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六年
二月初,聞風(fēng)閣
蘇偉早聽說不少徽商能詩尚文,講究亦儒亦商,今日一見,倒還真是名不虛傳。
幾人一番寒暄后入座,小二們上了各色茶點,一壺碧螺春。蘇偉也沒急著跟人攀關(guān)系,特意裝出一副文人雅士的派頭,陪著吳雪松聽曲兒。
底下的簾子里換了新角兒,單薄的身子,一身白衣,捧了古箏上臺后,靜默了半晌才撫上琴弦。
讓蘇偉沒想到的是,在這種場所,一張古箏,竟讓這人彈出了兵戈殺伐之聲,饒是不通音色的蘇大公公,聽起來都極有味道。
吳雪松閉著眼睛聽到曲末才長長地舒出口氣,從懷里掏出二十兩一錠的銀元寶放進(jìn)了盤子里,“彈奏此曲之人頗有風(fēng)骨,流落這風(fēng)塵之地真是可憐了……”
鐘老板連連稱是,出手不如吳雪松大方,卻也扔了十兩銀子進(jìn)去。
蘇偉瞪了半天眼睛,暗暗地扁了扁嘴,認(rèn)命地把手伸進(jìn)荷包里,誰知掏了半天,竟然只掏出一張紙!
背著人打開一看,小英子明晃晃的筆跡上書,“王爺怒氣難當(dāng),徒弟命苦,這些身外之物權(quán)當(dāng)報酬了!”
一股悶氣堵上胸口,蘇大公公連咳了兩下才緩過來,卻不想引著吳、鐘兩位掌柜都看了過來。心下一橫,蘇財東一把拽下腰間的玉佩,放進(jìn)了盤子里,狀似悠然地開口道,“此曲頗有金陵之風(fēng),染上銅臭倒顯得俗了。所謂美玉贈良人,小弟也故作風(fēng)雅一回。”
吳、鐘兩人俱是一愣,鐘老板先反應(yīng)過來,沖蘇偉連連擠眼睛,要知道玉佩無所謂,只蘇偉這一番話是把先拿銀子出來的吳雪松也歸到俗人一類中了。
蘇偉抿了抿唇,咬緊牙關(guān)沒松口,卻不想?yún)茄┧苫剡^神來,竟拊掌一笑道,“好,早聽說,蘇財東為人不同凡響,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啊。”
蘇偉暗暗地松了口氣,頗不好意思地沖吳雪松拱了拱手。
接下來,兩人的商談自是水到渠成。吳雪松雖然一副文儒做派,談起生意來卻很是爽利。蘇偉如愿以償?shù)赜嗁徚艘慌枞~,只等日后門路打開了,他的吉盛堂就可以升級為商號了。
“蒙古雖看起來不如中原富庶,但卻是個做生意的好地方,”吳雪松端起茶碗道,“不說那些貴族之地,單是尋常的牧人部族,只需以物易物,換來的皮料山珍運到關(guān)內(nèi)就都是有市無價。我的商隊也往歸化走過兩趟,可惜當(dāng)?shù)囟急粫x商把持著,價格抬得虛高,實在不合上算,最后只好作罷了。”
蘇偉一聽,連忙沖鐘老板使眼色,鐘老板會意道,“吳掌柜倒是不必可惜,咱們蘇財東做的不就是蒙古人的生意嗎?鄙人的鋪子而今用的都是吉盛堂的皮料,不僅價格公道,那質(zhì)量也都是極上乘的。”
“這我倒是聽說了,”吳雪松彎著唇角,刮了刮茶末,卻沒有輕易松口,“日后鄙人進(jìn)京,總有麻煩蘇財東的時候。這做生意講究細(xì)水長流,咱們初次見面,賬面上已過了幾百兩,來日方長嘛。”
蘇偉硬生生地咽了口唾沫,暗地里把這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笑面虎罵了個底兒掉,臉上還得保持著笑意道,“那是,那是,咱們以后常來常往。吳記的商隊走南闖北,日后有什么發(fā)財?shù)拈T道,還請吳掌柜不要忘了小弟才好。”
“蘇財東客氣,”吳雪松抿了口茶,向椅背上靠了靠,長舒口氣道,“這茶葉、絲綢在不少人的眼里已經(jīng)是含了金鑰匙的買賣了,但其實不過爾爾。只是可惜,那真正一本萬利的生意門檻太高,不才一介布衣,只能望洋興嘆了。”
蘇偉眨了眨眼睛,十分詫異道,“茶葉和絲綢的利潤還不夠看嗎?那吳掌柜指的是——”
吳雪松轉(zhuǎn)頭看了蘇偉一眼,微彎起嘴角,以手指沾了已經(jīng)溫?zé)岬牟瑁谧郎蠈懥艘粋“鹽”字。
蘇偉神色微凜,腦中一時轉(zhuǎn)了十幾個念頭,還未待開口時,那邊包房的門卻被人輕輕推了開。
“幾位客官打擾了,”聞風(fēng)閣的掌柜弓著身子走了進(jìn)來,沖幾人拱了拱手道,“客官們打賞的財物著實貴重,小的帶子墨來給幾位請安了。”
蘇偉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愣在原地,倒是吳雪松眼神一亮道,“哦?是剛才彈箏的那位?”
掌柜的點了點頭,側(cè)身站到一旁,門外緩步走進(jìn)一人,依然是一身白衣。讓蘇偉驚訝的是,來者竟是個男人,只頭上帶了斗笠,黑色的紗簾鋪在背上,蘇偉從上往下看時,下意識的以為是個女子。
“小生慕辭見過幾位公子,”來人抱著自己的箏,沖幾人彎了彎腰,淡漠的神情倒帶了幾分不卑不亢的意思。
“原來先生單名一個辭字,”吳雪松笑著迎上前道,“那掌柜剛喚的子墨,是先生的字?”
“是,”慕辭低下頭,并未多說。
吳雪松卻似興致盎然道,“先生的箏彈得真好,金戈之聲如雷貫耳,鄙人也多少通些音律,只是在先生面前,頗有些捉襟見肘了……”
眼見吳雪松拉著慕辭坐下,大有長聊一番的架勢,蘇偉頓時糾結(jié)自己要不要先告辭離去,卻又發(fā)現(xiàn)那聞風(fēng)閣的掌柜一直侯在門口,似乎在等著什么,心下更為奇怪。
“蘇財東,”鐘老板一連朝蘇偉使了好幾個眼色,蘇偉才回過神來。
鐘老板壓著嗓子湊到蘇偉耳邊道,“包下他!”
“什么?”蘇偉怔愣地轉(zhuǎn)過頭。
鐘老板頗恨鐵不成鋼地嘆口氣道,“你沒看出吳掌柜很好這一口嗎?那聞風(fēng)閣的掌柜都等著呢。你今天出的那枚玉佩估計怎么也得八十幾兩吧,掌柜的肯定以為咱們相中了。”
蘇偉驚愕地瞪大眼睛,心頭千百只羊駝呼嘯而過,一番輾轉(zhuǎn)反側(cè),驚天動地后,蘇公公的滿腔怨言匯成一句話,“我沒帶錢。”
“啥?”鐘老板也愣在當(dāng)場,片刻后擺著手道,“那你那玉——”
“就是沒帶錢,才拿的玉嘛,”蘇偉搶過話頭,又想起什么似的道,“對了,你跟聞風(fēng)閣的掌柜熟不熟?一會兒幫我把玉佩要回來好不好?”
在生意場上也算風(fēng)雨來去幾十年的鐘老板,還是第一次不知道怎么拿話對付眼前這人,最后只得深吸兩口氣,偷著從懷里掏出幾張銀票塞到蘇偉手上,“今兒不管怎樣,你要么給人贖身,要么把人包下來。否則,吳記里頭你就再難打通關(guān)竅了。不說吉盛堂的皮貨生意,就是吳雪松剛剛寫下的字,你難道不感興趣嗎?”
蘇偉抿了抿唇,沉吟半晌,下了決心上前道,“掌柜的,不知慕公子是在你處掛單,還是委身于聞風(fēng)閣的?”
一直低頭聽吳雪松說話的慕辭此時才抬起頭來,看向門邊。
掌柜的沖蘇偉一躬身道,“回客官的話,子墨是與小店簽了身契的,平時住在后頭的小院里,若是客官喜歡子墨的琴,可以——”
“我替他贖身,”蘇偉摸出兩張銀票,統(tǒng)共一百兩,他打定了主意,干脆做的利落些,“這些夠嗎?”
掌柜的低頭看了看,尷尬一笑道,“不瞞客官,子墨的箏雖然單調(diào),但還是很得客人們喜歡的。雖然給的賞錢不如幾位大方,但一天也總有幾兩銀子。咱們小店不做那些腌臜生意,這店里的唱角兒吃的用的也都矜貴些——”
“行啦,”蘇偉扁了眼睛,不就是嫌少嘛,這銀子放到外頭都夠買一車丫鬟了,“三百兩,如何?”
“哎唷,”掌柜的接過銀票躬了躬身,“也是子墨有福氣,今日一看有以玉賞人的,小的便知是來了真正的雅士。”
“好了,好了,去把慕公子的身契拿來吧,”蘇偉揮了揮手,回身坐到椅子上,一下花了三百兩,他有點暈……
“還是蘇財東爽利啊,”吳雪松笑了笑,“我本也有意幫慕公子脫離此地的,卻被蘇財東趕在了前頭。這樣也好,蘇財東此番美玉贈良人,我等本也是不如的。”
“原來是這位客人賞的玉佩,”慕辭起身走到蘇偉跟前,長揖到地,“子墨在此謝過。”
“額,不用謝,不用謝,”蘇偉連連擺手,心下卻開始暗暗叫苦,這人算是脫離苦海了,可他自己能不能活過今晚還是未知數(shù)呢。
“咱們聚這一遭,也算不虛此行呢,”鐘老板笑著圓場道,“吳掌柜既然喜歡慕公子的箏,以后常常入京就是,說不得咱們也能跟著洗洗耳朵呢。”
吳雪松聞言也是一笑,看了一眼慕辭道,“那還得借著蘇老弟的光才是啊。”
蘇偉僵硬地彎起唇角,沖吳雪松拱了拱手道,“好說,好說……”
又聽慕辭彈了一曲,天色已晚,幾人這才起身作別。
慕辭只收拾了一個簡單的包裹,抱著箏跟著蘇偉出了聞風(fēng)閣。
庫魁從車轅上跳下,小跑過來卻是一怔,壓著嗓子道,“蘇公公,這是——”
蘇偉噓了一聲,咳了兩下,回身指著馬車對慕辭道,“慕公子先上車吧,我送你去住的地方。”
慕辭低了低頭,自己上了馬車,看著簾子撂下,蘇偉長長地嘆了口氣,“這可怎么整啊?”
“蘇財東!”鐘老板送走了吳雪松,轉(zhuǎn)身折了回來。
蘇偉只得又打起精神,迎了上去道,“銀票我明兒個派人給你送去。”
“不是這事兒,”鐘老板擺了擺手,看了后頭的馬車一眼道,“這位主兒,你打算怎么安排啊?”
“額……”蘇偉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讓他去吉盛堂當(dāng)個賬房先生吧,看起來文縐縐的,應(yīng)該會打算盤吧。”
鐘老板征愣地瞪大眼睛,一臉不可置信地道,“你讓他去當(dāng)賬房先生?你忘了你花了多少銀子了?”
“我記得啊,”蘇偉的眼睛很圓,“三百兩呢,給一整座宅門置辦下人都夠了——”
“行了,行了,”鐘老板連連喘了兩大口氣,“你給他贖身不是為了給你做工,是為了伺候吳雪松的。回頭你在吉盛堂附近置下一間院子,再買兩個小廝伺候,等吳雪松進(jìn)京了,就把他接過去住,你那買賣十有*就成了。”
“這樣啊,”蘇偉皺了皺眉,“我本來以為吃飯的時候,讓慕辭過去彈兩曲就行了呢。這么一看,我不成拉皮條的嗎?”
“什么是拉皮條?”鐘老板皺了皺眉,隨即一甩手道,“人家養(yǎng)角兒不都是這么干的嗎?京里不少人家在外面置下院子,就是為了迎來送往。這比外頭的勾欄院干凈,也不怕惹事兒。我跟你說,南邊來的這些富商,不少都好這一口。你聽我的,沒錯。”
“哦,那我再尋思尋思……”蘇偉撓了撓后腦勺,他剛才因為吳雪松的一個字,一時腦熱答應(yīng)了。如今回過味來,卻總覺得自己好像被帶進(jìn)溝里了。
等蘇偉上了馬車,駛上長街,鐘老板才斂了神色往自己的鋪子走去。銀祥綢緞莊離聞風(fēng)閣不算遠(yuǎn),鐘老板邁進(jìn)門檻時,屋里還亮著燈。
“蘇財東走了?”吳雪松坐在方桌后,一手剪著桌上的蠟燭,“這人還真是奇怪,做起生意來有膽有識。可對這商賈之間來往的規(guī)矩,卻又知之甚少。”
“其實也不算奇怪,”鐘老板招呼著伙計關(guān)上店門,坐到吳雪松跟前,“這人要真是伺候那位貴人的,肯定不常跟咱們這一行當(dāng)接觸。初一入門就能有這般成就,也是經(jīng)商的天才了。”
吳雪松抿著唇角,眉眼間略帶了笑意道,“他對那個字可是動心了?”
“那是自然,”鐘老板點了點頭,隨即又有些納悶地道,“吳兄若是想跟蘇財東合作直說便是,何必繞這么大一個圈子呢。”
“我只是想借他的手要一張引窩罷了,”吳雪松低頭抿了口茶,“若是敞開了談,憑他的背景,這筆買賣我還有什么好賺的?就是讓他以為我不知道他的身份才好,我能端著吳記的架子,他為了跟我合作,只能予取予求。今天看他贖人的態(tài)度,確實是不想太過暴露和張揚。西來順的那碼事兒,估計也是被人逼得急了。反正沒人大張旗鼓地昭告天下,你我就當(dāng)只在心里存?zhèn)疑影就是。”
“可是,”鐘老板皺了皺眉,“之前跟吉盛堂作對的幾家可都沒什么好下場,我就怕讓他知道了咱們的真正意圖——”
“怕什么?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更何況,”吳雪松放下茶碗,“你知道兩淮鹽業(yè)有多大的暴利?咱們只要從指縫里露出點兒,就夠堵他的嘴了。如今,看在那位貴人的份上,我也是給他多開了條財路。既沒坑他,也沒害他,只是一張引窩,權(quán)當(dāng)學(xué)費了。”
與此同時,另一頭,蘇偉讓人把馬車駕到了之前四阿哥給他置下的小院里。
“現(xiàn)在這個院子里沒有人住,不過我的人常常過來打掃的,”蘇偉把慕辭領(lǐng)進(jìn)小院,“我回頭讓人派個小廝過來,你有什么事兒吩咐他們就行了。”
“多謝蘇公子,”慕辭沖蘇偉點了點頭,臉上卻沒什么表情。
蘇偉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有些尷尬地拽著手指道,“你那個……那什么……”
慕辭抬起頭看他,眼眸中一片清明。
蘇偉臉上騰地一紅,抿了抿唇道,“你會打算盤嗎?”
回到王府時,已將要宵禁。蘇偉磨蹭著進(jìn)了東小院,四阿哥正在書桌后練大字。
“過來!”看見門口衣角一閃,四阿哥立時冷下嗓音開口道。
蘇偉心里一通天人交戰(zhàn),最后牙關(guān)一咬,邁進(jìn)了門檻。
“這個時候才回來,你說怎么辦吧?”四阿哥頭也沒抬地筆走龍蛇。
“禁足一個月,天天跟在主子后頭,”蘇偉垂著腦袋,異常乖巧地答道。
四阿哥一時驚愕,抬起頭看向某人,“你是怎么了?這么自覺,在外頭受委屈了?”
蘇偉連連搖頭,晃蕩著腦袋蹭到四阿哥身邊,“那個,主子,那個,我——”
“干什么支支吾吾的?有話就說,”四阿哥皺起眉頭。
蘇偉重重地咽了口唾沫,看著四阿哥躊躇了半天,把心下一橫道,“我買了一個名角兒!”
屋內(nèi)一時陷入了可怕的沉默,蘇偉看著四阿哥直愣愣的眼睛,漸漸縮起脖子。半晌后,一片沉寂中,突然咔嚓一響。
蘇偉低頭一看,四阿哥手中握著的,有一個指頭粗的湖州毛筆,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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