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四年
八月的夜,繁星朗朗。
熱河行宮萬樹園的角落里,一個赤著腳的身影躺在溪邊的草地上。
晚風吹過樹葉,帶起一陣濕潤的腥氣,颯颯的聲音猶如蟄伏在陰影中的鬼魅,覬覦著最后一**光亮。
蘇偉不耐地蹬蹬腿,再好的良辰美景似乎都無法壓制他內心的狂躁與不安,懸在夜幕中的銀月已被烏云遮了一半。
“師父,”小英子脫了鞋,輕手輕腳地走到蘇偉身邊。
蘇偉看了他一眼,揪起一根嫩草叼在嘴里,“這么晚了,你出來干嘛?”
“我睡不著,”小英子抱著膝蓋坐到蘇偉身邊,“師父,你是不是想貝勒爺了?”
“誰說的,”蘇偉“噗”地吐出草根,“我只是心煩而已,這么兩天出了這么多事兒,今晚沒幾個人能睡得著的。”
“切,”小英子不屑地撇撇嘴,“在府里時天塌下來,你都睡得死沉死沉的,現在跟咱們又沒直接關系,還找借口……”
“你怎么那么多話呢,”蘇偉抬手巴了小英子腦袋一下,“皇上的一番話,削了太子的羽翼,擱置了儲位的變動,又徹底絕了直郡王的心思。等消息傳回京,勢必引起朝野動蕩,主子貴為四貝勒,怎么可能沒有直接關系?更別說,他本來就有——”
蘇偉話音一頓,沒有繼續說下去,臉色卻有些暗淡。
“那,咱們什么時候回京啊?”小英子撓了撓后腦勺,“朝堂不安穩,師父得呆在主子身邊才行啊。”
“我呆在他身邊有什么用……”蘇偉又揪了根草叼在嘴里,伸出一只手攏住月亮的影子。
“眼看著中秋了呢,”京城四爺府,東小院的大棗樹下躺著個湖青色長袍的人。
張保躬身站在廊下,彎了彎腰道,“今年是少有的大月亮呢,主子不如請旨到莊子上過節賞月?”
“沒心情,”四阿哥伸出一只手輕攬月色,語氣間頗有些懊惱,“中秋是個團圓的日子,卻偏趕在這最不能團圓的時候。”
張保抿了抿唇,低下頭沒有答話。
四阿哥輕嘆了口氣,拿起胸前的魔方轉了轉,“北巡隊伍那邊有新的消息傳回來嗎?”
“回主子,尚無新的消息,”張保低了低頭,“說來也奇怪,從皇上遇刺到現在快一個月了,后續的調查應該接二連三的傳回京來,可是卻一直毫無動靜。”
“未必是毫無動靜,”四阿哥對著一個白塊兒發愣,轉了兩轉后又重頭開始,“皇阿瑪封鎖消息,避免京城動蕩,能做到如此地步,怕是跟二哥有關了。”
“主子的意思是,”張保壓了壓嗓子,“東宮有變?”
“從胤祥的異樣來看,變故是遲早的,”四阿哥放下魔方,仰頭望著夜空,寂靜的院落里傳來陣陣蟬鳴,“快到打棗的季節了,找人把樹上的蟲子粘一粘。”
“是,”張保俯身領命,隨即想起什么似的道,“往年里,蘇公公都會提早組織小廝除蟲補蟬。尤其后院這顆大棗樹,夏起小英子就時時盯著了,一有動靜立刻下網,管保一個棗子都不叫糟蹋。今年,也是奴才疏忽了。”
“他難得有這么細心的一面,”四阿哥彎了彎嘴角,坐起身摸了摸懷里的魔方,原本寂寥的神色卻漸漸若有所思起來。
熱河行宮,延薰山館
夜色濃重,竹影斑駁,直郡王坐在一片黑暗的床榻上。月色朦朧下,李進忠垂首站在窗邊。
“郡王,”赫都邁入屋門,卻被一室的冷凄止住腳步。
猶如寒冬臘月的蒼茫,在無形的陰影中落下巨石一般的壓迫感。似乎過了良久,又似乎只是一瞬,一個干啞而陰沉的嗓音才悄然響起,“過來說話。”
赫都抿了抿唇,輕輕咽了口唾沫,舉步走到榻前,“郡王,奴才已經派人回京遞送消息了,想必明相得知如今情勢,定會為主子籌謀。此番,太子的罪名已被皇上親口落實,東宮易主是遲早的事,只要大位一天未定,郡王都是最有希望的。還請主子,不要妄自菲薄。”
直郡王的目光散亂而恍惚,落到赫都身上卻漸漸陰寒起來,“本王什么時候,讓你通知明相了?”
赫都身子一緊,慌亂地垂下頭道,“是奴才自作主張,奴才只是想為主子做些什么,請主子恕罪。”
“哼,”直郡王輕聲一笑,在一片漆黑中滲透骨髓,“罷了,我現在還能治誰的罪?納蘭家勢力猶在,本王卻是一枚棄子了,有你們從中保駕,或許還能茍且偷生。”
“郡王,”赫都俯身下跪,面容悲切而堅定,“奴才不管皇上如何、明相如何,奴才都只認郡王這一個主子!”
直郡王看了赫都半晌,微微勾起嘴角,“起來吧,本王只是一時傷感,沒有自怨自艾,更沒有怨天尤人。比起馴鹿坡那位,本王失去的不過是從未得到的東西罷了,沒什么好可惜的。”
馴鹿坡
胤礽坐在一張毛氈上,背倚著墻壁,絲絲寒意隨著陣陣幽風卷進脖領里。
“爺有多少個夜晚,沒有這樣平靜的看過月色了?”清冷的聲音在空闊的帳子里響起,卻沒有一個人應答。
胤礽彎起嘴角,緩慢地垂下頭,從袖子中掏出一支毛筆,柔軟的筆觸劃過手心,有些許熟悉,亦有些許陌生。
“小初子,”胤礽悵然地看著漆黑的夜色,“你說,他現在還記得我嗎?”
照房西廂
月光映出的窗影里,歪著一個瘦削的人,血跡斑駁的雙腿夾著粗制的木條,窸窣的吞咽聲在若有若無的呻吟中尤為明顯。
“林公公,別吃了,”一個同樣受了刑的太監挪到小初子身旁,“這些飯菜都餿了,吃下去要鬧肚子的。”
小初子捧著沾染塵土的木碗,看了小太監一眼,渾濁的雙眼映出一抹月色。
片刻后,微微抖動的筷子撞到碗沿兒,散落在地上。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脫力,小初子抓了幾次都沒能再拿起筷子,最后只得將沾滿血污的手伸進碗中,抓起泛著酸味的糙米飯塞進嘴里。
異樣的夜晚在姣好的月色中慢慢劃過。
清晨,蘇偉繞到了承安堂后頭,抓到了縮著脖子走路的鄧玉。
“蘇公公,”鄧玉慘白著臉,看著蘇偉直咽唾沫。
蘇偉皺了皺眉,左右看看后,壓低聲音道,“十三爺又用藥了?”
鄧玉抿著嘴唇,躊躇了半天,**了**頭。
蘇偉嘆了口氣,放開鄧玉,來回踱著步子,“劉術能一路混到太醫院院判,一定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十三阿哥的傷口上沾了別的藥,遲早被他看出來。”
“那怎么辦啊,”鄧玉哭喪著臉道,“我勸過主子了,可主子不聽,冒著欺君的風險也要這么干。”
蘇偉咬了咬嘴唇,拍拍鄧玉的肩膀,“我來想辦法,十三阿哥不就是想急流勇退嘛,用不著這樣傷人一千自損八百的。”
“真的啊,”鄧玉眼眸一亮,上前抓著蘇偉手臂道,“蘇公公要是能救我家主子,讓鄧玉做什么都行。”
蘇偉上下打量了鄧玉一番,抿抿嘴唇道,“你有銀子嗎?”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中秋的蒞臨,讓氣氛詭異的熱河行宮總算有了些熱乎氣兒。
八月十五,三照房的別院中,早早地響起了人聲。
劉術對于蘇培盛的到來,有些許驚訝,又頗為無奈。
看著擺在桌上的木盒,劉術揚了揚眉,“蘇公公這么大的禮,本官實在受之有愧。咱們好歹相識一場,蘇公公有事只管吩咐就是。”
蘇偉彎了彎嘴角,將銀光閃閃的木盒扣上蓋子,推到劉術身前,“咱家孤身在外,主子不在身邊,所做所為無非是為了保全自身。劉大人浸淫官場多年,近來何事關乎你我,想必比咱家更清楚。”
劉術蹙了蹙眉,看著眼前這位蘇大公公半天沒說話,這是試探還是賄賂讓人捉摸不定,四爺是否參與其中更讓他困惑不已,“蘇公公的話,本官實在參詳不透。近來,朝中事多,但與你我關系都不大。硬要說有關的,就是十三爺的傷——”
劉術一愣,心中逐漸清明,看著蘇偉的眼神變了又變。
蘇偉見到劉術的神色,心下明了,這人果然是來查探十三阿哥的傷是否有貓膩兒的。
“十三爺的傷何以關乎公公的安危?”劉術揚了揚眉。
蘇偉笑了笑,端起茶碗輕泯了一口,“劉大人有閑情逸致來關心我,倒不如關心關心自己。咱們都是給人當差的,咱家的主子生起氣來**多罰一通,大人的主子生起氣來怕就要見血了。”
劉術瞇了瞇眼,拈了拈半須道,“蘇公公既知曉此理,便不要再強人所難了。”
“我并非強人所難,只是想勸一勸劉大人,”蘇偉把手插進袖子里,向前傾了傾身子,“咱家伴在皇族身側二十幾年,看得很清楚。說穿了,做主子的亦有七情六欲。當今圣上,固然心意難測,但為君者亦為父。前幾日一番圣訓,看似嚇人,實則太子與直郡王俱未損半根毫毛。如今,十三爺即便觸怒龍顏,也不過丟了一時的恩寵。這皇子的身份是抹殺不掉的。他日,圣上憶起父子之情,十三爺就還是十三爺,而劉大人卻不知要如何自處了。”
劉術略有躊躇,看向蘇偉的眼神微微動搖,“那依蘇公公之意?”
蘇偉笑了笑,從袖中掏出兩張銀票,放到了木盒之上,“順水人情而已,如今的太醫院中還有誰比劉大人更有說服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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