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五年
九月末,八爺府
初秋的花園已帶了些許蕭瑟的寒意,嘉儀的小院一改往日的冷清,充斥著滿滿的不安與嘲諷。
八福晉與挺著肚子的毛氏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張氏眉目微斂,立在兩人身后。繡香扶著嘉儀站在堂屋廊下,屋內已是一片狼藉,金環帶著幾個嬤嬤將嘉儀僅剩的一點家當翻得到處都是。
又過了半個時辰,金環捧著一只木盒走出堂屋,盒內幾只乳白色瓷瓶尤為引人注目。嘉儀微微變了臉色,低垂著頭走到福晉身前跪下。
“叫劉鶴過來,”八福晉冷冷地瞥了嘉儀一眼,就任她一直跪在院子當中。
劉鶴是八爺府的大夫,醫術也是京城數得上的大手。金環將劉鶴引到小院時,嘉儀正哭著向八福晉請罪。
“妾身真的毫無歹心,妾身只是想服侍貝勒爺而已,”嘉儀跪得久了,膝蓋已有些支撐不住,“妾身知道,用這種閨中秘藥有礙觀瞻?墒牵@藥只是調理身子的,并沒有媚藥的成分,妾身更沒有那個膽子用藥物迷惑貝勒爺,還請福晉明察——”
“行了,你這信口雌黃的本事可是越發精進了,到底是不是媚藥可不由你的一張嘴來決定,”說完,八福晉轉頭看向劉鶴道,“劉大夫,你來驗一驗這白色瓷瓶中的東西!
“是,奴才遵命,”劉鶴一拱手,接過瓷瓶到一旁細細查驗起來。
嘉儀還跪在地上,由膝蓋竄上的寒意,讓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
張氏看著嘉儀越發蒼白的雙唇,略一躊躇后小聲對八福晉道,“福晉,讓嘉儀格格起來回話吧,這后院的奴才來來回回地都看著呢!
八福晉轉頭看了張氏一眼,拿下帕子掩了掩嘴角,轉而對嘉儀道,“你起來吧,別這幅柔弱無骨的樣子,好像本福晉一味欺負你似的。”
“妾身唐突,多謝福晉,”嘉儀低了低頭,由繡香攙扶著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福晉,”正說話間,劉鶴已經檢驗完畢,躬身走到八福晉身前,“回福晉,這藥的成分奴才已經一一驗過,是專門調理女性私隱的藥材,并無其他疑處!
八福晉聞言雙眼微瞇,有些懷疑地道,“其中,沒有媚藥的成分嗎?若是接觸久了,會不會對身體有害?”
“福晉請放心,”劉鶴低頭拱手,“這藥粉所用的藥材都十分珍貴,且藥性相合,相輔相成,當是閨中秘藥的至寶,用得久了,對于女性的身體會有很大改善,并無不良影響。另外,除了幾味稍有助情致的香料,并無明顯催情的成分,實在算不上媚藥!
“這么說,”張氏突然插嘴道,“這藥確實只是調理身子的咯?”
八福晉面色一寒,回頭瞪了張氏一眼,張氏慌忙垂下腦袋。
“小主說的沒錯,”劉鶴低著頭繼續道,“這藥算得千金良方,頗有療效,于深閣女子來說,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張氏抿了抿唇,偷偷地看了嘉儀一眼,不再吭聲。
八福晉冷冷一哼,一手搭在石桌上對嘉儀道,“就算現在你沒用媚藥,不代表以后不會用。你花了多少銀子淘來的這藥粉,若是貝勒爺壓根不肯來你這兒,不是都白費了嗎?可見,你還是揣著見不得人的心思!
“福晉,”嘉儀淚濕了雙眼,又俯身跪下,“嘉儀已經嫁進了八爺府,所作所為都不過是想尋個輕松點兒的日子罷了。妾身真的不敢存其他的心思,妾身只想安安生生地在貝勒爺和福晉身邊活下去,還請福晉明鑒……”
八福晉長長地吐了口氣,百無賴聊地站了起來,也不再搭理哭得梨花帶雨的嘉儀,轉身沖毛氏道,“天兒也不早了,咱們都回去歇著吧。金環,把那些藥粉處理了!以后府里不許再弄這些有傷風化的東西,否則別怪本福晉不講情面!”
嘉儀的身子越發僵硬,跟著張氏、毛氏俯身行禮,跪送福晉一行慢慢遠去了。
“小主,”繡香見人走遠,連忙扶了嘉儀起來。
嘉儀一改適才的傷心絕望,尚掛著淚痕的臉龐露出一絲陰狠,“東西都還在嗎?”
“小主放心,”繡香扶著嘉儀慢慢走回屋里,“奴婢把東西埋在后院的花池子里了,任她們把屋子翻出花來也找不到的。”
“那就好,”嘉儀邁進門檻,看著滿屋的狼藉,指尖慢慢嵌進了掌心中。
另一頭,八福晉領著毛氏、張氏走到拱門一側,忽而停住了腳步,轉頭沖兩人道,“你們二人都是我精心挑選入府的,目的是什么,想是不用再強調了吧?”
毛氏與張氏對視了一眼,雙雙俯身,八福晉抿著唇角點了點頭,“只要毛氏這一胎能生個男孩兒,咱們府里就周全了,本福晉勢必不會虧待你們!
“多謝福晉,”二人行禮謝恩,毛氏張揚著一張笑臉,張氏暗暗地向后退了一步。
“不過,”八福晉的目光冷冷地掃過二人,“若是有人生出了什么不該有的心思,動了什么不該有的念頭,也別怪本福晉不講情面”
毛氏、張氏俱是一愣,連道不敢,八福晉又瞥了張氏一眼,轉身扶著金環的手臂走了。
毛氏輕吐了口氣,見福晉走遠轉身對張氏道,“你也真是的,平日里跟個悶葫蘆似的一聲不吭,怎么今兒這么嘴快?”
“我——”張氏囁嚅了一聲,卻不知該如何解釋。
毛氏搖了搖頭,看向張氏的眼神帶了一絲輕蔑,“不是姐姐話多,你日后行事也當心著點兒。那烏喇那拉氏再怎樣失寵,也是有名有份的。平日里盡量遠著點兒,當心沾了一身腥。姐姐我日后好歹有這個孩子依靠,你這孤身一人,當心一步走錯,把自己搭進去。”
“多謝姐姐提醒,”張氏低垂著頭,聲音虛軟無力,“妹妹只是擔心自己連累福晉,冤枉了烏喇那拉氏,一時失態,以后斷不會多嘴了!
“那就好,我也累了,你也快回去吧,”毛氏揚了揚手帕,扶著丫鬟轉身走了。
荷卉暗暗撇了撇嘴,上前扶著張氏,張氏眸色晦暗,一路走來神情漸漸清冷,“荷卉,通知巧文今晚來見我。”
“是,”荷卉低了低身。
雍親王府
蘇偉垂著一頭短了一半的辮子在銅鏡前轉圈圈,小英子舉著圓鏡站在蘇偉身后,鼓起的腮幫子十分可疑地抖動著。
“笑什么?”蘇大公公轉身雙手叉腰,“你信不信我今晚把你們辮子全都剪下來?”
“行啦,”臥在榻子上看書的四阿哥及時解救了小英子,“爺看著短短的,毛茸茸的挺好看的,你要是不好意思,回頭找條假辮子編在一起不就行了?”
“我才不稀罕呢,”蘇偉扁了嘴,隨手拽了兩把辮子,嘟嘟囔囔地爬上軟榻,“都是你們這個時代的人審美畸形,月亮頭有什么好看的……”
“又胡說什么呢?”四阿哥微微蹙眉,把人摟進懷里,“皇阿瑪應該快回京了,京中的動作都開始收斂。不過,對于爺來說,倒是個好機會。”
“什么機會?”蘇偉兀自揪著燒焦的辮子尾,對于自己的審美變化有些不能接受。
“傅鼐手里的人又成熟了一批,”四阿哥翻了一頁書,“爺打算趁著這個時候,把新的網撒出去!
蘇偉眨巴眨巴眼睛,揚起下巴看著四阿哥道,“粘桿處嗎?”
“什么粘桿處?”四阿哥愣了愣,“爺只是在朝堂內外安插自己的眼線而已,沒有消息來源,以后做什么事兒都顯得被動!
“哦,我的意思是,”蘇偉撓撓后腦勺,“傅鼐手下的密探也不少了,不用成立個什么組織,專門管理嗎?”
“這個……”四阿哥陷入思考。
蘇偉抿了抿嘴唇繼續道,“傅鼐一個人到底精力有限,有組織有頭領,也方便日后發展。密探中間,可以單線聯系,每個人只知道自己的接頭人,不知道其他同屬,這樣就省得一個被抓牽出一堆了……”
四阿哥瞪著眼睛看著他們家蘇公公侃侃而談,末了捏了捏蘇偉的嘴道,“你倒是挺有心思的,要不爺把這個‘粘桿處’交給你管理?”
“啥?”
適時撤出內廳的小英子屁股還沒做熱乎,就見自家二師父風風火火地沖了出來,“師父——”
“快走,咱們去新店瞅瞅,今晚不回來了!”一把拽住小英子的脖領子,蘇偉一溜煙地消失在了東小院門口。
旁觀了一切的張起麟,雙手合十拜遍了漫天神佛后,磨蹭進了堂屋里。
四阿哥正撫著額頭靠在軟墊上,見張起麟慢吞吞地挪了進來,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那個爛泥爬不上墻的……你去把傅鼐給本王叫來!”
十月初,京中發生了兩件大事。
一是皇上傳回圣旨,斥責敦郡王行止魯莽,不思進取,令其在府內閉門思過,不準隨意外出。二是,原安和親王岳樂之子,多羅安郡王馬爾渾病重。
安親王正是八福晉的外祖家,岳樂去世后,由第十五子馬爾渾承爵,而馬爾渾與其幾位兄弟鎮國公景熙,固山貝子吳爾占等都是胤禩的忠誠擁護者。
八爺府
因八福晉娘舅馬爾渾的病重,八爺府上下也是噤若寒蟬。
毛氏、張氏都縮在自己的院子里,連伺候的奴才們都甚少出門,到了傍晚時分,后花園中除了巡邏的侍衛很少能看到旁的人影了。
巧文拎著食盒穿過花園往嘉儀的偏僻小院而去,她本是府內的粗使丫頭,連內務府的包衣奴才都比不上,因得罪了管事的姑姑,最后只落得個給失寵小主提膳的活計。
小院堂屋外,房門依然緊緊地關著,嘉儀院里的奴才深知這位小主不得貝勒爺與福晉的待見,都慣會偷懶;。
巧文拎著食盒長驅直入,到了門旁時動作一頓,往東北角的窗下走去。
“小主,這藥咱們還是趕快處理了吧,”繡香的聲音帶著深深的不安,“雖說那天沒被搜查出來,但這幾天總有人明里暗里地打聽藥方,萬一再讓福晉發現了——”
“她都已經來搜過一次了,還能怎么樣?”嘉儀的聲音分外虛弱,“這點藥粉是我最后的希望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它們沉進荷塘里……”
“小主,”繡香低聲安慰了幾句,轉而道,“不如,咱們先把它們埋了吧。等貝勒爺回來了,福晉也不緊盯著后院了,咱們再挖出來用?”
嘉儀沉默了片刻,隨后壓低聲音道,“那就這么辦吧,你回頭找個穩妥的地方,別讓人發現了。”
“你放心吧,小主,”繡香的腳步聲響起,巧文低了低身子,轉回前院,敲了敲屋門道,“格格,奴婢給您送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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