著次子粉嫩的頰，與他額頭相抵，碰了碰，聲音轉(zhuǎn)為平淡，用不帶任何感情的語氣吩咐，“叫朱磊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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