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六年
四月十一日,夜
傅鼐等人退出了糧莊別院,適才跟著主子一同出去的侍衛們此時嘴角都還掛著笑意。
“注意留心門戶,”傅鼐強自繃緊了神色,“今晚的事兒不準向外泄露半句,膽敢有違者,重懲不貸!”
“是,”眾人俯首領命。
一門之內,蘇偉鼓著腮幫子,團在榻子里頭,扒著窗戶往外看。剛才出了門,誰笑誰沒笑,誰出聲誰沒出聲,他都一一記在小本子里了,回頭再跟你們算賬。
“行啦,”四阿哥換了寢衣坐到榻子上,好笑地拽過自家的蘇大公公,一邊脫下他的白襪,一邊安撫道,“一共也沒幾個人看到,有哪個敢真的笑話你?剛才摔那一跤重不重?有沒有扭到腳?”
“沒有,沒有,”蘇偉不耐煩地蹬了蹬腿,又有些委屈地辯解道,“誰讓他們趕在那個時候把釘子掉到棺材里了?人家老人都說,被貓沖撞了容易詐尸的!”
“是是是,都是他們手笨,”四阿哥一連氣地答應著,又按住某人不老實的腳,卷起褲腿檢查膝蓋,“這黑燈瞎火的,爺就說不讓你跟著。你看,腿上還是磕青了吧?”
“就是石子硌了兩下,又不疼,”蘇偉轉過身子,抽回自己的腿,剛才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只貓嚇得屁滾尿流的丟人情景還是就此遺忘的好,“對了,毓慶宮的侍衛統領怎么會那么無聲無息地就被人干掉了?托合齊這么糊里糊涂地把人給埋了,都不想追究兇手嗎?”
“只怕不是不想,”四阿哥慢慢地靠向軟墊,“是不敢。衛敏是托合齊一手提拔起來的,家世雖不顯赫,卻也根基深厚。能這般隨意地處決他而不掀起一點風浪,除了皇阿瑪,就是二哥了!
蘇偉眨了眨眼睛,略一思索后開口道,“太子不會無緣無故地自斷一臂吧,難道是萬歲爺?是不是太子在民間煽動謠言之事被皇上發現了?”
“這不像皇阿瑪的作風,”四阿哥抿了抿唇道,“就算是要殺雞儆猴,皇阿瑪也大可公開下旨,羅列其他罪項就是了。這樣無聲無息地動手,還是怕引人注目,多半還是二哥指使的。只是不知,托合齊是私下里做了什么事,讓二哥如此震怒……”
九門提督府
得麟一身黑衣,漏夜而來。
托合齊沖得麟略一拱手,抿起唇角道,“皇上剛一回鑾,京中事忙,老夫一直還沒機會恭賀得麟侍衛高升一步呢!
“大人不必客氣,”得麟態度高傲,只略一低頭便繼續道,“屬下今夜前來為的什么,想是不用多說,大人心里也清楚。殿下有令,你們在江南的行動立即停止,派出去的人全部撤回,殿下會暗中令人清繳亂黨余孽,爾等不許再插手干預!”
“一介庶子小兒,好大的派頭啊,”托合齊面色一變,“老夫為太子殿下效忠多年,你一個小小的侍衛統領怎敢在老夫面前如此猖狂?”
“屬下所傳皆是殿下口諭,”得麟一手負于身后,面色絲毫未變,“托合齊大人是想倚老賣老,視殿下于無物嗎?”
托合齊聞言冷聲一笑,“殿下受皇上看管多時,一葉障目,勢必為人所蒙蔽。什么行動、亂黨,恕老臣不知殿下所指為何,更不知如何停止撤回。想是殿下隨駕南巡一次,聽了些不實的流言,還請得侍衛向殿下轉達,不要因為一些模棱兩可的消息,傷了我們老臣的心——”
“你!”得麟怒目圓睜,一手緊扣半晌,才緩緩吐出口氣道,“殿下為幾位大人受到的彈劾費勁心血,你們就是如此回報殿下的?”
托合齊轉過身,正視得麟,“我等侍候殿下這么多年,一片忠心可鑒日月。如今,各皇子勢力漸長,圣上的身體每況愈下,殿下被拘于深宮,難有作為。我等卻不能再白白坐視索相為殿下積攢多年的家底,被一點點蠶食殆盡。如此一番籌謀辛苦,皆是為殿下著想,若殿下不能登基大寶,我等便是死不足惜!”
得麟抿緊唇角,沉默半晌,最終拂袖而去。
四月十三,八爺府
何焯邁進書房時,八阿哥正看著桌上的一摞單冊發呆。
“卑職給貝勒爺請安,”何焯沖八阿哥俯身行禮。
“先生來了,”八阿哥緩過神來,微彎唇角,“快起來吧,我這兒正有事兒想跟先生說呢!
“多謝貝勒爺,”何焯起身,走到八阿哥身側,看著桌上冊子道,“這是——”
“這是當年索相跟朝中多位大臣私下結黨的證據,”八阿哥翻開一本藍皮賬冊,里面赫然是索額圖與多位朝臣互賄的名錄,“當初,兵部督捕左侍郎邵干的一位門人逃進四哥府中,帶出了一堆模棱兩可的消息。明相借機查出了不少六部官員與索額圖的牽扯,只可惜索相已然伏法,皇阿瑪一力保下二哥,這些證據落到了大哥手里都成了一紙空文!
何焯微微蹙眉,八阿哥抿著嘴角繼續道,“如今,幾經輾轉,明相的這一番心血,到了我的手里才總算沒有白費……”
“恭喜貝勒爺,”何焯沉吟片刻后,俯身拱手道,“也是太子殿下急于求成,太過魯莽。江南一事,關乎謀逆,皇上一經發現勢必不會輕縱。貝勒爺這時候將結黨證據呈上去,正合時機!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八阿哥緩緩地吐出口氣,轉過頭看向何焯道,“胤禩能等到今天,也多虧先生規勸教導。無論結果如何,胤禩都銘記先生教誨之恩!
“卑職不敢,”何焯連忙行禮推拒,被八阿哥扶起后,緊抿唇角道,“卑職今日求見,其實是有一事想求貝勒爺援手!
“哦?”八阿哥眉梢輕揚,“有何事能讓先生為難?先生但說無妨!
“是,”何焯低了低頭,“不知貝勒爺可曾聽說,近來皇上將都察院左都御史趙申喬的一封奏折下發給了刑部審理,這封奏折參的是翰林院編修戴名世私刻文集,語多狂悖!
“這個……”八阿哥思索了片刻,“我確實聽聞一二,戴名世也是世家出身,家學淵源,只怕是年輕時有過一些狂傲之詞吧!
“確實如此,”何焯點了點頭,“卑職與戴名世是故交,此人年輕時頗有文名,舉止不羈,更有修史之志。只是,如今已然沉穩下來,年前入京供職,當年之言都已淪為笑談。不知為何,竟被都察院提了起來!
“先生放心,”八阿哥微微一笑,“都察院整天監察視聽,這種文禁之事上奏過不少,都被皇阿瑪輕輕放過了。畢竟,有明史案的慘烈在前,皇阿瑪也不想再疏離文人之心,這種小事想必不會重責的!
“卑職原也是如此之想,”何焯微微皺眉,“只是,如今民間朱三太子之言盛行,而戴名世所著南山集正記載了不少前明之事。卑職私下里打聽,刑部正打算以此大做文章,如此一來,卑職恐怕——”
“前明,朱三太子……”八阿哥心頭猛然一緊,恍惚了片刻開口道,“先生可有南山集印本,拿來與我一觀!
四月十五日
刑部上呈趙申喬彈劾戴名世一折的調查結果,查實戴名世所著《南山集偶抄》卻有悖逆之處。
其中,《與余生書》一文中錄有南明三王年號,并將南明與蜀漢、南宋相比,認為未可以偽朝視之。
在另一文《與弟子倪生書》一文中提到清開端應為康熙元年,順治朝不得為正統。
而最令康熙爺變色的是,《南山集》中隱晦地記載了前明太子之死,雖將罪過推給了多爾袞。但康熙爺曾以相同手法,處決了崇禎皇帝的另兩位皇子,遂震怒不已。
而有關《南山集》接下來的調查,卻不單單只在戴名世一人身上了。
《南山集》中記錄的南明三王年號及事跡是戴名世從方孝標一書《滇黔紀聞》處抄得的。而方家的另一位大學士方苞又為《南山集》做了序文。
至此,家學淵源的世家大族,安徽桐城方氏也被卷進了這起文禁之案中。
四月十八,雍親王府
蘇偉一連幾天把這輩子讀的書都讀完了。
正院藏書閣,四阿哥的書房,后院小主子們的書架都被一一翻檢查看。
不只是《南山集》,凡是與前明有關的書冊都被一一挑出或燒,或埋。
這個時候,蘇偉也管不了什么焚書坑儒對后世是多大的損失了。實在是明史案的風頭太盛?v然蘇偉沒能趕上,但從宮中老人的講訴里,也大概能想象出,當年那血染十里是幅什么模樣的人間慘劇。
明史案從順治十八年起,到康熙二年才結案,千余人入獄遭貶,七十幾人被處死,光受凌遲之刑的就有十四個。
可惜,當時是奸臣鰲拜把持朝政,康熙爺未能力挽狂瀾,致使多年以后余波猶在,文臣離心。不過,也間接致使,康熙爺親政后,文禁稍寬,江南學子得到頗多優待。
不過,誰也不敢保證,明史案的慘劇會一直不再重演。眼下,刑部對南山案的調查,就讓沉浸多年的陰霾再次籠罩了京城上空。
四月十九,八爺府
刑部尚書齊世武親自帶人到了八阿哥府上。
一眾人等堵住大門,齊世武向走出來的八阿哥微一拱手道,“微臣給貝勒爺請安,今兒微臣帶人來,只是想請何編修入刑部配合調查,還請貝勒爺見諒!
八阿哥聞言一聲冷笑,揚著下巴對齊世武道,“齊大人這般架勢,爺還以為是我自己犯了什么滔天大錯呢?磥,我這貝勒府的門庭是還不夠高啊,任誰想堵就能堵的?”
“微臣魯莽,貝勒爺恕罪,”齊世武向屬下使了個眼色,眾人收起劍拔弩張的架勢,俱都退到門外,“圣上非常重視戴名世一案,何編修與戴名世是故交,微臣不能不查。還請貝勒爺恩準,讓何編修跟微臣走一趟!
八貝勒聞言一聲冷笑,“齊大人把皇阿瑪都搬了出來,我就是不恩準又能怎樣?只是本貝勒尚且不知,何焯這一去,還能不能出得了刑部的大門了?”
齊世武低著頭,嘴角微彎,“貝勒爺多慮了,只要何編修與南山案無關,刑部自會立馬放人!
“貝勒爺,”何焯從內院而出,沖八阿哥拱了拱手,“請貝勒爺放心,卑職一向謹言慎行,斷不會與南山集一事多有牽扯。更不會因一己之私,連累貝勒爺聲譽!
“先生言重了,”八阿哥看了看換上一身布衫的何焯,微微抿起唇角道,“先生只管與齊大人同去,相信用不了多久,胤禩便能親自接先生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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