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六部。
相貌文弱如處子的上官十一輕輕搖著頭：“必是謠言！蘇四公子當時是去探望衛(wèi)家六老爺?shù)模趺纯赡軙湍呛巫佑略谔酵麜r說起謀害族人這一類的話？”
“但蘇四公子與何子勇欲殺我那六叔必然是有的。”衛(wèi)長風(fēng)接口道，“否則莫彬蔚不可能傷害蘇四公子！何況趙都尉也與我那六叔、莫彬蔚一起突圍，足以證明蘇家甚至連趙都尉也想滅口！”
實際上衛(wèi)長風(fēng)對這種推測的把握并不大，不過既然這么說對衛(wèi)家有利，那他當然要力證這一點——很多時候，大家更愿意相信的不是真相，而是對自己有利的說辭、哪怕是假相。
就如同沈藏鋒現(xiàn)在所擔心的：“但康國公現(xiàn)在不會去考慮這些，他只想替子報仇。”
從蘇魚梁的死訊傳來不過短短幾日光景，沈藏鋒對蘇秀茗的稱呼，已經(jīng)從人前人后的“大舅舅”，變成了“康國公”，足見沈蘇兩家關(guān)系惡化的程度。
“他連仇人是誰都不能確定，卻一味的想要大殺特殺的報仇？”上官十一聞言只是皺了下眉頭，但衛(wèi)長風(fēng)的身份可就沒什么忌諱了，聽出姐夫措辭中對蘇秀茗的疏遠與防備，他當即冷笑了一聲，道，“真當我衛(wèi)家子弟是根草了嗎？他說殺就殺？先不說連青州軍都說動手的人是莫彬蔚，當時我六叔重病未愈，不過勉強能夠落地，要不是莫彬蔚拼死救護、心腹書童以身相代，這回就要死在青州軍手里了！我衛(wèi)家念他喪子之痛，而且六叔生死未知，這才暫時忍耐，沒問他謀害我六叔之罪！”
他聲音猛然一高，“要是我六叔有個什么三長兩短，即使蘇魚梁死了，這事，也沒完！他蘇秀茗想報仇，我還想替我六叔討個公道呢！”
瑞羽堂對衛(wèi)新詠到底有多在乎這是另外一回事，由于蘇魚梁之死，青州軍為了報復(fù)，將與莫彬蔚同行的衛(wèi)新詠也列為殺戮目標，甚至幾次幾乎置其于死地。瑞羽堂要不出來給衛(wèi)新詠討個公道，往后衛(wèi)氏子弟還不得被人輕賤到塵土里去？
自從打聽到衛(wèi)新詠的書童都為了救他而死后，本來就對蘇秀茗跟蘇魚梁沒什么感情的衛(wèi)長風(fēng)對這父子兩個已經(jīng)厭惡到了骨子里。
這位衛(wèi)五公子雖然幼承庭訓(xùn)，自幼又老被胞姐欺負，所以看起來一直都是個謙謙公子，瞧著仿佛沒什么脾氣的。實際上以宋老夫人跟宋夫人對嫡親骨血的溺愛，還有打小被灌輸?shù)膹奈磥黹y主的角度考慮問題，早就把瑞羽堂上下都視作自己的產(chǎn)業(yè)了。
衛(wèi)新詠這個過繼來的六叔縱然跟瑞羽堂有些若即若離，可終究沒有脫離瑞羽堂。在衛(wèi)長風(fēng)自己的計劃、以及祖父衛(wèi)煥給他交的底里，這個六叔以后可是要作為他的左右膀臂的。早年他已經(jīng)被衛(wèi)新詠搶走了一個莫彬蔚，結(jié)果這次青州軍差點把兩個人都殺了……他要不火才怪了。
此刻從謠言里得了點理，當然是抓住不放。
這要是前兩日，沈藏鋒興許還會出來說和幾句。但這幾日以來，他為了大局，也算是做低伏小的上門去給蘇秀茗解釋了，奈何蘇秀茗如今是被刺激得接近瘋癲，什么人的情面也不認、什么樣的話也聽不進去。
他如今就認一個理，那就是把衛(wèi)新詠、莫彬蔚還有趙都尉等人全部抓到跟前，這時候他才有心思來問個究竟。
這要求一提出來，不只衛(wèi)長嬴姐弟大怒，沈藏鋒也在幾番辯解無果后被氣得拂袖而去！
那位被派去盤州找衛(wèi)新詠的都尉趙健之是他跟前的親衛(wèi)出身，父子幾代都是追隨本宗的，也是沈藏鋒在軍中最可信任的心腹之一。
說句不好聽的話，若是擯棄了顏面的話，沈氏族里只要不是本宗現(xiàn)在這幾個人，死上十幾二十幾個，跟這趙健之的死比，沈藏鋒肯定更心疼后者！
不但心疼，這也涉及到了沈藏鋒的面子——趙健之怎么也是他的心腹，沈藏鋒豈能不了解這個心腹？
如果說衛(wèi)新詠跟莫彬蔚都有可能出于某種盤算，去謀害蘇魚梁，沈藏鋒相信。
但若是趙健之會主動去害蘇魚梁，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但是趙健之害了蘇魚梁對他只有壞處沒有好處。這名親衛(wèi)，沈藏鋒是預(yù)備磨礪些日子就讓他單獨領(lǐng)一軍的，這次派他去盤州找人，撥了五千精卒，就是為了讓趙健之磨礪。
既然是被寄予了獨領(lǐng)一軍這樣厚望的人，趙健之豈能沒點眼力勁兒？
他殺了蘇魚梁，必然徹底激怒握著青州軍軍權(quán)的蘇秀茗。哪怕沈藏鋒把他交出去任憑蘇秀茗處置，也很難洗清沈藏鋒主使的嫌疑——趙健之又不是沈家其他族人派來的，他跟著沈藏鋒有得是錦繡前程，為什么要做這樣的事情？
按照沈藏鋒對他的了解，萬不得已之下，他寧可讓蘇魚梁殺了，也不會殺蘇魚梁。
先前他既已與莫彬蔚等人同行，莫彬蔚殺了蘇魚梁，那趙健之該立刻殺了莫彬蔚以證明沈家的清白才是。
但現(xiàn)在趙健之卻與莫彬蔚等人一同突圍而去！
沈藏鋒立刻想到，自己這心腹之所以這么做，十之八.九是有內(nèi)情的。
比如說，他掌握了什么必須親自告訴自己的秘密？
又比如說，他必須活下來，否則會引起比他死去更嚴重的后果？
不管哪一種，沈藏鋒都相信這心腹在這種大事上不會犯糊涂。
所以他當然要堅持把事情弄清楚、而不是不問青紅皂白的處置趙健之！
——就是青州軍報來的消息，也沒說趙健之動了蘇魚梁呢，憑什么只是奉命去盤州找人的趙健之，需要一起為蘇魚梁抵命？
沈藏鋒性情寬厚——那都是在私事上。在公事上他向來理智，就連唯一嫡妹沈藏凝的夫家，還不是迫得顧威送了唯一的親女過來做人質(zhì)？
對親妹妹的夫家尚且如此。一個不同姓的親戚，哪怕是親舅舅，也不可能讓他在公事、在涉及西涼沈氏的顏面與利益上讓步！
所以自從這次談不攏回來之后，沈藏鋒提到蘇秀茗一律以“康國公”稱呼，這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nèi)握l都看得出來。
此刻面對小舅子暗含挑撥的話語，沈藏鋒淡淡的道：“長風(fēng)勿要太過惱怒。康國公早先喪過一位嫡子，如今再喪嫡幼子，想來心下定然痛如刀絞。”
衛(wèi)長風(fēng)皺起眉，只當這個姐夫還是跟以前幾次一樣試圖說和，正要出言反駁，未想沈藏鋒接著卻道，“再加上康國公如今還要打理青州軍上上下下，事務(wù)繁忙，性情急躁些、無心思慮詳細，這也是難免的。”
無論上官十一還是衛(wèi)長風(fēng)都是心思敏捷之輩，一下子就聽出了他話里的意思。
對望一眼，衛(wèi)長風(fēng)冷笑著道：“姐夫說的不錯，康國公都遭了這么大的噩耗了，卻還要繼續(xù)操勞青州軍諸事，委實太過疲憊。說起來姐夫的三舅舅、我的二姑丈實在是該替其分憂一二的。”
“這是蘇家的家務(wù)事，我等外人不便直言。”沈藏鋒淡淡的道，“不過看著康國公這樣憔悴下去也不是個辦法，說不得要請長嬴出面，與五表弟妹提一下，請她提醒三舅舅了。”
衛(wèi)新詠能夠想到挑撥青州軍內(nèi)斗來爭取生機，沈藏鋒這些人自然不可能看不出來。
但看得出來跟不上當那是兩回事。
因為他們都很理智很冷靜，能夠通過謠言揣測出衛(wèi)新詠的用意——畢竟死的不是他們的兒子。
可兩個嫡子都死光了、而且全部沒留下一點骨血的蘇秀茗如今除了報仇之外根本不作他想——至少短時間里看不出來他會冷靜下來！
按照蘇秀茗現(xiàn)在的種種要求與命令，蘇家跟沈家、衛(wèi)家結(jié)仇是結(jié)定了。
沈家不要說，雖然西涼軍現(xiàn)在人數(shù)上落了下風(fēng)，可百戰(zhàn)之師才不會管這些，只會仗著人數(shù)的那是烏合之眾！
更不要說沈藏鋒因為兄弟之中無人跟他爭權(quán)，沈氏族人的手雖然已經(jīng)伸過來了，可至今也沒有明著冒出來跟他過不去的主兒，至少目前西涼軍中應(yīng)該沒人敢明著違抗他的命令。
而蘇秀茗可是有蘇秀葳這一班人拖后腿的——蘇秀葳他們拖后腿也有理由，不說沈、蘇從前的交情，西涼軍是那么好惹的嗎？縱然他們對青州軍有信心，但打完西涼軍，哪怕勝了，接下來也不要干別的了——祈禱上天保佑他們能夠平平安安回到青州縮起來那都是命好了！
何況回到青州之后，難道青州不要士卒拱衛(wèi)了？
沈家跟蘇家可以不和可以斷交可以結(jié)仇，但絕對不可以開戰(zhàn)！
這是對兩家都沒好處、在這種亂世里一個不小心就會玉石同焚的事兒！
蘇秀茗興許傷心的什么都不管，只想陪著兒子去了。其他人的兒子可還好好活著、等著他們的老子給他們謀取個好前程呢！即使沒兒子，有多少人活的好好兒的會想死？
這還只是沈家。
衛(wèi)家也不是好欺負的！
鳳州私軍跟邊軍差得遠，尤其宋老夫人指望莫彬蔚代練成精兵、要回去好組建精銳的三千騎兵如今幾乎是煙消云散，鳳州衛(wèi)氏再弄支精銳騎兵出來……短時間里是不可能了。
可這又怎么樣？
衛(wèi)家有錢！在閥閱里都是屬于非常有錢的存在！
組建不了精兵，人家還不能用人數(shù)湊嗎？流民的招數(shù)，也沒人規(guī)定閥閱就不能用。
更要命的是從青州北上必經(jīng)鳳州，如今北方又沒了糧草，必須靠南方運輸過來。把衛(wèi)家惹急了，專門截青州軍的輜重，青州軍要怎么辦？還能不能待中原了？當然他們?nèi)羰菗]師直指鳳州，憑衛(wèi)家肯定抵擋不住。
但話又說回來了——衛(wèi)家有錢，還有姻親！
沈藏鋒興許為了大局會不管岳家的危險，但衛(wèi)家要是開出讓他心動的價碼來，他馬上就能變成二十四孝好女婿！救岳父岳母那都是理所當然義不容辭的！
……實際上沈藏鋒寵愛妻子是出了名的，誰也不會懷疑他只要有個能敷衍族人的理由就不會坐視岳家被青州軍依仗精銳的邊軍屠戮逼迫。
所以這一仗，沈藏鋒打不起，蘇家其實也打不起。
因此沈藏鋒也顧不了許多——先跟蘇秀葳通個氣，里應(yīng)外合把蘇秀茗解決了罷！不然放著這么一個人，一旦哪天心神失守，下令跟西涼軍開戰(zhàn)，這一開戰(zhàn)可就不是主帥說停就能停的。
到時候他多年籌謀那就是個笑話了！還不如早點勸說沈宣兄弟歸隱西涼，縮在那里等改朝換代得差不多再出來投誠呢！那樣也不至于遭受這許多喪親之痛了！
沈藏鋒既失親長，哪里還肯再承受這種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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