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五年
五月初七,京郊大糧莊
蘇偉跟張保由側門進了屋子,一路避開眾人視線,繞到四阿哥身后。四阿哥微微側頭,看了蘇偉一眼,蘇偉抿了抿唇,做一臉無辜狀。
那邊,年氏看了李氏一眼,坐回了椅子上,面上倒沒有絲毫慍色。
福晉轉頭看向四阿哥道,“如今,王府也是用人之際,不知王爺這里有沒有定下屬官人選?若是能及早有個決定,也省的咱們跟著胡猜亂想。”
四阿哥看了看福晉,微微點頭道,“爺心里已經有了輪廓,既是王府屬官,那多用些自家人也無妨。只不過,到底都是朝廷里有位有品的官宦,出身上倒不能差了太多。李涵這幾年一直管著府內雜事,辦事頗為牢靠,他這里,爺是打算網開一面的。”
李氏面上一喜,剛要起身謝恩,就聽四阿哥接著道,“就擔個六品管領的位置吧,以后輔佐長史管理府內文移遣委之事,福晉看如何?”
李氏動作一頓,福晉彎了彎唇角道,“李涵是白丁出身,王爺如此安排是大加提拔了。不過,依李涵的能力,卻也是當得的。”
李氏抿了抿唇,強自忍下心中的不甘,福了一禮道,“妾身替李涵謝王爺、福晉提拔。”
“恩,”四阿哥一手撐在桌上,看向年氏,“本王與年老是忘年之交,慕筠進府后又多幫福晉料理后院,為你的堂表兄弟安排前程,也算應當應分。如你所說,年陸既有功名在身,當個從四品散騎郎也不算突兀。孔曄曾在護軍營當值,如今就提為四品二等侍衛,在傅鼐手下做事吧。”
“多謝王爺抬愛,”年氏起身輕輕一福,福晉的臉色微沉,卻也沒有出聲制止。
蘇偉站在四阿哥身后,心下清楚,四阿哥此番抬舉年家的人,跟年羹堯的主動示好有很大關系。
“佳暉、恩綽都是爺的哈哈珠子,出身也高,自是不能疏忽的,”四阿哥看了福晉一眼,“不過,王府長史的名額只有一個,爺還要再掂量掂量。”
福晉抿了抿唇,目光掃過面目沉靜的年氏和微露嘲諷的李氏,捏著錦帕的手不自覺地用了用力,“長史位高權重,掌一府大小事宜,王爺是該好好思量。只不過王府屬官中多有后宅小主的親眷,這長史的人選總得鎮得住屬下才是。妾身的孩子沒幾個月就要落地了,耿氏那兒也大著肚子,還請王爺多為子嗣考慮,選些穩妥的人才是。”
“福晉說得有理,”四阿哥微微瞇了瞇眼,輕吐口氣后,站起身道,“今兒就到這兒吧,爺先回去歇著了。”
“恭送王爺,”屋內眾人起身行禮,蘇偉跟著四阿哥一路走出院子。
“主子,”蘇偉往四阿哥身旁湊了湊。
“叫納穆圖回來吧,”四阿哥輕緩口氣,“這府里人一多了,以后難免一筆爛賬,好在納穆圖的出身、能力都夠用,爺也信得著他……”
蘇偉抿了抿唇,左右看看后放輕聲音道,“其實,福晉的話雖然難聽,倒也不錯。這屬官跟小主牽連過深,難免生出爭權奪利的心思。若是佳暉做了長史,背后由福晉主持中饋,能省下不少麻煩。反正主子志不在一府之地,何不讓福晉安安心心地生下孩子呢?”
四阿哥停了腳步,轉身盯著蘇偉,蘇偉縮了縮脖子,最后把帶著大蓋帽的腦袋一垂,悶聲不動了。
四阿哥頗用力地瞪了他一眼,才又舉步往臥房走去,蘇偉緊忙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頭,“爺不是沒想過讓佳暉任長史,若福晉實心實意地向爺稟明,爺未必不會答應。可今天你也看到了,福晉始終跟爺藏著心思,還不如李氏直白。佳暉能力不夠,日后定然依附于她,她這樣撐著福晉的尊嚴,若讓她主持中饋,豈不處處跟爺作對?”
蘇偉聞言點了點頭,四阿哥緩了口氣沉下嗓音道,“至于屬官中外家過多,爺也有自己的考慮。除了年家外,兵部尚書馬爾漢,禮部侍郎完顏羅察,甚至是佟佳氏夸岱一部都在爺的拉攏范圍內,要掩藏他們的存在,利用外戚之便最合適了。皇阿瑪那兒就算有所懷疑,也不會過多干預,畢竟外家做大,對親王來說也是件麻煩事兒。若是后院失火,誰還有功夫培植勢力,覬覦皇權呢?”
蘇偉撓了撓后腦勺,心中突然涌出些不好的預感,“那,要是真著起火來怎么辦?”
四阿哥步子一頓,回頭看了看蘇偉,突然一彎嘴角道,“不是還有咱們蘇大公公嘛……”
十四爺府
張保將四阿哥的禮品送到門房,又將兩萬兩銀票親自交到了十四福晉的手上。
“勞張公公回去,幫我們十四爺多謝四哥,”完顏氏彎著嘴角道,“等十四爺回來了,我們定然登門謝禮。”
“福晉放心,奴才一定把話帶到,”張保拱了拱手,行禮告退。
完顏氏嘆了口氣,將銀票放到一邊,秀眉微蹙。
侍女山桃倒了碗清茶遞給完顏氏,“看起來,雍親王還是惦記咱們十四爺的,主子又何必煩惱?等十四爺回來,主子好好勸勸,讓咱們爺給雍親王服個軟,以前的事兒也就罷了。”
“沒你想得那么簡單,”完顏氏閉上眼睛,按了按眉心,“以前我只當十四阿哥紈绔,有人哄著他開心就是。沒想到,年頭日久,他竟起了別的心思。如今,我是不知該不該勸了……”
“主子?”山桃疑惑地眨眨眼睛。
完顏氏抿了抿唇,將銀票撿起遞給山桃,“你放到前院去吧,讓人告訴十四阿哥,這是四哥給的,怎么回禮,由他自己決定。”
“是,”山桃瞄了完顏氏一眼,接過銀票,行禮退下了。
五月初,八爺府
天氣漸暖,府內的花卉都吐了苞芽。
侍女繡香扶著嘉儀在花園中慢慢散步,路過的奴才都紛紛俯身。八貝勒對這位新格格的寵幸遠超眾人的預料,就連八福晉都斂了氣勢,沒敢找她的麻煩。
“我見池里的荷葉都展了綠意,”嘉儀撫了撫鬢邊,沖繡香道,“你明早帶人來收收露水,咱們給貝勒爺泡茶喝。”
“是,”繡香彎著唇角低了低頭。
正說話間,一個碧綠色錦葉筒裙,青色團花紋小褂的女子穿過拱門,沖嘉儀福了福身,“奴婢見過小主,給小主請安。”
“姐姐快起,”嘉儀抿了抿唇角,將毛氏扶了起來。
毛氏與張氏是八福晉接進府的良妾,雖說伺候過八貝勒,但一直沒有名分,是以比晚進府的嘉儀還矮了一截。
“打擾小主逛園子了,”毛氏品性似乎很隨和,對人說話都帶著溫良的笑意,“奴婢也是在屋里呆著悶了,才尋思出來看看。”
嘉儀彎了彎唇角,與毛氏一起往亭子里走,“這個月份天氣剛好,外面是比屋子里舒服。”
“貝勒爺剛賞了小主一間大院子,咱們是比不得的,”毛氏壓了壓嗓子,“不過,今兒早福晉還在發脾氣呢,小主可得小心些。”
嘉儀愣了愣,轉頭看向毛氏,毛氏抿了抿唇角道,“福晉也是個可憐的,小產傷了身子,生孩子怕是困難了。要不說,小主進府的時候剛剛好,以后若是得了長子,與福晉也不過就是個名分的差別罷了。更何況,貝勒爺對小主那般寵愛……”
嘉儀紅了臉龐,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毛氏拿下帕子不動聲色地掩了掩唇角。
一陣頓聲突兀地響起,毛氏蹙了蹙眉,目光往圍墻外看去,嘉儀跟著望過去,只見陽光中,一片綠色琉璃熠熠生輝。
“這雍親王府也真是的,”毛氏憤憤地吐了口氣,“不分白天黑夜的大動土木,搞得咱們府上也煙氣沉沉的。這四阿哥是得了王爵,但咱們貝勒爺好歹也是他的弟弟,整天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暗地里竟做那些落井下石的腌臜事兒!”
“這是什么意思?”嘉儀看向毛氏。
毛氏略一征愣,隨即惶然地捂住嘴巴,“哎喲,你看我,忘了小主與四福晉是本家了。一時失言,還請小主恕罪——”
“姐姐不必如此,”嘉儀扶住要起身請罪的毛氏,“我已經進了八爺府,就是八爺的人了,這娘家終究是外姓,我心里清楚自己的位置。只是,姐姐剛才所說,到底是何意?”
毛氏躊躇了片刻,略帶難色地道,“奴婢只是一介婦人,都是聽人家傳的閑話。這四阿哥跟咱們爺不兌付是一早就傳開的了,咱們爺是一心把人家當兄長,奈何人家看不上咱們。我還聽說,這次皇上分封皇爵,唯獨漏下八爺府,就是四阿哥背后動的手腳呢。說起來,當初格格要進府,奴婢還挺疑惑的。這按理說,您是四福晉的親侄女,怎么也該往跟四爺府相好的王公侯府去啊。這進了咱們府,若是貝勒、福晉對您起了疑心,那以后的日子……”
嘉儀捧了捧手臂,在晌午的暖陽下,背后竟沁出了涼汗。
毛氏抿了抿唇,隨即一笑道,“唉,都是奴婢胡思亂想了。咱們爺心胸寬廣,對小主也是實心實意地喜歡,連福晉那兒都擋著不許難為您。看來,這是老天賜的緣分,小主是有福氣的人啊。”
嘉儀勉強笑了笑,跟毛氏應付了幾句后,便先一步起身離去了。
毛氏看著嘉儀離開,面目上原本溫和的笑意漸漸變淺變淡,隨即轉身,往福晉的院子走去。
五月中旬,內務府與禮部給各位皇子定下的莊戶分封正式發了下來,雍親王處果然都是上好的莊園糧戶。而讓蘇偉驚訝的是,年家所在的漢軍鑲白旗第五參領正式劃給了四阿哥。這一回,年家正式成為雍親王的門下屬人了。
與分封同時而來的,是各位皇子正式遷府,一連幾天過去,阿哥所就剩了十三阿哥的內眷。
乾清宮
四阿哥給康熙爺行禮問安,康熙爺靠坐在榻上,隨意地擺了擺手,“你那王府屬官的名冊,朕已看過,有幾處缺失朕都給你補上了。”
“多謝皇阿瑪,”四阿哥拱了拱手,“今天兒臣來,還有一事想求皇阿瑪。”
“你說,”康熙爺微微抬眼,看向四阿哥。
四阿哥略一沉吟,壓下嗓音道,“胤祥在行宮快一年了,兒臣與他通信,得知他的腿傷已經基本痊愈。眼下,各位成年皇子都已建府,只有胤祥的內眷還在阿哥所,怕是不太妥當。兒臣想求皇阿瑪開恩,下旨讓胤祥回京。”
康熙爺抿了抿唇,看向四阿哥的眼睛微微瞇了瞇,“胤祥行為冒失,不知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道理。朕的本意是讓他在行宮多反省一段時日,是以也沒有賜他爵位。”
“皇阿瑪對胤祥的教導,兒臣明白,”四阿哥低了低頭,“只是朝中多有不明真相之人,當初胤祥是因追擊刺客受的腿傷,本是有功在身,如今眾皇子建府,依然不得回京,難免有所微詞。而且,胤祥本性良善,對皇阿瑪也是崇敬之至,兒臣實在不愿看到胤祥孤身在外,思父心切,再因流言蜚語而誤入歧途。畢竟,胤祥曾經最得皇阿瑪看重,兒臣想皇阿瑪也不愿胤祥受太多的苦。”
康熙爺緩了口氣,向軟墊上靠了靠,思忖片刻道,“也罷,胤祥確實在外挺久了,就讓他回來吧。至于爵位嘛,朕還不知他是否改過自新,暫且擱置,只讓他在內務府領個貝勒的份例也就是了。”
“皇阿瑪安排得當,”四阿哥掀袍下跪,“兒臣替胤祥叩謝圣恩。”
吉盛堂
蘇偉得到消息,吉盛堂的另一位掌柜史大學到了京城,特意抽身前來相見。
史大學身體魁碩,皮膚黝黑,舉止豪爽,比起王相卿更像蒙古人,見到蘇偉后,沒等王相卿介紹就一個巴掌拍了下來,“這就是咱們蘇財東吧,一早聽相卿提起我還不信呢,這真是天上掉下的財神爺啊。”
蘇偉被史大學的巴掌拍的差點吐血,只能強撐著笑容道,“史大哥好,咱們都是朋友,不用見外,叫我蘇偉就行了。”
“好,好,那我就不客氣了,蘇偉小兄弟,你家里也是做生意的吧?聽謝慶說,你做買賣可有一手了——”
“行了,大哥,”王相卿適時按住史大學的手,“你這鐵掌再拍幾下,蘇弟就要去醫館了。咱們坐下來聊,我先讓伙計把貨卸下來。”
史大學這次進京,押送了幾大車的皮料和蒙古收來的山珍、奶制品,粗略一算,得有上萬兩的進帳,蘇大公公開心的不得了。
“宏盛店關門了,申文彥跟咱們做起了南洋行貨的買賣,我又訂購了一批香料,順帶些烏木、珠寶,”蘇偉咬著牛肉干,“這些東西貿然在京城出售容易惹事兒,我尋思著還是讓史大哥帶回蒙古去。”
“沒問題,”史大學拍拍胸脯,“蒙古貴族也喜好這些稀奇玩意兒,在京城未必能賣的上價,到了殺虎口說不定能翻幾倍。”
蘇偉眨巴眨巴眼睛,有些羨慕地道,“史大哥領著商隊四處走,可見過漠北不少地方吧。我也好想去看看,不知什么時候能有機會呢……”
王相卿彎了彎唇角,放輕音量道,“只要蘇弟能抽身,什么時候想去都可以,咱們哥幾個別的地方不熟。漠南蒙古六盟四十九旗,漠北蒙古四盟八十六旗,是閉著眼睛都能穿一趟的。”
蘇偉咧嘴笑了笑,半趴在桌上道,“其實我也去過蒙古的,不過只到過木蘭圍場一帶,見得不多,還總是被蚊子叮一身的包。”
王相卿笑著給兩人沏了奶茶,史大學有些疑惑,轉頭看看蘇偉,又看了看自家兄弟終是沒有開口。
傍晚,蘇偉坐著馬車走了,王相卿領著史大學回了小院。
“怎么?那位蘇財東跟朝廷里的人有關系?”史大學與王相卿坐到了院中的石凳上。
王相卿微微彎了唇角,“什么都瞞不過大哥的眼睛。”
“木蘭圍場豈是一般人能隨意去的地方,”史大學略略地搖了搖頭,“只是不知,那蘇財東的真實身份?”
王相卿抿了抿唇,在史大學耳邊低語了幾句。
“這——”史大學征愣地瞪大眼睛,“是宮里出來的,還是哪個王府上的?”
“應該是皇子身邊的,”王相卿嘆了口氣,“蘇弟沒有主動提起,我也沒有多問。”
“你糊涂啊,”史大學皺起粗眉,“這種事兒怎么能不問清楚呢,皇族權貴的爭斗咱們在蒙古見得也不少,更何況是京城?”
“大哥放心吧,”王相卿微揚眉梢,“那位貴人我見過,從年紀來看,京中適齡的皇子就那么幾個。而身邊有一位六品大太監的,就更好打聽了。”
“這么說,”史大學瞪了瞪眼睛,“你知道是誰了?”
王相卿抿著唇角點了點頭,“他說自己姓尹,排行老四,如今算起來,該稱一聲雍親王了。”
京郊大糧莊
蘇偉下了馬車,讓人抬了幾箱皮料,往四阿哥的院子走去。
“蘇公公,”東北角的竹林里走出兩人,叫住了蘇偉。
“喲,年側福晉,耿格格,”蘇偉上前一步,給兩人打了個千兒。
“蘇公公請起吧,”年氏彎了彎唇角,向蘇偉身后看了看,“蘇公公這是出去啦,沒跟在王爺身邊?”
“是,”蘇偉低了低頭,“奴才回京替主子辦了點事兒,還帶回了不少好皮子,等一會兒給各位小主送去。”
“蘇公公有心了,”年氏輕抿唇角,“當初,蘇公公在宮里照顧我父親,王爺也由此與我父親相識。如今,年家正式成了王爺的屬人,還都得虧蘇公公當年的善舉呢。”
“側福晉客氣了,都是奴才應當做的,”蘇偉低了低頭。
年氏輕揚嘴角,向身后的凌兮看了看,凌兮從袖中掏出一只鼓囊囊的荷包遞到蘇偉眼前,“這是側福晉的一點心意,還望蘇公公笑納。”
蘇偉眨巴眨巴眼睛,一時還沒決定接不接時,就聽不遠處一聲笑語,“喲,年妹妹真是八面玲瓏的人物啊,這家里頭的人剛安進王府,就開始賄賂蘇公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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