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九年
二月十四,隆福寺街口
蘇大財東顫顫悠悠地捧回分量不輕的木盒,余光暗暗地掃了那男子一眼,剛剛手心的觸感也不知是巧合,還是……
余嘉一邊小心地觀察著蘇偉的表情,一邊彎起嘴角道,“小人還沒介紹,這是小人琴行的琴師尹勝容,不只擅奏古琴,還寫的一手好字。平時都在琴行管事,這次是第一次隨小人進京。財東若是對琴曲有興趣,趕明兒小人做東,讓勝容好好給您談幾曲。”
“掌柜怎么說話的,”一直垂首不語的男子慢慢仰起頭來,蘇偉這才注意到他眉心有一點紅痣,給原本清秀白皙的面容平添了兩分嫵媚。
不過眼下,蘇偉是沒有那個閑心欣賞的,坐在他身后的小英子,已經快把眼睛瞪成燈泡了。
“蘇財東是大雅之人,”尹勝容抿著嘴角道,“晚生雖技藝不精,但也不能任掌柜的隨意安排那曲意逢迎的場子。若財東當真好琴擅樂,不如與晚生趁夜登西山之野,在月色柳梢下奏琴談心,如何?”
尹勝容話音一落,車上的師徒二人都呆在了原地。蘇偉心中轉了一萬個念頭后,最后只剩疑惑,為什么自己的桃花都開在些奇怪的地方。而小英子的腦海里已經是尸橫遍野,血流滿地,自己扛著一麻袋的香燭跟在王爺后頭點。
偏偏余嘉不知內情,只當車上的人沒有言語,是在等著臺階下,便連忙接話道,“對對對,都是小人粗俗,這商人間成天吃吃喝喝的,可不染了一身的銅臭氣,再好的琴音都聽不出韻味來了。財東別看勝容對您客客氣氣的,在徽州時那些官老爺請他去教琴,都得看他的臉色。咱們商號里的琴師都分外金貴,跟那酒樓飯館里賣唱的可不一樣。今天,也是蘇財東氣質不凡,讓他見著了投契的。這樣,您明天要是得空,小人這就去京郊安排。”
蘇偉重重地咽了口唾沫,可算是暫時緩過神來,抬頭看看天色,啞著嗓子道,“余老板太過客氣了,吉盛堂在京城剛剛立穩腳跟,沒有那么多彎彎繞。明日我與吳記二掌柜吳雪松約在西來順,若余掌柜有意,一起來喝杯茶就是。今日天色已晚,蘇某家中還有事,就不多奉陪了,改天再給余老板補上見面禮。”
“蘇財東客氣,也是小人考慮不周,”余嘉反應倒是快,沖蘇偉又拘了一禮道,“蘇財東好走,明日小人一定到。”
馬蹄輕揚,踢踢踏踏地往長街而去。
蘇偉捧著盒子呆了半晌,才慢慢打開盒蓋,一股金光在昏暗中蕩漾開來,蘇偉粗粗一算,足有百兩之多,“這余老板還真是大方啊,一出手就是一百兩黃金,可見販鹽的買賣有真是暴利的行當啊。”
“人家出手何止就百兩黃金啊,”小英子涼涼地開口道,“不是連人都給您備好了嗎?會彈琴、會寫字,模樣也好。依徒弟看啊,師父在聞風閣美玉贈佳人的風流韻事已經在京城傳開咯。”
“你又胡說八道什么?”蘇偉一巴掌拍在小英子腦門上,“我跟你說,剛剛的事兒不許在主子面前多嘴,聽到沒?”
“這個嘛,”小英子下巴一揚,一手伸到蘇偉跟前招了招。
“干什么?”蘇偉下意識地抱住懷里的木盒。
小英子豎起一根手指,晃了晃,“一百兩,不講價!”
入夜,雍親王府
東小院書房,四阿哥一手跨在椅背上,一手輕敲著桌面,流氓相十足地沖屋子當中的硬挺起脖子的蘇大公公道,“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真是好生的入詩入畫啊,蘇財東!”
“這,這又不是我樂意的,”蘇偉咽了口唾沫,“再說,我也沒想去啊。”
“是嗎?”四阿哥瞇起了眼睛,“沒想跟人家西山賞月,倒是樂意在小院里彈琴酬知音是吧?”
蘇偉默默地回頭瞪了門口的小英子一眼,轉過身道,“人家慕辭是書香門第出身,為了還家里的債務才被迫賣身的。現在聰明能干的賬房不好找,再說不是你告訴我慕辭身世清白,是個可用之才的嗎?”
“你還學會強詞奪理了,”四阿哥擼起袖子站起身,小英子一溜煙地跑到院子里,還體貼地給兩人關上了門。
“我怎么收了這樣一個胳膊肘往外拐的徒弟!”蘇偉被四阿哥按到榻子上,扯著脖子沖四阿哥吼,“都是你把小英子訓壞了!你就是整天找茬干那兒事,我都三十好幾,老胳膊老腿了,你還見天地折騰我!”
四阿哥低頭啃了蘇偉下巴一口,揚起嘴角道,“三十好幾就老胳膊老腿了?你就算五十好幾、六十好幾,爺還是樂意折騰你!”
翌日
西來順門口,兩輛馬車先后停下。互相見到來人,吳雪松白了臉色,余嘉卻先是一笑,“這不是吳老弟嗎?今日還真是巧啊。”
吳雪松冷哼一聲,下了腳蹬,一甩袍擺道,“別跟我裝模作樣,這里是京城,不是江南。余兄可得小心馬屁拍不到,反而拍到馬腿上。”
“吳掌柜真會說笑話,”余嘉身后還跟了尹勝容,沖吳雪松輕聲一笑道,“也不知是誰自打進京起,凡是能夠得著的門檻都一一拜過了,恨不得親自俯下身去給人家提鞋腳踏才好。咱們徽州商幫的臉面可是讓您給丟盡了,怎么如今反倒教訓起我們來了。”
“喲,好一張伶牙利嘴,”吳雪松瞥了尹勝容一眼,轉頭沖余嘉道,“余兄可是下了血本了,連咱們徽州最有名的琴師都帶來了。怎么,不知這京城滿街的達官顯貴,可還有捧著這位金疙瘩的?”
“不勞吳掌柜操心,”余嘉整了袖子往屋里走,“我們隆盛商號與人合作最講誠意,可比不上吳老弟的一番鬼蜮伎倆。”
季鴻德迎了幾人上樓,還是上次的包廂,“還請幾位掌柜等待片刻,我們財東有事耽擱了,一會兒就到。”
“有勞,有勞,”余嘉沖季鴻德連連拱手,看得吳雪松冷笑不已。
待季鴻德退出包廂后,吳雪松才坐到圓桌旁道,“雖說,我與余兄一直是兩路人,可在這京城,咱們總還是老鄉。今兒愚弟便提醒余兄一聲,這一次余兄可是來錯了。我如今是騎虎難下,自己給自己挖了坑,不跳也得跳。余兄卻還有轉圜的余地,又何必來趟這攤渾水呢?”
余嘉輕聲一笑,坐到圓桌另一頭,“吳老弟未免小看余某了,余某可不是為了爭一時長短不顧輕重之人。吳老弟這番汲汲鉆營為的不過是一張引窩、幾兩薄利,而我隆盛商號所求則遠在這之上。”
吳雪松緊皺了眉頭,還未開口,包廂的門被人從外推了開。
“這位是——”吳雪松、余嘉俱是一愣,門外進來的人不是蘇偉,卻是一個身著三品官袍之人。
余嘉上下一打量,先一步上前道,“可是雍親王府的侍衛統領大人?小人余嘉,給大人問安。”
傅鼐略點了點頭,吳雪松也慌忙上前行禮。
“蘇財東今日身體微恙,我是替主子傳話來的,”傅鼐并未就坐,只站在門口道,“鹽政一事可大可小,二位既然有心投靠雍親王府,王爺便給二位這個機會。”
“多謝王爺,多謝大人,”余嘉雙眼一亮,連連躬身。
“余掌柜倒是個頗有遠見卓識的,”傅鼐看了余嘉一眼,“替王爺辦事,只要盡心盡力,不會少你們那三瓜兩棗的。但若是吃里扒外,渾水摸魚,你們丟的可也不止自己那顆項上人頭而已。”
“小人明白,小人一定盡心盡力為王爺辦事,”余嘉頻頻點頭道。
“那吳掌柜呢?”傅鼐看向吳雪松。
吳雪松牙關一咬,上前一步道,“吳記上下愿為王爺肝腦涂地,赴湯蹈火。”
“這就好,吳掌柜也是個聰明人,”傅鼐一手撫過腰刀上的云紋,“王爺知道兩位掌柜皆出身白丁,如今既為王爺辦事,王爺就不能虧待了你們。二位此次就將家人子嗣盡數接入京中吧,王爺自會給他們安排個好前程。以后兩位掌柜回京辦事,也多少方便些。”
吳雪松身子一緊,余嘉抿了抿唇后,拱手應道,“小人明白,這就回去書信一封,讓家人進京。”
傅鼐聞言翹起嘴角,刀鋒一樣尖銳的目光掃過吳雪松,“既是如此,我也能回去復命了,還望兩位掌柜不要讓王爺失望為好。”
“大人請留步,”余嘉走到傅鼐跟前,從袖中掏出幾張銀票遞了上去,“小人來的倉促,未及布上厚禮,還望大人海涵。”
“掌柜的不必客氣,”傅鼐并未收下銀票,直接轉身向外走道,“想討王爺歡心,二位掌柜只要伺候好了蘇財東便是。”
東小院
蘇偉睡到了日上三竿,才勉勉強強地爬起來。
小英子端著臉盤走到床前,一邊遞毛巾一邊道,“王爺派傅鼐大人去西來順了,現在肯定都談好了,師父今天哪兒都不用去,乖乖呆在東小院就行了。”
“不用你提醒,我本來也哪都不想去!”蘇偉把毛巾扔回盆子里,大字型往床上一躺,“去把早飯端來,再端一盤臭豆腐乳,我就在床上吃了。誰讓他折騰我來著,今晚上熏死他!”
小英子聞言翻了個白眼,對自家師父越來越弱智的報復方法不予置評。
“蘇公公,蘇公公,”張起麟匆匆而入,看著床上的蘇偉氣急敗壞地道,“你怎么還躺著啊?福晉派人過來了,指名讓你過去。”
“啊?”蘇偉一個翻身坐起來,“有沒有說是什么事兒啊?”
“沒有,”張起麟撓了撓額頭,“王爺剛往內閣去了,一時半會回不來,要不然派庫魁去通知一聲?”
“不用,不用,”蘇偉挪到床邊穿靴子,“福晉總不能無緣無故地把我怎么地了吧?我且去看看,說不定真有什么事兒呢。”
“師父,我跟你一起去吧,”小英子幫蘇偉拿過外袍,“到時我在外面等著,萬一——”
“行啦,行啦,”蘇偉揮揮手,穿好袍子往外走,“我是去福晉院里,又不是去什么龍潭虎穴,你們都給我消停點兒。”
福晉院內
蘇偉邁進屋門,沖坐在正堂上的福晉行禮道,“奴才蘇培盛給王妃請安。”
“起來吧,”福晉手里握著枚玉如意,神色平和,“我病了這幾日,突然想起來王爺去年重病時,蘇公公莊子王府的兩頭忙活,立了不小的功勞。可王爺那兒,似乎沒見什么獎賞。”
蘇偉略一征愣,連忙俯身道,“那都是奴才該做的,不敢求什么獎賞。”
“那怎么行呢,”福晉莞爾一笑,“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蘇公公既然有功,就該賞,來人啊!”
“奴婢在,”詩瑤從內室端了一個托盤出來,放到蘇偉身前,“這是王妃特地賞賜給蘇公公的,咱們看了都眼饞呢,蘇公公快謝恩吧。”
蘇偉也算鍛煉出一些眼力見來,從紅布上的印子一描就知道大概有五十兩銀子,福晉一貫不是大手大腳的人,如此賞賜也是極少見的了。
“奴才謝王妃賞賜,”蘇偉打了千兒后,接過托盤。
福晉微微笑了笑,一手捏著帕子掩了掩唇角,“我聽前頭的奴才說,蘇公公最近常出門辦事,那王爺身邊慣常都是誰伺候著?”
“貼身的多是張保、張起麟、小英子、庫魁幾個,”蘇偉低下頭恭恭敬敬地答道。
福晉略滿意地點了點頭,轉而又道,“近來天氣熱了些,王爺胃口可好?廚房送去的飯菜,可都滿意?”
“王爺在吃食上并不挑剔,”蘇偉有點奇怪地答道,“只要食材新鮮應季,王爺都愛嘗嘗,胃口倒是一直很好。”
“那就好,”福晉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我這倒是進了兩個點心師傅,王爺平時幾點用夜宵?點心喜歡吃咸的,還是甜的?”
蘇偉眨了眨眼睛,這才有些明白過來,“回王妃的話,王爺吃點心并不定時,處理完事物多會用一些,書房、臥房里的點心都是一直備著的。口味的話,王爺喜歡奶香足一些的,咸的基本不沾,甜的不能太甜。”
“原來是這樣……”福晉彎了彎唇角,腦中的理智怎么也壓抑不住心頭涌上的酸澀,沉默了片刻開口道,“今天就到這里,你先下去吧。”
“是,奴才告退,”蘇偉端了自己的賞銀,退出小院。
屋內的福晉長長地嘆了口氣,一旁的詩瑤還想張口勸些什么,可話在嘴邊溜了幾圈,終究咽了回去。
傍晚,東小院
四阿哥聽蘇偉說了白天的事兒,眉心輕蹙。
蘇偉盤在榻子上,翻著賬本道,“福晉多也是為著孩子,你便多多少少地應著,就當是給別人看也好。”
四阿哥橫了蘇偉一眼,靠在軟墊上,“爺又不是沒應過,當初爺也想就算做不成夫妻,好歹能做家人,可是結果呢?”
“這事兒一個巴掌拍不響,”蘇偉扁了扁嘴,“反正我不要做夾心餅……”
四阿哥一聲輕笑,往蘇偉身邊挪了挪道,“爺倒是不知道,你對爺的日常習慣了解的那么清楚,再跟爺說一遍,爺喜歡吃什么樣的點心?”
蘇偉翹著眉梢瞥了四阿哥一眼,“我才沒關注你喜歡吃什么樣的點心呢,我說的是我平時喜歡吃什么樣的點心。反正,你跟我差不了多少,我給你拿什么你都能吃……”
屋內一時沉默,片刻后,響起了蘇大公公的尖叫聲。
門外廊下,小英子緩緩地吐出口氣,一手拄著下巴,懶洋洋地看著滿天繁星。這樣安靜平和的日子,要是能一直過下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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