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九年
十一月初十,川陜總督府
后堂內(nèi),燃著的炭盆里亮□□點火星,總督鄂海一邊搓著粗紅的雙手,一邊看著屬下巴彥將拆開的手書挨張扔進火盆里。
“報——”守衛(wèi)神態(tài)倉皇地跑進了后堂,“稟報大人,年羹堯,年大人他闖進來了!”
鄂海面色一沉,嘴角露出一抹冷笑,“他來的倒快……”
“大人,咱們——”巴彥猶豫地站起身。
“咱們?nèi)䲡倍鹾?九耸郑舫隹跉猓氨鹿芩昧苏l的令,總得讓下面的人知道,這川陜甘三省還沒輪到姓年的做主呢。”
年羹堯穿過總督府正門,一手揮開守衛(wèi)們的阻攔,帶著自己的兩名貼身侍衛(wèi)長驅(qū)直入。
守衛(wèi)們都知道年羹堯的身份,一時也不敢動粗,直拖到總督大人從后堂緩步而出,才紛紛立在兩側(cè),等候吩咐。
“今兒是什么風把年老弟吹到西安府來了?”鄂海披著狐皮斗篷,腰側(cè)還別著一把長刀,“這一路長途跋涉,可是累壞了吧?巴彥,趕緊吩咐管家備酒備菜,我今晚要跟年老弟好好敘敘舊。”
“大人客氣了,”年羹堯嘴角一揚,“小弟今兒是辦正事兒來的,這酒菜可能無福消受了。”
“哦?”鄂海左右看了看,略帶笑意地道,“是什么正事兒讓老弟這般火急火燎地辦到總督府里來了?看年老弟這架勢,莫不是有什么叛賊亂黨大白天地竄到哥哥的眼皮底下了吧?”
鄂海的語氣滿是調(diào)侃與不屑,圍攏的將士門人都跟著笑出了聲。
年羹堯掃了眾人一眼,神情未有絲毫變化,只緩步走到鄂海身側(cè),壓低了嗓音道,“有沒有叛賊亂黨,總督大人應該比卑職清楚才對。”
鄂海眼神一寒,側(cè)頭瞪向年羹堯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年羹堯輕笑一聲,神情淡然地目視前方,“有一封密信幾天前被送進了總督府,信使這幾日總在軍營里盤桓不去,讓小弟十分好奇。”
鄂海慢慢轉(zhuǎn)過身子,一只手緩緩撫上刀柄,“年羹堯,你是看本督對你還算客氣,便不知天高地厚了是吧?今兒本督教你一個道理,看得太多,管得太寬,可是活不長久的。”
總督府的護衛(wèi)們見到鄂海的動作,也紛紛握上刀柄。年羹堯的兩名侍衛(wèi)卻并未有其他動作,只默不作聲地向年羹堯靠攏了幾步。
年羹堯轉(zhuǎn)身看向鄂海,嘴角微彎,一只手慢慢蓋到了鄂海握刀柄的手背上,“哥哥何須如此緊張?弟弟只是一時好奇而已。既然哥哥知道看得太多、管得太寬是活不長久的,想必也不用弟弟過多操心了。今天,弟弟要是真想多管閑事,就不會只帶兩個人過來了。”
鄂海眼色微閃,幾個念頭在腦海中一一閃過后,握著刀柄的手漸漸松了開來,“既然年老弟過來了,也不能總在院子里說話,咱們進屋坐坐吧。”
“多謝總督大人,”年羹堯低了低頭,回身掃了兩名侍衛(wèi)一眼,自己跟著鄂海走進了后堂。
“那封信,現(xiàn)在已經(jīng)化成灰了,”鄂海接過巴彥遞來的鐵鉗,在火盆里翻了翻,“皇上的圣旨一早就到了西安,我這個川陜總督的位置也不是好當?shù)模蓻]那個閑工夫去參合些有的沒的。”
“總督大人辦事一向通權(quán)達變,果斷決絕,是小弟多慮了,”年羹堯坐到茶幾旁,一手落在桌面上,“只不過,那個信差還盤桓在軍營中呢。這要傳回京去,總是受人詬病。”
鄂海從炭盆里夾起一塊兒紅碳,舉到眼前細細打量,“只不過一個跑腿的,年老弟倒是不辭辛苦。”
年羹堯聞言一聲輕笑,雙眼微微瞇起道,“小弟是怕大人念著舊日情誼,難免舉棋不定。大人若有為難之處,小弟愿意代勞。”
鄂海將紅碳扔回炭盆里,轉(zhuǎn)身一步步走向年羹堯,“我真不知是該夸老弟一片赤膽忠心,無所畏懼呢?還是該嘲笑你這番有勇無謀,目中無人的匹夫行徑?”
鄂海走到年羹堯跟前,彎下身子,與他四目相對,嗓音一時冷到冰點,“你當真以為自己有那個本事走進來,就有那個本事走出去嗎?”
“大人——”步軍營參將郭明一路跑進內(nèi)堂,沖鄂海一拱手道,“大人,前線軍報,準噶爾在邊境大量屯兵,有往哈密北境行進的跡象!”
“什么?”鄂海猛地直起身子,隨即反應過來,轉(zhuǎn)頭瞪向年羹堯道,“你早就知道?”
年羹堯微微翹起唇角,靠到椅背上緩緩吐出口氣,“準噶爾有異動,川地也不能不防備,有我策應著青海和西藏,大人總不用擔心腹背受敵。”
“哼,好啊,”鄂海一聲冷笑,“算無遺策,愿不得老弟年紀輕輕就如此受圣上重用。只可惜,”鄂海沉下嗓音,“天妒英才,年大人在趕來總督府的路上萬一遭到奸細行刺,恐怕是要兇多吉——”
“大人,”門將巴彥突然打斷鄂海的話,“年大人的侍從剛剛先行離去了。”
鄂海愣在原地,年羹堯抿嘴一笑道,“那兩人其實不算屬下的侍衛(wèi),是川地駐軍的兩名小將。他二人親眼見到大人將屬下迎進屋里,應該是以為大人已經(jīng)做好決策,所以私自去軍營處置那名信差了。也是屬下一時疏忽,還希望這二人別鬧得太過人盡皆知才好。”
鄂海轉(zhuǎn)頭對年羹堯怒目而視,年羹堯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擺,站起身沖鄂海一拱手道,“不過,鬧大也有鬧大的好處,上頭知道了大人的決心,自然不會再過多追究,屬下也能功成身退了。邊關(guān)軍報緊急,不敢耽誤大人,屬下告辭!”
“大人——”巴彥上前一步,被鄂海抬手制止,年羹堯一改來時的疾言厲色,悠哉悠哉地走出了總督府。
“那兩人在軍營一定會把事情鬧大,”鄂海憤恨地一腳踢翻火盆,“現(xiàn)在軍營里有不少皇上安□□來的親信,他們知道年羹堯進了總督府,若人真出了什么事兒,又趕上準噶爾異動,京里都不用調(diào)查,就能給我安一頂叛國投敵的帽子。到時,甭管是誰上位,我都是騎虎難下!”
“大人,”巴彥緊皺眉頭,“這個年羹堯?qū)嵲诓挥眯∮U,他參贊四川軍務也不過半年,咱們幾乎就插不進手了。如今,又讓他算計了這么一遭,硬生生地斷了大人跟齊世武最后的一點情分。再讓他這樣活動下去,大人在西北的位置怕是就要岌岌可危了。”
“我知道,”鄂海一手握緊刀柄,“先往哈密調(diào)兵,這個年羹堯,等本督回頭再收拾他!”
十一月二十日,九門提督府
“不對,不對,”托合齊背著手在書房里團團亂轉(zhuǎn),“這都多少天了?武拜那頭沒消息,鄂海那邊也沒消息,怎么會那么巧?肯定是出事了,出事了!”
“大人,”門人靠攏過來,小心問道,“要不要卑職去請兩位尚書大人過來?”
“去請,”托合齊抬起手,隨即又立刻制止,“不行,若真出了事兒,保下一個是一個。你去吩咐皂保,咱們不等了,皇上去了暢春園,咱們先控制下皇城再說!”
“大人,那殿下——”門人抬起頭,一臉驚愕。
“殿下不會有事兒的,”托合齊抿緊嘴唇,“只要咱們先掌控了大局,迎殿下出來是早晚的事。更何況,暢春園的守備我也早有安排!”
“是,”門人拱手一禮,俯身往門外退去。
托合齊咽了口唾沫,一手扶著椅背,慢慢坐了下去。
雍親王府,東小院
年氏向四阿哥行了禮后,左右看了看,“怎么沒見到蘇公公?王爺這一路奔波,沒見多少疲態(tài),想又是蘇公公的功勞了。”
四阿哥放下茶碗看了年氏一眼,又低下頭刮了刮茶末道,“一路趕著回來,蘇培盛受了點兒風,下去歇著了。”
“原來是這樣,”年氏抿了抿唇,眼神若有若無地飄過內(nèi)室里頭緊閉的房門,“王爺不在這些日子,府里還算安靜,只有十四貝子來過一次。”
“胤禵?”四阿哥揚起眉頭,“他來干什么?”
“說是替德妃娘娘送些東西來的,”年氏捏著帕子掩了掩唇角,“福晉見了十四爺,只說王爺因面壁思過,不宜見客。十四爺?shù)挂矝]多留,跟福晉說了會家常話,就走了。”
四阿哥緩緩吐出口氣,點了點頭,“辛苦你了,福晉那邊我回頭再過去。這次帶了不少上好的蘇繡回來,你挑一些中意的,多做幾套衣裳。”
“謝王爺,”年氏俯身行禮,“妾身不打擾王爺休息了,妾身告退。”
年氏走出東小院,侍女凌兮迎了上來。
“打聽清楚了嗎?”年氏偏頭看了一眼東小院后頭的高大棗樹。
“打聽清楚了,”凌兮低下頭,“今兒東小院只給王爺提了一次膳,兩位張公公都照例在前頭吃的,蘇公公那兒倒真沒消息。”
年氏兩手握在身前,修長的指甲摳的掌心一陣刺痛,“若蘇培盛在自己的屋里養(yǎng)病,怎么會不叫吃食呢?他身份特殊,不可能跟其他奴才們一起吃大鍋飯,連張保、張起麟都是另起小灶的,更何況是他?”
“這——”凌兮抿緊唇角低下頭,“奴婢今兒去打聽時,膳房的廚子說,蘇公公很少單獨叫吃食的。”
年氏停住了腳步,凌兮見狀低聲勸慰道,“小主,您也別總往那方面去想。蘇公公一向受王爺看重,王爺用過膳,每日里賞給他些也是有的。”
年氏抿了抿唇,緩緩地吐出口氣,“這幾日,你勤打聽些,看丁芪會不會入府,看王爺……會不會吩咐膳房做些補身的湯飲。”
“是,”凌兮俯下身。
年氏強自鎮(zhèn)定了情緒,邁開腳步,身子卻又一踉蹌。
“小主!”
“我沒事,”年氏抓住凌兮的手臂,深深吸了兩口氣后往自己的院子緩步走去。
東小院
四阿哥推開臥房的門,躺在床上的蘇大公公百無聊賴地翻了個身。
“怎么沒睡呢?身上還熱不熱了?”四阿哥走到床邊,伸手摸摸蘇偉的額頭,“還是有些燙,一會兒還是叫丁芪來看看。”
“就是有點兒傷風而已,別折騰人了,”蘇偉捧著枕頭坐起來,把被子掀到一邊。
“你給我乖乖蓋好,”四阿哥又伸手把被子搶過來,“嫌悶熱,嫌折騰,就別給爺總生病。趕了幾天路,半夜就燒個滾燙,你想嚇死我是不是?”
“是你太大驚小怪了,得些小病對身體也是有好處的,”蘇偉抽了抽鼻子,任四阿哥把自己圍得像個粽子,“密折應該送到萬歲爺手里了吧?怎么這兩天都沒什么消息呢?我就說那個武拜死的太突兀了,皇上一貫多疑,會相信是亂黨動的手嗎?”
“放心吧,”四阿哥彎了彎嘴角,“武拜被刺客亂箭射死,是那么人親眼看到的,就算有所懷疑,誰又敢把矛頭指到爺?shù)纳砩夏兀课浒菘诳诼暵曊f身上有太子口諭、九門提督手書,任誰也不會相信太子沒有參與其中。李煦和梁鼐都不是傻子,誰也不會放著明晃晃的證詞不說,偏去猜測些虛妄之事。更何況,是眼下這個時節(jié)……”
蘇偉垂著腦袋想了半天,輕輕點了點頭。
四阿哥看著眼前有些落寞的人兒,伸手抬起他的下巴,“怎么了?覺得爺落井下石,沒有兄弟之情了?”
“沒有,”蘇偉打掉四阿哥的手,“我又不是二十年前那個小太監(jiān)了。八阿哥不是東西,太子也沒好哪兒去,你們兄弟都一個德行!”
“你個膽大包天的,說誰呢?”四阿哥驀地瞪圓眼睛。
“愛誰誰!我要睡覺了,”蘇公公就地一個打滾,躲開四阿哥伸過來的手,把自己裹成了一只繭,團在了床帳的最里頭。
四阿哥看著那個鼓起的小山包運了半天氣,最后憋憋屈屈地自己脫了靴子,換了衣服,跟人家并肩躺在了枕頭上。
床里的人呼吸減緩,一只手伸過去,幫他理好被子,輕輕拍撫胸口,不消片刻,自己也慢慢闔上了眼睛。
傍晚,九門提督府
在書房坐了一個下午的托合齊在一陣心悸中猛然清醒,外頭已是月色當空,院子里清寂的好像無人的山野。
“來人啊,”一陣不安涌上心頭,托合齊在昏暗中打破了桌上的硯臺,卻沒有一個仆人跑進來,“來人啊,人都哪兒去了?快去叫皂保過來!”
托合齊踉踉蹌蹌地跑出書房,偌大的正堂中只點燃了一只燭臺。
“提督大人,皂保來不了了!”
燭臺下的陰影里坐了一個人,藏青色的蟒袍,影影綽綽的面孔,托合齊瞪了半天眼睛,都沒有看清這人是誰。
來人一聲輕笑,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托合齊,“看來,提督大人真是老了。因著您在書房午睡,卑職特意等到了現(xiàn)在……”
托合齊圓睜的眼睛越來越大,緊攥的右手開始不自主地顫抖,直到那人走到自己跟前,才哆嗦著干涸的雙唇道,“是你?是你?隆科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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