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念的反應,是在葉殊城意料之中的,盡管如此,真的聽到她說出這樣的話,他心口還是尖銳的痛。
蘇念視線并未在他身上停留分毫,直接擦肩而過,韓競自然也跟上蘇念腳步。
葉殊城原地愣了愣,轉身追過去,跟在她身后。
蘇念,我們得談談。”
她腳步匆匆根本就不理會他,他干脆繞過去擋在她眼前,“當年的事情有誤會,你沒有說過你名字,我拿到的信里面只有許靜禾名字。”
她冷冷看著他,“所以?”
所以……”他話說的沒底氣,“你至少應該聽我解釋,我不是不愿意回去救你,那時候我……”
信上的名字誤導他,許靜禾騙了他,而他除了那封信之外什么也沒有,那份信就是他的先入為主,他根本沒有想過有別的可能性。
而現在,這已經不是個可能了,許靜禾在整件事里面的表現回想起來就可以窺見端倪,他被騙了那么久。
他一次又一次,將她留在危險之中。
別說了,”她打斷他,“你意思是。你一次又一次把我丟下,我現在還要給你發言權,讓你編個借口糊弄我?”
他擰眉,“不是借口,是真的。”
她突然笑了,“然后呢,我聽完,你是不是還覺得我應該原諒你?”
他心口一沉。
她的笑充滿譏誚和戲謔,這樣的笑容陌生,這樣的她也很陌生。
她的反應讓他說不下去。
她說過她恨他,經歷過這一場劫難,一切更加無法挽回,他心里完全沒了底,要怎么求得她的原諒,他想不到。
蘇念側過臉,對韓競說:“學長,你去門口等我吧,我很快過去。”
韓競瞟了一眼面色晦暗的葉殊城,倒也沒多停留,邁步離開。
見韓競走了,蘇念說:“你說許靜禾救過你,指的就是送信那時候發生的事情?”
他不語,算是默認。
她繼續:“信的確是許靜禾寫的沒有錯,她喜歡你這么多年,終于修成正果,我該恭喜你們,可送信的人是我,救你出去的人是我,被你留在大火里的人,也是我。”
他眉心緊蹙,她一字一句碾壓他心臟,他快要不堪重負。
他以為他自己是對的,找到許靜禾,彌補許靜禾……
蘇念還在笑:“我告訴你這個,不是為了邀功,說實話我現在一點兒也不想你像對待許靜禾那樣對待我,我和你說這些,是為了……”
她抬手,食指戳在他心口。
她撿了他最痛的地方戳。
她緩慢道:“讓你余生,都活在愧疚里。”
頓了頓,補充:“當然,前提是你有良心這東西。”
說罷,她抬腳欲離開,他情急之下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她看著他,“還有什么事?”
……”拉住她是個本能動作,他只是不想讓她離開,他很清楚,這樣讓她離開,她就再也不會回到他身邊了,他接受不了,他唇動了動,艱難開口:“我承認我有錯,可你不能就這樣離開,你至少該聽我解釋,蘇念,如果我知道那個人是你。我們之間不會是這樣子,下午的時候我有想過帶你走而不是許靜禾,只是那時候……”
他自己停下來,他語言混亂沒有邏輯,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他有很多話要說,可他說不出,他的腦袋是空的,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嘴拙,怎么也表達不清楚,他很著急。
她眼簾低垂下去,“算了,葉殊城,你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我很現實,不想什么‘如果’,大家都活在‘如果’里面,這世界就沒辦法前進了,你每一次扔下我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我可能真的會丟掉性命?”
他唇色是頹敗的,無法反駁。
我再怎么下賤,不至于到這樣了還能原諒你,不過我會不會原諒你也不重要了,.,所以你現在連我領導也不算,我們以后沒有任何關系了,我這輩子不想再看見你,你要是真覺得對不起我,那你就再也別出現在我面前。”
她幾句話成功將他擊潰,這種要將一切都結束,老死不相往來的話,她真的說出來了。
他有一瞬怔愣,疼痛自心口彌散,要將他撕裂,讓他體無完膚,他手腳發軟,她就在這個空隙里面甩開他的手,徑自離開。
腳步聲踏踏踏,那是她走遠了。
而他雕塑一般愣在原地,掌心空空,如同心底的空缺無法填補。
好久,不遠處傳來腳步聲,安子晏走過來站在他跟前,手在他眼前揮揮,“你沒事吧?唉,我在監控里面找到你們之后警局和我說有人已經在跟這個案子,還不樂意讓我跟著去,害我這大半天都耗在這里干等,才問到情況……”
見葉殊城表情呆滯毫無反應,他皺眉,“不是人都救出來了嗎,你怎么這模樣?”
葉殊城緩緩抬頭,看安子晏,張了張口,嗓音艱澀。
我……找錯了……”
安子晏愣了愣,“什么?”
寫信的是許靜禾,然而送信的,是蘇念。”
安子晏聞言瞪大眼,“那救你那個胖子……是蘇念?”
葉殊城點一下頭。
……”
安子晏十分驚訝,不知道要說什么。
這些年來葉殊城是怎么對許靜禾的?內疚和感恩也是感情,葉殊城浪費了多少在許靜禾的身上,不圖回報一心對許靜禾好,無條件包容著許靜禾,他是最清楚的,可現在,這一切都變成一個笑話。
再一想到葉殊城曾經為了許靜禾對蘇念做的種種,他頓時覺得頭大。
鬧成這樣了,還能回得去么?
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說,只能善意勸:“你……你這兩天先休息調整一下。回頭咱們再去找蘇念,和她解釋,你這人也不算是完全找錯,畢竟那封信是沒錯的,再說當年也不是你不愿意回去救她……”
葉殊城說:“可是今天下午,我拿著贖金去,對方告訴我只能帶走一個人,我帶了許靜禾。”
安子晏啞然。
今天發生的事情他也略有所聞,詳細情況并不清楚,現在聽到葉殊城所說,心一沉。
這種選擇是要人命的,換成任何一個女人,恐怕都不可能再原諒葉殊城。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許久。葉殊城開口,話說的很慢。
我帶了許靜禾,蘇念沖我喊,她說當初不該救我,說應該讓我死在那場大火里面。”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說這些,他控制不住,這些由著他口中說出的話,卻在撕扯他自己的心。
剛才她對我說,叫我要是覺得愧疚就別再去見她,她說她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我。”
安子晏默了好久,說:“你別太難過……”
我不難過,”葉殊城低下頭,唇角浮起慘淡笑意,“我只是……”
他沒有說下去。
他說不清這種感覺。他現在的感受,不是“難過”兩個字可以說得清的。
更復雜,更糟糕。
他只是沒辦法接受不再見她,他才剛知道真相,還想用余生去彌補她,而她卻將他徹底推遠了。
他不甘心。
……
蘇念和韓競回到房子里,不過離開短短幾天的時間,卻仿佛過去很久,蘇念精神不濟,也是累極,到自己的臥室洗過澡然后倒頭就睡,再睜眼已經是第二天。
她在床上躺著,靜靜看窗外。
糟糕的天氣讓心情更加惡劣,窗外雨水拍打窗玻璃。整個天空都在哭泣。
可是她沒有眼淚,眼淚都已經流光了,現在留在她心中的,只有荒蕪。
那種絕望晦暗的感覺深入骨髓,她的心口麻木又荒涼。
很奇怪,這時候,不痛了,準確的說,她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心仿佛也已經死去,沉在深海低。
她就這么挺尸一般躺在床上不想動彈,門被敲響,韓競推門進來,有些擔憂地看她。
起來洗漱一下,吃飯吧。”
她開口,嗓音有些啞,“我不太想吃,你吃吧。”
韓競在床邊坐下來,“別和自己身體過不去,不值得。”
我沒有,我是真的不想吃。”
你昨天就沒怎么吃飯,這樣下去身體會垮掉,你希望這樣嗎?為了個男人,把自己搭進去?”
她愣了一下,慢慢扭頭看他,“泡面?”
他想了想,“外賣和我做,你選。”
你會做什么?”
他摸摸頭,“看運氣,做出來什么算什么。”
她笑了一下。
很浮于表面的笑,他看著她,他想逗她開心,但是他覺得很難。
他攥過她受傷的手看了一眼,“今天我帶你去醫院看看吧。”
她手縮了回去,“不要,過幾天就好了。”
韓競沉了口氣,“需要多久?”
她怔住。
你需要多久,才能擺脫這件事還有葉殊城帶給你的陰影?”他問。
她沒有說話,這個問題太難回答了。
那場大火是她的人生陰影,現在好了,和葉殊城關聯在一起,她自己都不知道還有多久才能走出去。
他默了幾秒,突然就側身,在她旁邊躺下了,面對著她,說:“我不是想催你,但是你自己至少應該努力,我不想看你這樣下去。”
她抿唇,猶豫片刻,點頭,“……我會努力。”
她不想駁了韓競的好意,更重要的是,她劫后余生,為的不是混混沌沌不可終日,要活下去就有活下去的方式,而這種為了葉殊城一蹶不振凄凄惶惶的狀態,不是她想要的。
就像從前每一次危機,每一次挫折之后那樣,她總能站起來。
韓競笑了一下,她又說:“那學長,我手受傷了做不了飯,我來教你做飯吧。”
……
連續第二個不能合眼的夜晚更加漫長,葉殊城在酒店床上輾轉數小時,想不起自己是怎么熬過去的,晨起在洗手間鏡子看到自己的臉,新生的胡茬在下巴上布一片青黑,下眼瞼也是重重的暗影,這模樣狼狽透了。
拿過剃須水,他想起那一天早晨,他和蘇念在這里。共用一個洗手臺,她笑他臉上的泡沫,他就往她臉上蹭,他在這里吻她,吻的氣息凌亂難舍難分……
不能再想,那時候的美好現在都變成一把凌遲心臟的刀。
他洗漱過后去了一趟醫院,在許靜禾病房門口就聽見里面許靜禾在發瘋。
我為什么要經歷這種事,都是因為你!我到底做錯什么,會有你這樣的父親,你差點又要害死我!現在來做什么?!”
他停了一下,并未太遲疑,推門進去。
果然,許成在。
許成窘迫地站在床邊,抬不起頭,許靜禾的訓斥讓他無法反駁,哪里還有什么父親的姿態可言。
聽見腳步聲,許靜禾和許成不約而同轉頭,看到葉殊城。
許靜禾臉色微變,方才的高漲氣焰瞬間如同潑了水一樣熄滅,咬唇看著葉殊城,表情很復雜。
有些害怕,但又有些期待。
他還肯來看她,她覺得他不是那么絕情。
殊城,你來看我了……你坐,你……”
我有話要問你。”他站在病床前,也不再看許成,居高臨下睨著許靜禾。
送信的是蘇念,那當時救了我的就是蘇念。你早就知道這件事,為什么不說?”
她坐在床上攥緊了被單。
你明明知道我找錯人,你將錯就錯,安的什么心?”
沒有……”她爭辯起來,“怎么能說是找錯人,你說了你找晉城二中寫信的許靜禾,是我啊,殊城,你不能因為一件事就將我全部否定了,我對你的感情是真的,一直沒有改變過,殊城,我愛你,我不能沒有你。我才是最了解你的人,我們的處境都一樣無依無靠,你是最懂我的,我也是最懂你的……”
她話快要說不下去,因她看到葉殊城不耐煩的,冷漠的神色。
許成還站在旁邊,有些茫然,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許靜禾下床推了他一把,“你怎么還不走!”
蘇城臉色訕訕,“那我回頭再來……”
說著,一瘸一拐往出走。
葉殊城視線緊隨許成的腳步,在許成拉門之前,說:“你是那時候去建筑設計部盜圖的人對不對?”
許靜禾神色更加慌亂,“不是的殊城,你不能胡亂懷疑人,他不是,.的員工,怎么可能會有門卡?”
葉殊城視線收回來落在她身上,“對,他沒有,但你有。”
她一愣。
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她慌的不知所措。
許成轉過身,一張老臉上皺紋縱橫,看向葉殊城。
圖是我刪掉的,和靜禾沒關系。”
葉殊城冷笑,“剛才聽你們說話,你們是父女?”
許靜禾說:“不是的……”
這話說的無力極了,她現在每一句爭辯,都如同困獸之斗,葉殊城臉上那種嘲諷的,森冷的表情令她心驚。
男人翻臉如同翻書,她怕了。
葉殊城說:“盜圖的事情我會交給警方去查,至于你……”
他定定看著許靜禾,說:“以后我不會再管你,是對你最大的寬容,伊水云居的房子你不能再回去。”
她跑過去一把拉住他的手,打斷他,“你不能對我這么殘忍的,你不讓我回去我要去哪里?我無家可歸啊!”
他低頭看她,“那你逼著我把蘇念從榕城趕出去的時候,你有想過她無家可歸嗎?”
她不語,眼淚卻流出來。
葉殊城對蘇念是有感情的,他自然會站在蘇念那邊,可是她不能接受,現在把她趕出門,她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葉殊城要甩開她的手,她拉的緊緊的,他沒了耐心,力道變大,甩手的動作過猛,她猝不及防地被慣性帶著摔在地上,許成見狀連忙過來扶她。
靜禾身上還有傷呢,你不能這么對她!”
許成有點著急為許靜禾說話,卻被許靜禾擋了一下,她流著眼淚看著葉殊城,嗓音哽咽,“可是咱們還有靜禾珠寶呢,別忘了,這是工作,難道你連工作伙伴的情分也不講?靜禾新品才剛上市,現在勢頭正好……”
那不是你的。”葉殊城冷冷道:“許靜禾,不是你的東西,我都會要你吐出來。”
那是工作!”她叫起來,“.不是最重要的嗎,難道你連公私都不分了?靜禾珠寶沒了我還叫什么靜禾珠寶!”
葉殊城咬牙切齒,“哪怕我毀了靜禾珠寶,都不會給你。”
話音落,許靜禾徹底崩潰。
靜禾珠寶是她最后一點念想,她已經不奢望留住葉殊城的人,留住他的心,但是她不能連靜禾珠寶都沒了,她距離首席設計師僅僅一步之遙,她不能再這個時候功虧一簣,她一下子撲過去抱住葉殊城的腿。
殊城我求求你……你不能這樣對我!你對我太殘忍了,我們都是一樣的人,你應該懂我啊!我也不想這樣的,我都是因為太愛你了,我的心是真的,蘇念她那時候明明不喜歡你,她現在愿意和你在一起都是因為你現在的身份地位,你不明白嗎?!只有我對你的感情才是真的!難道你要為了一個攀附權貴的女人而拋棄我嗎?!”
葉殊城低頭,便能見許靜禾仰著臉看他,一臉的淚水,她聲淚俱下,說的頭頭是道,他說:“放開。”
她哭出聲來。
他略微彎身一把扭住她下巴,力度之大疼到她面容扭曲,他控制不住,他這一刻想殺人。
想到從前自己對這個惡毒的女人有多好,想到為了她,他是怎樣傷害蘇念的,想到自己過去做的那些荒唐事,怒火上涌,連同那些自我厭棄一起,讓他快要失去自控能力,手指力度加大。
許靜禾從他眼中看出了恨意,而下巴上那只手仿佛要將她的下巴捏碎,她哭叫起來,許成沖過來一把擋開葉殊城。
你嚇到她了!”許成叫嚷,許靜禾全身癱軟地坐在地上,哭的傷心極了。
全都完了,她不明白葉殊城怎么能夠這樣,將一切全盤否定,明明她對他的感情是真的,可他似乎完全不記掛過去那些情分。
葉殊城看一眼自己的手,好一會兒,攥成拳,再也不看許靜禾,大步走出去。
他回了一趟公司,公司里已經有堆積待處理的一堆工作,他應接不暇。抽著空打電話,同名系列產品全線停產。
結束一天工作就到了下午六點多,他在辦公室發愣好一會兒,到華燈初上,才起身離開公司。
車子在街上漫無目的,他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蘇念曾經對于他來說就是家,他一輩子僅有的一個家,現在被他自己給毀了。
最后,車子繞到了蘇念和韓競住的那個小區里,停車下去,夜雨瓢潑,他徑直上樓,最后站在門前。手觸到門,卻沒有足夠勇氣去敲。
她就在一門之隔,他想見她,可他怕。
怕她說出什么更難聽的話,他以為過去經歷那么多,被整個世界遺棄,他的內心已經足夠強大,可他高估了自己,她只消短短幾句話就能成功讓他覺得心如刀割,每每回憶起來都是錐心刻骨的疼痛。
她真的不會原諒他了,他其實很清楚,她理智又倔強,完全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一旦她下定決心,他就沒有任何辦法去挽留她。
可他就是接受不了。
門鎖突然響,門從里面被打開,韓競拎著個垃圾袋一臉詫異看著他,“你怎么來了?”
葉殊城上來的時候淋了雨,衣服上是斑斑水跡,發梢還滴著水,模樣糟糕極了,韓競皺眉打量他。
他問:“蘇念呢?”
話音未落,里面傳來蘇念聲音,“學長,你在和誰說……”
她走過來,看到他。
韓競嘆口氣,讓開一條道,葉殊城要往進走。蘇念突然就要關門,他連忙出手攔。
手臂被夾在門縫里面,她用力極其狠,他低聲悶哼,卻堅持不肯收回手。
韓競看著都覺得疼,提醒道:“蘇念,你這樣下去會把他的胳膊夾斷的!”
她一怔,只是微微猶豫兩秒不到,又繼續用力抵住門推。
韓競沒辦法,拉住她的手,眼見門縫間有松隙,喊葉殊城,“你趕緊走,不然你這條手臂真保不住了!”
而外面的人置若罔聞。就那么奇怪的姿勢卡住一條手臂在門里,死活不肯離開。
韓競隱約聽見骨頭受重壓發出的輕微聲響,十分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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