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六年
十一月二十四日,承露軒
天色微亮,張起麟躬身走進四阿哥臥房,“王爺,早膳已經送來了。”
“恩,”四阿哥系好腰帶,瞅了瞅床帳內的人影,轉頭吩咐張起麟道,“一會兒再管膳房要碗醒酒湯來。”
“是,”張起麟低頭,捧起四阿哥的帽子,跟著走出房門。帳子里的人影□□著翻了個身,把腦袋埋進被子里繼續會周公。
四阿哥坐到內廳用早膳,張起麟一邊盛湯一邊小聲問道,“王爺,咱們今晚是繼續宿在暢春園,還是往圓明園去?那邊伺候的人不齊全,奴才們得早點過去準備。”
四阿哥咬了口酥皮饃饃,腦子里一直轉著這幾日的大事小情,沉吟了片刻剛要開口時,傅鼐腳步匆匆地由外而來。
“王爺,今早京城護軍圍了六部尚書的府邸,皇上下旨召眾朝臣和諸宗親貴戚立刻入暢春園議事!”
四阿哥面色一頓,片刻后,放下筷子擦了擦手,“這回,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無逸齋
太子換好了朝服,緩步走到門廊下,隆科多帶著一隊侍衛不遠不近地等在石子路旁。
“殿下,”胖小初子捧著狐皮斗篷走到太子身后,“天氣涼,箭廳離咱們這兒遠,殿下還是披著點吧。”
太子微微彎了彎嘴角,深沉的目色略過了垂首以待的隆科多等人,一直飄向了層層巒巒的山水之間,“這個時節,農人應該冬閑了吧?”
胖小初子眨了眨眼,攏了攏懷里的斗篷接話道,“還沒到臘八呢,奴才在家時,這個時候都要跟著父母下地,收拾秸稈、撿麥穗、存冬貨。若是一年的收成好了,進了年關就能好好歇著了。”
太子輕笑了一聲,溫言道,“原是如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百姓的日子也是不易。不過,苦雖苦了些,但總還是有盼頭的。比起呆在這沒有一絲活氣兒的碧瓦朱甍中,不知要快活多少倍?只可惜,我這一輩子,是注定要困死在這四四方方的囚籠里了……”
“殿下——”小初子還想說什么,卻被隆科多上前打斷。
“太子殿下,時候不早了,咱們也該往箭廳去了。”
“知道了,”太子斂去一臉悵惘,轉身對小初子道,“今兒你就不用去了,替本殿好好打掃打掃臥房,我這兒讓小魏子跟著伺候就行了。”
“是,”胖小初子行了禮,站在廊下,目送著太子愈加瘦削的背影越走越遠。
“鄭公公,”太監安懷小心翼翼地走到胖小初子背后,壓低聲音道,“這今天殿下上朝議事,萬歲爺怎么還特意派人來接啊?是不是跟昨晚侍衛統領被抓的事兒有關?小的聽說,京中的大臣一大早就都趕來暢春園了。萬歲爺還特意下旨,今兒在大西門箭廳議事。”
小初子沉默了半晌,沒有回答安懷的話,轉身往屋里邊走邊吩咐道,“我要帶小武子出去一趟,你去把殿下的臥房好好收拾收拾。”
安懷暗暗翻了個白眼,滿是敷衍地應了一聲“是”。
辰時,大西門箭廳
被急召至暢春園的諸位大臣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處,各種猜測甚囂塵上。而被護軍一路遣送到暢春園的六部尚書,此時更是坐立難安。
耿鄂與齊世武幾人都眉頭緊蹙,額角滲出層層冷汗。
“因病休沐”的托合齊今天依然沒有露面,耿鄂狠狠地敲了兩下拳頭,壓低聲音道,“是咱們太大意了,昨天聽說托合齊大人突然告病,咱們就應該有所警覺!”
“有警覺又有什么用?”齊世武一臉陰沉,“皇上根本早就盯上了咱們,連托合齊都栽了跟頭,咱們就算反應過來,也逃不出去!眼下,府里的家眷都被護軍圈禁,西北、江南都沒了消息,咱們除了束手就擒,還能怎樣?”
“齊大人的話不要說絕了,”都統鄂善壓下嗓音道,“正所謂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算到了最差的關節,兩位大人別忘了,咱們還有太子呢。只要太子一天還在,咱們就有死灰復燃的機會。所以,兩位大人切記,一會兒就算賠上一家老小,也千萬別把太子拉進溝里。那是咱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都統大人說的沒錯,”耿鄂抿緊唇角,“咱們見機行事,一會兒不管怎樣,以保住太子為先。”
齊世武緩緩地點了點頭,陰鷙的眼神隨著一伙朝臣的移動,狠狠地瞪向了臺階旁的幾人,“就是那個老匹夫,借著咱們在安郡王喪期間飲宴的油頭上折彈劾。原本已經被大理寺壓下的折子,這幾天又被他翻了出來。若不是這廝咄咄逼人,皇上也不會這么急著辦咱們。”
“鎮國公身后是八貝勒,”鄂善嘆了口氣,“如今說什么都晚了,咱們到底成了人家的手下敗將。”
“太子到——”外頭一聲唱喏,太子與隆科多一先一后地進了箭廳。
朝臣有的彎腰行禮,有的交頭接耳,太子一路目不斜視地走到最前方,再往上就是觀武臺的龍椅了。
“皇阿瑪今天會怪責二哥嗎?”胤祥站在四阿哥身邊小聲道,“我聽說,鎮國公這幾日又接連上了好幾本奏折。”
四阿哥抿了抿唇角,輕嘆了口氣,“大廈已呈傾頹之勢,正所謂樹倒猴猻散,落井下石的人也都該蹦出來了。你瞧著吧,有得熱鬧呢。”
“辰正——”司禮太監走進箭廳,朝臣們立馬列隊站好。
“鳴鞭,跪!”
三聲鞭響,群臣俯首。
“再跪!”
眾呼萬歲,康熙爺一路走到觀武臺上。
“三跪!”
最后一次叩首,康熙爺抬手叫起,“眾卿家平身!”
四阿哥抬頭看了看太子的背影,竟一時恍惚起來,從什么時候開始,他需要仰望才能碰觸的東宮之主竟變得如此單薄、瘦削。從背后看去,正黃色的盤龍腰帶幾乎纏了兩圈,垂在腦后的辮子透著銀灰色,遠遠望去,竟沒有一點光澤。
“皇上,”鎮國公景熙跪地啟奏,“臣請圣上裁撤托合齊、鄂善、齊世武等朝臣宗親在安郡王喪期飲宴結黨之事。臣已搜集多方證據,還請圣上秉公直斷!”
“此事,朕已明了,”康熙爺一手握在龍頭上,“今外患未平,內憂尚存,竟有國家大臣為皇太子而援結朋黨,朕心實痛!”
胤礽垂首以跪,康熙爺直直望向殿外,沒有看太子一眼,“諸大臣皆朕擢用之人,受恩五十年矣。其附皇太子者,如都統鄂善、尚書耿鄂、齊世武之人,意將何為也?”
鄂善、耿鄂、齊世武皆慌張出列而跪,高喊冤枉。
鄂善低頭道,“請皇上明鑒,臣等蒙皇上豢養擢用之厚恩,若果知此,豈敢隱諱?”
耿鄂、齊世武紛紛附和,拒不承認私結朋黨之事。
康熙爺一聲冷嘆,“朕聞爾等之行久矣,因訪詢未得其實,故遣人追問都圖、張伯良等小人,今諸事已明,爾等切勿再行狡辯!來人啊,帶包衣張伯良上殿!”
同一時辰,箭廳內黑云壓城,承露軒中確是一陣手忙腳亂。
被一碗醒酒湯徹底灌醒的蘇大公公分外不滿地蹬上靴子,叼起兩塊糕點就往外跑。
小英子見狀,連忙拿上帽子追了出去,“師父,你慢點兒,都這個時辰了,王爺早就上朝了,您趕過去也沒用啊。”
“你懂什么?”蘇偉腳步不停地回頭瞪了小英子一眼,“今天是特殊情況,咱們得呆在箭廳外頭隨時打探消息,就張保一個怎么跑得過來?千不怕萬不怕,就怕萬歲爺一個不高興——”
“砰!”
蘇偉一句話沒說完,跟迎面而來的人撞了個滿懷。來人顯然比他壯實不少,一連退了好幾步,蘇偉才勉強站穩。
“蘇公公,”胖小初子白著一張臉,身后還跟了個拎著食盒的小太監。
“是毓慶宮的鄭公公啊,”蘇偉揉了揉被撞疼的肩膀,他對這位新小初子還是挺有好感的。
胖小初子往前挪了幾步,扶了扶自己被碰歪的帽子,“不好意思啊,蘇公公,我低著頭沒看清路。”
“沒事兒,沒事兒,”蘇偉連連擺手,“我也凈顧著說話來著,沒看到前面有人。誒?”蘇偉探頭往胖小初子身后看了看,“鄭公公這是給太子提膳?”
胖小初子臉色一僵,無形地擋住了蘇偉的視線,“不是的,是我自己吃的。”
“哦,原來是這樣,鄭公公真夠辛苦的……”蘇偉笑著打圓場,腦子里卻亮起了問號,這個提食盒的太監一直垂著腦袋,大蓋帽把一張臉遮了個嚴嚴實實。
“不耽誤蘇公公了,我們先走了,”胖小初子沖蘇偉低了低頭。
蘇偉連忙回禮,腳步緩慢地退到了路邊,目光還若有若無地瞄向那個神秘的太監。
胖小初子往前走了兩步,一個念頭突然在腦中閃過,“蘇公公!”
“嗯?”正在偷窺人家側臉的蘇大公公嚇了一跳。
胖小初子轉過身,蒼白的臉色已經一片淡然,“不知蘇公公是否有差事在身?若是不急,可否幫在下一個小忙?殿下吩咐我去馬棚一趟,可惜我對馬的習性不熟,怕誤了殿下的事兒。”
蘇偉眨了眨眼睛,心下一番權衡后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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