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四年
八月初七,熱河行宮
綠意掩映的承安堂中,太醫檢查完十三阿哥的傷勢,不解地蹙緊眉頭,向后退了一步。
蘇偉看看斂眉沉默的十三阿哥,囁嚅著不吭聲的鄧玉,上前一步道,“鄭太醫,十三爺的腿怎么樣了?”
鄭太醫咽了口唾沫,略帶踟躕道,“十三爺的傷恢復的很慢,似乎還有潰爛流膿的癥狀,本來只是筋骨錯位,外傷不重,如今卻是惡化了。”
“怎么會這樣?”蘇偉皺起眉頭,轉身看了看鄧玉,鄧玉越加瑟縮地垂下肩膀。
“大概是傷后又一路折騰到行宮的緣故吧,”十三阿哥輕咳兩聲道,“太醫盡力醫治即可,不必憂心,這天降橫禍,誰也怨不得。”
“是,”鄭太醫躬了躬身,領命而退。
鄧玉送太醫出門,蘇偉略一思忖,走到床邊道,“十三爺,不如向皇上請命,準您先行回京調養吧。”
“不必了,”胤祥微微笑笑,“皇阿瑪隨行的太醫不少,藥材也都齊全,更何況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也不是爺想走就能走的。”
“主子,出事了,”鄧玉匆匆邁進屋門,“外面傳來消息說,直郡王奉皇命領兵捉拿太子去了!”
京城,四爺府
書房里,四阿哥將關外送來的信遞給張廷玉。
“這,”張廷玉展信一看,蹙緊了眉頭,“鑾駕在黃陂遇刺,十三阿哥墜馬受傷,匪患是蒙古人?”
四阿哥站在書架前,一手把玩著五顏六色的骨質骰子,一手背在身后,看不清神色,“這事兒太過蹊蹺,你怎么看?”
張廷玉低了低頭,“北巡一路都有重兵把手,鑾駕大軍更是護衛重重,這一伙人能摸到皇營附近必是有內部人幫襯著。”
四阿哥**了**頭,轉過身道,“皇阿瑪一貫重視滿蒙關系,特別是近來準噶爾又開始蠢蠢欲動,策妄阿拉布坦野心昭著,蒙古各部的任何動作都牽連著邊境軍情。若是有人故意為之,當真是因噎廢食了。”
“貝勒爺,”張廷玉略一思忖道,“現下皇上、太子、直郡王俱在熱河,若是蒙古有變,咱們也得提前做好準備啊。”
“這事兒我心里有數了,”四阿哥緩了口氣,坐在書桌后,“你在翰林院多留意著朝臣的動靜,尤其是索額圖的舊屬及納蘭明珠的門下。”
“是,”張廷玉拱了拱手,復又想起什么似的道,“貝勒爺,提起明相,臣下倒有一事兒稟報。”
“什么事兒?”四阿哥揚了揚眉梢。
“臣下偶然聽同僚提起,年關過后,納蘭明珠就病臥床榻,”張廷玉向前一步,壓低聲音道,“似乎要不久于人世了。”
熱河碾子溝
兩隊人馬在官道拐角處對峙,直郡王勒住馬韁,面帶淺笑地揚聲道,“太子殿下請下車吧,本王奉命帶殿下回行宮面圣。”
阿進泰護在馬車一側,看著對反漸漏殺氣的部署,慢慢把手放在刀柄上。
“本王勸各位還是束手聽命的好,”直郡王瞇起眼睛,“抗旨的罪名可不是誰都擔得起的。”
阿進泰冷哼一聲,握在刀柄上的手緊了緊,“要奴才們束手就擒,也請王爺有**兒誠意,您這僚屬的武器可都快**到馬頭了,若是驚擾了太子,罪名也不小。”
“好個伶牙俐齒的奴才,”直郡王彎了彎嘴角,眼眸深寒,“本王就看看,是違抗圣旨的罪名大,還是驚擾太子的罪名大,來人啊——”
“大哥,”馬車上一個虛弱的聲音突兀地響起,雖不大但也打斷了直郡王的呼喝。
車簾被掀開,小初子扶著太子下了馬車。
“我隨大哥回去便是了,何必為難幾個奴才,”太子披著斗篷,面色蒼白,時不時地輕咳兩聲。
直郡王的馬打了個響鼻,兩隊人馬間的劍拔弩張略有松動。
“二弟知曉輕重便好,”直郡王敲了敲馬鞭,向身旁的侍從示意了一眼,“請太子上馬!”
太子的護衛被卸下兵器,解押在后,太子騎著馬與直郡王并肩而走。
“大哥此番當真費了不少功夫啊,”太子坐在馬上,語態平靜無波,“從四弟莊子上的事兒到皇阿瑪北巡,就連這次弟弟帶隊出行怕都在大哥的掌握之中吧。”
“二弟這是說的什么話?”直郡王瞥了太子一眼,嘴角微揚,“你貴為儲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若是潔身自好,任誰敢動二弟一根毫毛?說到底,勝者為王敗者寇,自食其果罷了。”
太子輕笑一聲,搖了搖頭,“大哥教訓的是,二弟與君共勉。”
京城,四爺府
“蘇公公怎么又跑到熱河行宮去了?”張保給四阿哥端上熱茶。
“他是看了爺的信,跑去看胤祥了,”四阿哥端起茶碗,刮了刮茶末,“胤祥墜馬,爺也擔心,他在那兒也好。爺就是怕,他那個闖禍的性子,別卷進這起子麻煩里去。”
“主子放心吧,”張保躬了躬身,“蘇公公雖說行事偶爾出人意料,但到底在宮中那么多年,心里定然有數。”
四阿哥泯了口茶,重重地嘆了口氣,又拿出魔方扭了扭,“說到底,當初就不該放他走,現在他人在哪兒,爺都得懸著顆心。”
張保陪著笑了兩聲,低下頭站到一旁。
張起麟輕聲輕腳地走了進來,沖張保擠了擠眼睛,抹了把頭上的汗珠道,“爺,今晚去西配院吧,自打鈕祜祿小主有了身孕,您又好長時間不往后頭去了。”
四阿哥扭著魔方,瞪了張起麟一眼,幽幽然地開口道,“你給爺把魔方解開,爺就去!”
接收到張起麟的求救信號后,張保彎下腰道,“主子,鈕祜祿小主懷的還不知是阿哥,是格格。說到底,這骰子是小巧,孩子才是結癥啊。”
屋里靜逸了半晌,四阿哥長長地嘆了口氣道,“去福晉那兒看看吧。”
“嗻,”張起麟一俯身,連忙上前伺候四阿哥穿靴子,“對了,主子,今兒個年府給側福晉送來了不少東西,說還有年羹堯大人從四川送來的蜀錦呢。”
四阿哥起身的動作一頓,眸色斗轉,“既然年羹堯送來了蜀錦,咱們就去年氏那兒開開眼吧。”
熱河行宮
直郡王押解太子的隊伍回到行宮時已經入夜。
蘇偉帶著小英子站在甬道的拐角處,看著一行人進了正殿。過往的奴才無不縮著脖子,等候在殿門口的大臣們猶豫再三,還是紛紛向太子行了大禮。
梁九功率先迎出殿門,沖兩位皇子笑了笑道,“圣上說,直郡王一路辛苦,早些回去歇著吧,太子殿下請跟奴才進來。”
直郡王臉色微變,看著太子邁進殿門,藏在袖中的手緊緊地攥了攥,轉身走下臺階。
內殿只燃了兩盞燭臺,昏暗地映出榻上的人影,香爐上方氤氳著安神香的氣味兒,一本暗紅的折子攤在炕桌上。
“兒臣給皇阿瑪請安,”太子走進屋內,長叩到底。
屋內沉默了很久,康熙爺靠在榻里,上半身埋在陰影中,看不清神色。
窗外又起了晚風,一片柳葉從樹枝上飄下,映在燈籠上,又打著旋兒地刮過窗欞,掩寂在一片黑暗中。
不知過了多久,胤礽的膝蓋已經沒了知覺,支撐的雙手開始發麻,一陣窸窣的聲音總算打破了殿內的寧靜。
然,從榻上起身的康熙爺卻只留給太子一片衣角,余下的依然是死一般的沉寂。
下人房
“皇上為什么下令抓太子?”小英子貓在被窩里,壓低聲音對蘇偉道。
“還能為什么,”蘇偉枕著手臂,盯著房**,“肯定跟這次遇刺有關。”
“難道是太子指使的?”小英子瞪大了眼睛。
蘇偉瞥了他一眼,嘆了口氣道,“不管是誰,總離不了儲位之爭。太子地位不保,皇子間表面的平和就要徹底打破了。希望老天保佑,這場大火別太快地蔓延到京城里去。”
延薰山館
“王爺,”赫都匆匆邁進屋門,俯身行禮。
直郡王負手站在窗旁,一雙眸子在月色下閃著幽光,“怎么樣了?”
“皇上獨自回了寢宮,而太子自打進了松鶴清樾就沒見出來。”
“這就對了,”直郡王勾起唇角,聲音清冷,“他身在儲位這么多年,如今該嘗嘗居人之下的滋味了。”
銀月半圓,夜色濃重時,數匹快馬奔出行宮。
皇上遇刺,太子被抓,朝中將有大變。阿進泰等人雖被關押,但隨行朝臣中依然有太子的親信,束手就戮的事兒索相已經經過一次,決不能再有第二次。
然,這些報信的快馬還沒有奔上官道,大多都已被護軍盯上。
天還未亮時,隨扈大臣歇息的十九間照房就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御前侍衛的腰牌一亮,奉旨行事。被帶走的大臣或高聲喊冤,或沉默不語,僥幸逃過一劫的只能默默祈求菩薩保佑。
下人房也沒能幸免。
前來抓人的護衛沒有御前侍衛那般有禮,一腳踢開房門,趕鴨子似的將連褲子都來不及套的奴才們聚在一處,伺候過太子的全都帶走。
蘇偉披著外袍,拉著小英子冷眼旁觀,他六品太監的補服一晃,那些粗魯的護衛大都繞著走。挑揀的差不多了,為首的統領才靠過來道,“這位公公是?”
“咱家姓蘇,在盛京給四貝勒看莊子的,聽說圣上北巡,特來送些物品用什,”蘇偉打了個哈欠道。
四貝勒爺用六品太監看莊子?護衛統領愣了愣,腦筋轉了兩圈還是拱了拱手,帶人走了。
關人的廂房里越來越熱鬧,哭鬧喊冤的不絕于耳。
小初子坐在墻角,望著漸亮的窗口,意外地平靜與沉默。
清晨,荷葉上的露珠不再滾動,在初起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跪在松鶴清樾內殿的胤礽已經面色如紙、搖搖欲墜,勉強地抬手遮住映在臉上的陽光。
清掃的奴才們一溜串地進了內殿,擦地的擦地,抹桌子的抹桌子,像是根本沒看到屋里還跪著個人。
窗邊撣起的灰塵在晨光中起起伏伏,胤礽捂著嘴咳了兩聲,一個沾著抹布的水桶放到了身邊,伴著細細的低語,“已有報信人逃脫圍剿回京,請殿下稍安勿躁。”
胤礽垂下眼臉,掩去神色,身邊的人提起水桶邁出了屋門。
“你們都出去吧,”梁九功出現在門口,奴才們紛紛起身行禮,快步退下。
“殿下,”梁九功彎腰走到胤礽身前。
胤礽仰頭看了看他,虛弱一笑,“梁公公還這么叫我,我也不知當不當得起了。”
“殿下是萬歲爺親冊的太子儲君,當然當得起,”梁九功扶著胤礽起身,“此一事未查清前,還請太子屈就馴鹿坡,萬歲爺已下令,回京前由直郡王負責太子安全。”
“馴鹿坡,”胤礽苦笑一聲,“也好,就是辛苦大哥了。”
煙波致爽殿
康熙爺端坐在龍榻上,面色陰寒。
梁九功躬著身子,輕手輕腳地邁進殿內,壓低聲音道,“萬歲爺,太子已經搬進了馴鹿坡的木帳里,直郡王也領人前去看守了。”
屋內一時沉靜,梁九功垂著肩膀不敢抬頭。
半晌后,一聲輕嘆,“老十三的傷怎么樣了?”
“回皇上,”梁九功緊忙地俯了俯身,“十三爺的傷還在將養著,聽鄭太醫說傷勢似有反復。”
“反復?”康熙爺瞇了雙眼,“不就是一個錯位扭傷嗎?怎么會反復?”
“奴才也不知情,”梁九功跪到地上道,“鄭太醫說,一開始確實只是輕傷,但不知怎地,原本不重的外傷突然化膿潰爛,上了藥也不見好。”
“糊涂!”康熙爺意義不明地一聲呵斥,沉吟片刻道,“讓劉院判去看看。”
“嗻,”梁九功叩頭領命。
承安堂
小英子淚眼汪汪地看著自家師父一邊跟十三阿哥扯皮,一邊悄悄地撥開了南窗的銷子。
“看日頭,十三爺該換藥了,”蘇偉躬了躬身,“奴才就不攪擾阿哥了,奴才告退。”
“蘇公公好走,”胤祥靠在床頭,**頭笑了笑。
小英子不情不愿地跟著師父出了正殿。
果然,轉臉蘇偉就變了神色,左看右看地觀察一番后,向屋子南頭繞了過去。
“師父,這不是咱們府上,你又要干什么?”小英子貓著腰跟在蘇偉身后,“昨天抓的太監可都沒放出來呢。”
“你小**兒聲,”蘇偉彎著腰挪到南窗下,“十三爺的傷不對勁兒,我得查查看。”
“主子,這藥今兒就別換了,”鄧玉躊躇著走到床邊,“太醫都說挺嚴重的了,萬一落下什么病根可怎么辦啊?”
“讓你換你就換,”胤祥瞪了鄧玉一眼,“現在正是緊要關頭,絕不能出什么紕漏。”
小英子瞪大了眼睛,跟蘇偉面面相覷,蘇偉噓了一聲,兩人輕手輕腳地出了承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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