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問我，眼下最想感慨的是什么，我一定會說，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時間如一江春水向東流，然而人卻又是一種戀舊的物種。

    例如我，總是在回味著自己清澀稚嫩的初中時光，而洛璃則總是跟我說以前在江心區生活著的日子。有公園的鳥語花香，有陽臺上的溫暖陽光，還有爸爸媽媽每天的輕柔問候。

    多么美好的生活啊，可惜這些日子終究是定格在了過去，成為了我們記憶中不忍刪去卻又不忍閱讀的一頁。

    眼前的生活才是現實的，這有時候就逼迫著我們要離開過去，一步一步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這也許是我們最后一次來到江心區的房子這了。我和洛璃站在六樓門口，看著房子里面，沉默著。因為剛剛關上燈，顯得灰蒙蒙的，像是一張老舊的黑白照片。

    洛璃又向著里面看了一眼，眼中的懷念和不舍久久不散，她深吸了一口氣，像是鼓起了勇氣似的，然后才說道：“哥哥，我們回去吧。”

    我點了點頭，拿著手機對著房間拍了一張照片，然后把手機收到兜里，拉著洛璃的手，一步一步往下走。

    前不久，霍行君告訴我們，買方已經看了房子好幾遍了，比較滿意，當下就決定要買下來。然后他通知我們回去看看有什么東西遺漏的，沒有的話就準備交鑰匙，然后他那邊會著手幫我們處理售賣手續。

    再然后，這房子就不再屬于我和洛璃了。

    其實我們在搬家的時候就已經把需要的東西都搬過去了，不用的東西也早就委托搬家公司處理了。但是我還是帶著洛璃回來再看看，畢竟以后這就是別人的家里了。

    也許是巧合，也許是天意，今天剛好是清明節，是一個和過去說再見的日子，也是一個提醒我們回憶過去的日子。

    我們在看了房子之后，提了放在樓下準備好的東西，就打車去了公墓。

    在車上，洛璃一直很沉默，她低著頭看著自己紫紅色的小鞋子，不知道在沉思什么。

    自從我昨晚跟她說今天是清明節，明天要去看她的爸爸媽媽之后，她就一直有些活躍不起來，甚至晚上睡覺的時候都翻來覆去好久才睡過去。

    “喂，小丫頭，不要多想了，爸爸媽媽看到你這個樣子，肯定會不高興的。”我輕輕摸了摸洛璃的小腦袋，她也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到了目的地，我拿著香燭煙紙，洛璃捧著一束鮮花，兩個人慢慢地向里面走去。

    也去是在車上想通了什么，也許是不想讓爸爸媽媽看到自己不開心的樣子，洛璃終于是抬起了頭，收起了情緒，跟我并著向里走。

    “還記得他們在哪里嗎？”我輕聲問道。

    “嗯，知道。”洛璃點了點頭，走在前面，帶我過去。

    在洛璃媽媽去世的時候，她的爸爸就經常帶著她來這里，所以洛璃對這邊其實比我熟悉多了，自然是不會迷路。

    “99步……101步……”洛璃邊走邊數著，最后在數到109步的時候停下了腳步，她看著身邊的那幾棵松柏樹，喃喃道：“呀，以前是114步，現在只剩109步了。”

    跟在洛璃后面的我說道：“因為現在你長大了，所以所需的步數變少了呀。”

    洛璃轉過身跟我說道：“哥哥，以前爸爸帶我走這條路的時候，就是這樣走一步跟我說一個數字的。一邊走，爸爸一邊教我數數。”

    “嗯。”

    這里就是洛璃爸爸媽媽的家，兩個相鄰的位置，一個是經歷了數年的風吹雨打，一個是去年年底剛剛修建的，邊上還留著這樣一個條幅：“父親大人千古，孝女洛璃敬挽。”

    這讓我不禁想起了我和洛璃歷經千辛萬苦，差點付出了生命代價才在一起的那段時光。

    在洛璃爸爸的追悼會上，洛璃所放置的花圈上就是這樣的一句話。

    很簡單、很樸素，但是很真實。

    洛璃把一束雛菊輕輕放在她媽媽的墓碑前，然后站在一邊微微發愣。

    不知道是為什么，洛璃總是對雛菊有著莫名的愛好，也許是她們有著同樣的清雅、稚嫩吧。

    我拆開香燭，和洛璃一起點上，然后輪流著祭拜。

    “爸爸，媽媽，你們在那邊好嗎？我和哥哥現在過得很好，就像爸爸還在的時候那樣……”

    “爸爸，我現在都能照顧自己了，我還在幼兒園交了好多好朋友，我的畫畫還拿了獎，我的日記還被老師表揚了，老師現在經常夸我呢……”

    “媽媽，好久不來，我又想你了。那天晚上這么漂亮的煙花，你們有沒有看到啊？我和哥哥說，我最想讓爸爸媽媽看到我們一起放的煙花，但是不知道你們喜歡不喜歡。”

    “哥哥對我很好，要是哥哥不在，我都不知道以后會跟著誰……我想著以后要聽哥哥的話，一定要表現得乖乖的，讓哥哥高興……”

    洛璃一直在小聲地說著，她的眼中既是真誠、又是懷念。

    看著墓碑，我也真誠地說道：“叔叔，素……素姐，你們放心吧，我肯定會好好對待洛璃，就像對待自己的親妹妹那樣，有我在，一定不會讓她受到一點委屈的。”

    我沒有說我和洛璃的未來，更沒有說我和洛璃以后可能會發展成什么關系，只是在我的心底認為，無論未來怎么樣，現在洛璃就是我的家人，是和我同生活，共命運的親人。

    大概是三五分鐘后，洛璃停了下來，站在一邊等著和我一起燒紙。我也停了下來，把東西從塑料袋里拿出來，分了一些給洛璃，兩個人邊蹲著聊天邊燒著紙。

    也許是對著爸爸媽媽傾訴了很多，把心里一直壓抑著的心情全部釋放完了，洛璃現在心情顯然變得好了很多。

    我看著洛璃眼中的思念，輕輕的嘆了一口氣。我這個做哥哥的雖然能照顧好她的生活起居，但是很多方面是代替不了她的爸爸媽媽的，例如心里傾訴這方面。

    畢竟洛璃有很多心里話，并不是要說給我聽的。如果我問她的話，也許她會如實的告訴我，但是我怎么可能時刻都察覺到洛璃心里壓著一些話？

    再說了，我也不想太過極端地了解洛璃的全部心理動態，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不可能完全都讓我知道。

    “哥哥，以后我們是不是就一直住在念書嶺了，不回去那邊了？”洛璃問道。

    “對啊，是不是還有什么東西忘在那邊要回去拿？”我好奇地問道。

    “沒有……我就是問一下……”洛璃繼續說道：“不回去也好，不然總是會想起爸爸媽媽……”

    我嘆了一口氣，安慰道：“該想的時候，還是要想的。覺得難受了或者有什么委屈，就和哥哥說。想爸爸媽媽了也和哥哥說，哥哥不會怪你的。”

    洛璃點了點頭，輕聲問道：“如果……如果我經常因為想爸爸媽媽哭了，哥哥不會不會不喜歡我？”

    “傻孩子。”我苦笑道：“哥哥有時候也想爸爸媽媽啊，哥哥雖然已經是大人了，但是有些情況下也還是會哭的呀。流眼淚又不能代表什么，我的洛璃這么可愛，哥哥喜歡你還來不及呢，怎么會不喜歡你呢？”

    也許是聽到我夸贊她可愛，洛璃的小臉蛋稍微紅了一下，然后才輕輕地“嗯”了一聲。

    今天是清明節，公墓里的人非常多。對于我這個農村來的人來說，還是第一次感受到城市里清明節的氛圍。

    有栽樹的，有獻花的，有燒紙的，有祭拜多，但總體的情況是獻花、點蠟燭比較多。像農村那樣的燒一堆紙、點上許多個煙花爆竹，還真不多見。

    我和洛璃在這邊待了一會兒，然后邊準備回去。

    因為今天還和霍行君約了上午十點在他的事務所處理事物，要盡快趕過去。

    原本霍行君今天是放假的，不過因為我和他平時都比較忙，沒有時間湊到一塊兒具體交談，所以趁著這次放假，他特地留了下來處理一些事情，順便和我詳談一番。

    轉了兩趟公交車，我帶著洛璃準時出現在了律師事務所。我們約定的是上午十點鐘，而我帶著洛璃進去的時間則剛好是九點五十五。

    “先生，您過來啦。”迎接我的是霍行君紳士般的笑容和溫和的語氣。

    “嗯，辛苦你了，清明節放假的還在這邊等我。”我笑著說道。

    他趕緊說道：“哪里的話，能為先生服務那都是我們的福氣。沒有你們，我可是連飯都吃不上呢。”

    然后我們兩個人哈哈大笑起來。

    霍行君把我迎進去，各自在之前的位置上坐下來。洛璃則是和以前一樣，坐在我的腿上，躺在我胸口，靜靜地聽著。

    我和霍行君說的都是關乎她和她家財產的事，但是因為她年紀小，懂得不多，基本上是插不上嘴了。不過我在很多時候還是謹慎地過問了洛璃的意見，因為這是洛璃的切身利益。

    因為我表現地這么細心，霍行君還好幾次笑著夸贊我說：“先生，你對小姐真是用心呢。”

    我們先說起了之前拿起“談判”的后續。

    因為居委會的支持，洛璃現在留在我身邊已經是她兩個伯伯改變不了的事實，所以他們現在也沒有其他辦法，只是一個勁地督促我們趕緊還錢。

    之前霍行君告訴過我們，說洛璃爸爸買房子的時候向洛志華和洛志強借了不少錢，所以賣了房子之后的第一要務自然就是先還錢。

    除了欠洛璃兩個伯伯的錢之外，還有銀行的貸款，其他一些親友的借款。總之，洛璃家的欠款高達大約80萬。

    當霍行君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第一反應就是：“洛璃是個負二代！”

    不過當得知江心區的房子能賣出大約135萬的時候，我又瞬間感覺到：“洛璃是個富二代！”

    把房子賣了之后，再還完貸款，居然還有結余近50萬，雖然在很多家庭看來算不了什么，但是對我這個窮學生來說，已經是一筆巨款了。

    就算是我家小洛璃一天400塊錢給別人當童模，一個月1萬2，也得不吃不喝一直干四年啊。

    有了這筆錢，我撫養洛璃長大應該是沒問題了，如果我夠節約的話，應該能支撐到洛璃上完大學。

    只是眼下的一些細節倒是讓我頭疼不已。

    例如銀行的貸款，貸款人名字是洛璃的爸爸洛志東，但是眼下根本不可能讓一個去世的人去還貸，解除條約。而只有六七歲的洛璃連字都識不全，當然也不可能代替她爸爸去弄這些東西。

    我就怕萬一讓洛璃去了，我一個不注意她再次貸了個50萬出來。

    好在這個世界上還是有這么一些特殊的服務組織，能夠幫我疏通關系，代辦事宜的。

    霍行君在交代了一堆難纏的事務后，告訴我一個直截了當的解決辦法：“只要先生愿意，我們可以在先生能夠承受的范圍內，為先生提供任何合法服務。”

    意思就是，給我錢，我幫你們辦，其他的你不用管。

    雖然他說自己的合法，但我哪里知道他們合法不合法。

    一個律師事務所居然能打通關系幫我代還銀行貸款，你說他們只是個跑腿的，我絕對不信。起碼也得是在上層人群里面混了個臉熟、交際廣泛才行。

    “這個要怎么處理？”我開口問道。

    霍行君知道我一個學生沒有多少經歷，不太清楚這些方方面面的程序，所以很詳細地給我講了起來。

    不過他講的這么一大堆我倒是基本都聽不進去，只覺得越聽越復雜、越繁瑣，還不如不聽呢。

    我擺了擺手，表示已經夠了。他這才停了下來，笑瞇瞇地看著我。

    看到他那紳士的眼神，我就知道這錢又要被他賺到手了。

    不過好在霍行君還是比較照顧我的，也沒有繞彎子，大致跟我說了一下解決方案，然后拿出計算器為我清算價格。

    “……所以結余大概是52萬元，然后我們大概是取1%作為手續費、代辦費、跑腿費，大約是5000元左右。”

    聽到這，我不免有些驚訝：“這么便宜？”

    我以為霍行君會說要好幾萬，然后我只能一邊猶豫一邊肉疼地點頭答應，沒想到他最后說出的報價是5000元。

    在大街上找的那些賣房的中介手續費都在1.5%到3%之間，還不包括這種那種，這樣一看我簡直賺大發了。

    霍行君似乎早就猜到了我的反應，他露出紳士般的笑容，繼續說道：“也許先生覺得我們又要收集資料，又要賣房子、辦各種手續，還要代還銀行貸款等等，但其實對于我們來說，因為關系到位，只要預約到時間，都是能在短短幾天內就全部完成的，并沒有先生想象中的那么困難，所以價格自然也是沒有這么高。”

    聽了霍行君的話，我感覺有些咋舌。雖然事實是這個樣子，不過不要說得這么直接好不好啊？你們難道不做生意了嗎？

    我看了一眼坐在我懷里的洛璃，感覺到我看她的目光，洛璃疑惑地問道：“哥哥？”

    “小丫頭，決定好了嗎？這次是真的要賣掉了哦。確定下來就沒辦法更改了。”我再次問洛璃。

    這時的洛璃反而像是個甩手掌柜，放心地窩在我懷里，只是說道：“哥哥想怎么做都行，我聽哥哥的。”

    聽到洛璃這么說，我又想了一下，然后才說道：“麻煩你了。”

    “一定不會讓先生失望的。”霍行君笑著把委托書給我，我們在上面簽了字，然后他和我微笑著握手。

    “賣房子的錢什么時候能到？”我問道。

    “對方說要分兩次付款，第一次先給90萬，剩下的45萬再一次性付清。”霍行君對這些都比較了解，直截了當地就告訴了我。

    我想了一想，說道：“那你拿到錢后就先著手把洛璃爸爸之前欠下的債務換了吧，有剩余的再聯系我給我就好了。”

    霍行君笑著說道：“好的好的。”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才走，霍行君把我和洛璃送到事務所門口。

    “先生，下次有什么問題的話，隨時可以來問我，我很樂意為你效勞。”霍行君臉上是職業性的笑容。

    “哈哈，這個還真有。”我笑了笑問道：“想不想賺更多的錢？”

    霍行君又是好奇又帶著微笑：“先生有什么門路嗎？”

    “你們幫別人辦事這么便宜，要么我們合伙賣房子吧，我收手續費，你辦事，賺了錢咱們對半分。”我提議道。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來：“看來我之前說的沒錯，先生要是來干我們這一行，那可真是搶了我們飯碗了。”

    ……………………………………

    晚上躺在床上，洛璃拿著遙控器，看著電視，反復轉了幾個臺，臉上的困意不斷涌現出來。

    “哥哥。”

    “嗯？”

    “我現在一直在想……人如果死了會變成什么樣子？”洛璃有些猶豫地說道。

    “變成什么樣子？”我好奇地看了她一眼，洛璃居然會問這些問題，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對于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子來說，應該對這些東西理解不了吧？

    “人死了……會變成灰或者變成土啊。”

    洛璃想了想問道：“不會去天上嗎？”

    “靈魂去了天上，但是肉體要么變成灰、要么就變成了土啊。”

    對于洛璃的這些問題，我突然感覺一陣頭疼。我該怎么跟她說才能讓她滿足而又不讓她知道生命的殘忍呢？

    “爸爸是變成了灰還是變成了土？”洛璃問道。

    “……”我看著洛璃的眼睛，洛璃眼神中很是認真，仿佛對這個問題一點顧忌都沒有。

    我只好說道：“變成了灰……”

    “那為什么有的人會變成土？”

    “因為以前的人是土葬的，就是埋在地里面，這樣就變成了土。現在的人死了基本上都是火葬的，燒成了灰，然后再埋下去。這樣比較節約空間。”

    洛璃聽了，不再說話，像是在仔細回味這段話似的：“……”

    “哥哥，那如果我死了，能不能變成土？”

    我有些生氣：“瞎說什么呢？好端端的怎么能亂說自己。”

    洛璃見我生氣，縮了縮脖子，哀求道：“哥哥，我能不能變成土？”

    “為什么要變成土？”

    “因為……因為變成土的話，還可以在上面種漂亮的小花小草啊。”

    聽了洛璃的回答，我真是哭笑不得，她居然還想著自己死后可以給小花小草供給養料。

    我想了想，對洛璃說道：“在國外有一種方法叫做‘樹葬’，就是在埋下遺體后，在上面種一棵小樹，把遺體當做小樹的養料。這棵樹長得越茂盛，說明這個人生前活得越有意義。”

    洛璃便說道：“哥哥，那我死了之后，也給我樹葬好不好？”

    活著不好嗎？怎么一下子要在死這個問題上糾纏呢？

    我瞪了一眼洛璃，感受到我生氣的目光，洛璃只好縮了回去，不再說話。

    我也沉默著，氣氛一下子有些太過安靜。

    我嘆了口氣，說道：“洛璃，以后不要總是和哥哥說這些東西好嗎？”

    “嗯……”洛璃先是答應了，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哥哥，為什么呀。”

    “因為……哥哥很害怕失去你啊。”我苦笑著說道：“可你倒好，老是要在哥哥面前說這些。”

    知道我是因為這樣生氣，洛璃這才松了一口氣。她點了點頭說道：“哥哥，我知道了。”

    我微笑著摸了摸洛璃的小腦袋：“這樣才對嘛。哥哥想你一直陪在哥哥身邊，才不希望你去想這些想那些的。”

    洛璃也微微笑著依偎在我身上：“嗯嗯，我會一直陪在哥哥身邊，哪里也不去。”

    聽著洛璃溫順的呼吸，我仿佛能感受到洛璃小鹿般的心跳聲。

    這小丫頭，明明經常靠在我身上，居然還會緊張，真是的。

    我瞄了一眼洛璃，發現我一直看著她，她的臉上泛起了一層紅暈，然后嘟著嘴，又假裝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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