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四年
八月末,四爺府門前,張保扶著年遐齡下了馬車。
幾抬軟轎由長街而過,皂青色的帷子掀起陣陣微波,擾得馬兒不安地跺了跺步子。
年遐齡上了臺階,停住腳步回頭望了望,“這幾日八貝勒府上尤為熱鬧吧?”
“是,”張保躬著身子,引年遐齡進府,“轎子、馬車不斷流地來回,入了夜都有各府的差使前后轉悠著。”
年遐齡聞言輕嘆了一聲,搖了搖頭,跟著張保進了府門。
書房里,四阿哥在軟榻上擺了棋局,見年遐齡進了院門,便起身迎了出去。
“老臣給貝勒爺請安,”年遐齡俯身一揖,被四阿哥扶起。
“年老勿須多禮,”四阿哥彎了彎唇角,“我剛擺好一副殘局,正待年老為我解惑呢。”
兩人進了書房,各自就坐。張保上了熱茶,便俯身退下。
四阿哥讓了黑子給年遐齡,端起茶碗刮了刮茶末,“行宮的事,年老可有所耳聞?”
年遐齡捋了捋胡須,落下首子,“京中四處流言蜚語,老臣也從中得聞一二,不過倒是不算意外。”
“此話怎講?”四阿哥執起白子,揚了揚眉梢。
年遐齡彎了彎唇角,目光落到棋盤上,“自從太子成年,這東宮之位便越發不穩當了,有所變故是遲早的。朝臣們心里都有譜,才會在皇子間各自站隊。不過,圣心難測,皇上最忌諱宗親權臣私下結黨。此番便是直郡王求勝心切,首當其沖了。”
四阿哥微蹙眉心,落下一子,“那,依年老看,二哥此次還能保住太子之位嗎?”
年遐齡斂了眉目,應了一棋,抬頭看著四阿哥反問道,“依貝勒爺看,現下若是太子被廢,皇子間有誰可取而代之?”
四阿哥略一征愣,手中的棋子遲遲未放下。
年遐齡端起茶碗,輕抿了一口,語態深沉,“太子是圣上一手教導出來的,不說赫舍里氏的尊貴與索額圖的勢力,單就太子自身能力而言,做一守成之君綽綽有余。把皇位交給他,朝臣百姓都不會有所懷疑。”
四阿哥輕嘆了一聲,**了**頭,“年老所言確實,年幼時,二哥就是兄弟間最為出色的。待到成年,大哥隨裕親王幾次出征,才在文治武功中略占一層。”
“這便是了,”年遐齡放下茶碗,又拈了拈半須,“朝臣都執著于太子的罪過,靜待圣上易儲,卻不想這其中的因果。當初,圣上就是為了穩定民心,延續大清正統,才在登基不久就立下太子。如今二十余年過去,太子的存在就猶如鎮海神針。一旦廢黜,朝堂動蕩,民心不安,那些不甘屈居人下的前朝遺將,野心昭著的戎狄蠻夷都將借機興風起浪。而最為關鍵的是,皇上心中沒有可接替的人選,皇子間沒有能主持大局的人。若一朝天陵突崩,大清的天下怕就要改名換姓了。”
“年老言之有理,”四阿哥緩了口氣,落下一枚棋子,眉宇間凈是愁緒,“這幾年,皇阿瑪時常將胤祥帶在身邊,栽培提拔之意甚是明顯。若是有心易儲,于胤祥來說,或許真是天賜良機。”
年遐齡撿起棋盤中的死子,輕搖了搖頭,“許是提拔,許是測試,亦可能是利用,人心從不只有一個回路,當今圣上更是如此。現今,太子被拘,直郡王也失了機會。皇上突然令貝勒爺與八阿哥協理政務,其中緣由想必也十分復雜,貝勒爺還是得謹慎從事為好。”
四阿哥**了**頭,將手中的棋子放進棋盒中,向年遐齡拱了拱手,“多謝年老提**,這盤棋胤禛還是輸了。”
年遐齡笑了笑,略一低頭道,“這本就是盤殘局,輸贏早已注定,貝勒爺此時還能靜心盤活已屬不易。老臣只希望,他日貝勒爺可保持這份心境,勿要被瘴氣迷霧遮了眼睛。畢竟,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有時一輸一贏,就在一念之間。”
“主子,”張保輕聲邁進屋門,打斷兩人的對話,“日頭已近午時了,可要吩咐廚房備膳?”
“好,讓廚房多備幾道菜,”四阿哥勾起嘴角,轉頭向年遐齡道,“年老留下和胤禛一起用膳吧,我還有些政務上的事兒要向年老請教。”
年遐齡見之,也沒推卻,低頭拱手道,“多謝貝勒爺,那老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張保聞言,剛要俯身退下,卻被四阿哥揚聲喚住,“你派個人去西配院,把側福晉請來,跟爺和年老一同吃個午飯。”
“不可,不可,”年遐齡慌忙站起,向四阿哥躬□子道,“慕筠已為人婦,老臣是外戚,她母親又沒在,不方便此刻見面,還請貝勒爺見諒。”
四阿哥彎了彎唇角,扶起年遐齡道,“年老何必如此拘謹,說起來,咱們也是一家人了,這些繁文縟節不理也罷。慕筠入府后,幫襯著福晉打理后院,十分辛苦。我本來也想召二老入府一敘,好了卻慕筠的思親之苦。”
“貝勒爺的好意,老臣銘感五內,”年遐齡低了低頭道,“只是今日著實不合規矩,慕筠有側福晉的位分在身,在府里更應該有禮有節。貝勒爺既有此恩惠,還是待他日,老臣讓內子遞了帖子,再正式拜訪。”
“年老思慮周道,”四阿哥扶著年遐齡坐下,“既是如此,胤禛也不強人所難了。如今二老人在京城,隨時可遞帖子進府,慕筠身為側福晉,本也要招待宗婦。更何況,福晉身子不好,后院的事兒就得她多操勞了。”
“理該如此,何來操勞之說,”年遐齡微微頷首,“慕筠自小膽大淘氣,她母親也放任她,養了個驕縱高傲的性子,還請貝勒爺多多包涵。”
四阿哥彎了彎嘴角,端起茶碗輕抿一口,“慕筠很識大體,性子也懂事坦率,年老勿須擔心。如今,亮工在四川任職,時間不長卻頗有功績。兒女皆有如此德行,年老當可安度晚年了。”
“貝勒爺謬贊了,”年遐齡輕嘆一聲,低頭捋了捋胡須,“兒女成人,孤身在外,于父母來說,倒寧可他們平凡一些。”
西配院
年氏站在窗前,遙望著院門。
凌兮輕手輕腳地卷了簾子,站到年氏身后,“主子,別等了,依老爺的性子肯定是不能過來的。”
“我知道,”年氏輕嘆了一聲,一手撫了撫窗欞,“采兮不是到前院去了嗎,我就是想知道,父親來了都做了什么,有沒有提起我。”
“老爺一向最疼小姐了,怎么可能不提起您呢,”凌兮笑了笑,扶住年氏的手臂,“咱們到屋里去等吧,天氣轉涼了,別再著了風。”
年氏又看了幾眼窗外,**了**頭,依依不舍地跟著凌兮進了內室。
那廂,采兮正好腳步匆匆地趕了回來,進屋沖年氏一行禮道,“主子,奴婢到前面不久,老爺的侍從塞了封信給我。”
年氏一愣,趕忙伸出手接過,“父親怎會這樣傳信?難道是哥哥那邊出事了?”
“主子別急,”凌兮幫年氏拆開信封,“老爺一定是有話,不方便透過貝勒爺。”
年氏抿了抿唇,展開信紙細細地讀了起來,半晌后輕嘆了一聲,“明相病重,納蘭家一直封鎖著消息,哥哥那邊還不知是個什么態度。父親讓我心里有個數,不要和哥哥多加聯系,免得引貝勒爺忌諱。”
凌兮秀眉微蹙,捏了捏帕子道,“明相若是離世,少爺還能靠向納蘭家嗎?這說不定是件好事兒,沒有明相從中攛掇,少爺說不定就能和老爺、小姐同心同德了。”
“你不了解哥哥,”年氏看了凌兮一眼,“哥哥生性傲氣,一心要做番大事業,卻不愿輕易受制于人。明相也好,貝勒爺也好,在他心里都是攀登高位的墊腳石。明相即便離世,只要納蘭家還有用處,哥哥就不會利落地跟他們斷了關系。到時,對貝勒爺來說,才是真真的損了做主子的顏面。”
“那,咱們怎么辦啊?”采兮滿臉愁容地看了看凌兮。
凌兮抿了抿唇,看向年氏,“主子……”
年氏深深地吐了口氣,捏起帕子抿了抿唇角,“寫信給王媽媽,讓她準備動手吧。新嫂身子一直不好,逢了喪父之痛,一時緩不過來也是正常的。”
年遐齡告辭離去,已近傍晚,張保陪著四阿哥往西配院走,“這年大人對主子還是十分忠心的。”
四阿哥背著手,**了**頭,“不過,年老畢竟上了歲數,能幫爺的地方太少。爺也不忍心,讓他再卷進朝廷間的爭斗里。倒是那年羹堯,狐貍一樣的性子,難以掌控啊。”
“張廷玉大人不是說,明相病重嗎,”張保壓了壓嗓子,“只要明相一死,年羹堯還不靠向主子嗎?”
“納蘭明珠死了,還有納蘭揆敘呢,”四阿哥低頭理了理袖口,“這年羹堯是心比天高,誰能幫襯他,他才會靠向誰。本來,爺也不急于這個時候拉攏他。只是如今,納蘭揆敘的后頭是老八。良鄉莊子的事兒、弘暉的死,爺都忘不掉。”
八爺府
一大清早,納蘭揆敘的馬車停到了八爺府門前。胤禩親自站在門口,迎納蘭揆敘進府。
“微臣要恭喜八貝勒了,”納蘭揆敘一下車便沖胤禩行了一禮。
胤禩慌忙扶起,將納蘭揆敘一路引進府門,“兄長太過客氣了,這幾日,胤禩一直惦記著府上的情況。若不是太過扎眼,胤禩就前去拜訪了。”
“有勞貝勒爺惦記,”納蘭揆敘輕嘆了一聲,揮退了尾隨的侍從。
胤禩也遣走了伺候的奴才,將納蘭揆敘迎進會客廳,“明相的身體怎么樣了?還是不見好嗎?”
納蘭揆敘搖了搖頭,低身坐到木椅上,“阿瑪也是積勞成疾,換了多少個大夫來看,都沒有起色。如今,只能人參吊命,一天一天熬著了。”
“明相也是辛苦,”胤禩低頭嘆了口氣,隨即想起什么似的道,“如今,皇阿瑪命我暫代內務府總管一職,若是兄長需要什么山珍藥材,不妨直說,胤禩還是能幫上一二的。”
“多謝貝勒爺,”納蘭揆敘拱了拱手,“現下正是貝勒爺大展宏圖的好時機,勿要因為臣等被抓了把柄。關外一役,太子、直郡王都大受打擊,十三阿哥又落了殘癥,貝勒爺此時該一露頭腳了。”
胤禩抿了抿唇,微蹙眉心道,“皇阿瑪是命四哥與我一起協理政務的,卻又格外把凌普和內務府的事兒交給了我。我這心里總是不安,不知這凌普的案子該著輕還是著重。”
“貝勒爺勿要多想,”納蘭揆敘端起茶碗,刮了刮茶末,“皇子間除卻太子與直郡王,只有貝勒爺您,身后有權臣支持。當下,太子門人多有動搖,正是咱們拉攏人心的好時機。內務府的案子牽連甚廣,凌普等人是留不得,但其他受牽連的卻可酌情一二。”
胤禩略一思忖,壓下聲音道,“兄長的意思是,責其首而寬起從?”
“正是,”納蘭揆敘放下茶碗,彎了彎嘴角,“八貝勒賢德的名聲早已在外,如今更是得皇上看重,處事寬嚴有度,那些望風而倒的朝臣們勢必會一心歸順。屆時,別說四貝勒,就是太子、直郡王東山再起,也不是貝勒爺的對手了。”
熱河行宮
承安堂偏廳里,蘇大公公正捧著木盒子傻樂,小英子一臉嫌棄地站在門邊。
“貝勒爺要是知道你管十三阿哥要銀子,還多要了一千兩,肯定會生氣的。”
蘇偉抬頭瞥了小英子一眼,“什么多要一千兩,這是十三阿哥賞我的,我拿的是主子的銀子,怎么能隨便亂花呢。盛京那邊傳來消息,謝慶賣掉的那批皮料,賺了一千二百兩,他自己留了四百兩,剩下的留給穆爾察了。穆爾察已經在打牲烏拉處設了**子,收取皮料,以后賺的肯定比這批多。我的第一桶金,總算是要來了,哇哈哈……”
小英子扁了扁嘴,揉揉一身的雞皮疙瘩,往門外退了退。
“蘇公公,”庫魁掀簾而入,打斷了蘇偉的魔性笑聲,“前面傳來消息,皇上要起駕回京了。”
“這么快,”蘇偉眨眨眼睛,“那咱們也收拾收拾,先回趟盛京,然后再——”
“皇上格外下了旨,”庫魁又打斷蘇偉的話,“命十三阿哥在行宮養傷,不必隨扈回京了。”
作者有話要說:在偶的偏心下,納蘭明珠比起索額圖還是差了一招,兒子也不怎么聰明,可憐納蘭性德去的早,揮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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