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七年
二月十三,日精門外
日頭漸趨當空,十三阿哥的貼身太監鄧玉與蘇偉站在一處,小聲道,“今兒這早朝時間可不短啊,主子們進去快兩個時辰了!
蘇偉挪了挪站麻的雙腳,心里也隱隱有些不安。
正說著,十四阿哥的貼身太監呂瑞,彎著眉眼湊了過來,笑嘻嘻地對蘇偉道,“蘇公公最近又甚少來宮里了。前些日子,奴才跟著主子去西來順,也沒能見到蘇公公。”
“實是不巧,”蘇偉撐起笑臉應道,“最近我們王府事忙,咱家一直未得空出門。下次,若十四爺再想去西來順,呂公公可派人通知一聲,咱家一定早早準備好”
“蘇公公可真是個左右逢源的能人啊,不僅備受雍親王重用,連十四爺都兼顧著,”一個帶了幾分孩子氣的聲音在呂瑞身后響起,眾人循聲望去,卻是八爺府的太監總管,榮安。
榮安跟著八阿哥的時間并不長,年紀比呂瑞還小些,卻很得八阿哥重用,舉手投足間帶了幾分少年獨有的傲氣。
近兩年,蘇偉很少跟四阿哥進宮,即便等在日精門外,也總有小太監圍繞著,甚少跟榮安接觸。今日也不知怎的,這位年紀輕輕的太監總管竟自己找到蘇大公公的頭上了。
鄧玉看向榮安時,微微皺起了眉頭,呂瑞卻是雙眼冒光,完全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架勢。
眼見著眾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自己的身上,蘇偉直了直身子。他雖然年紀比呂瑞幾個大些,但沒有一點其他太監那樣駝背探肩的跡象,深藍色黃鶯補服穿在他身上,自帶了一股淡然威勢。就像很多人說過的,蘇培盛在很多時候,實在不像個奴才。
蘇大公公往前走了兩步,圍攏的小太監們自主往后退了退。蘇偉眉眼一掀,輕飄飄地抬起手,指向昂起下巴的榮安道,“你,是哪家的?”
在蘇偉身側的呂瑞猛地打了嗝,蘇偉轉頭看向他,一臉無辜地道,“這孩子臉生得很,咱家沒什么印象,你認識嗎?”
鄧玉重重地咽了口唾沫,上前一步小聲道,“蘇公公,這是伺候八貝勒的榮公公,榮安!
“哦,”蘇偉做恍然狀,隨后看向變了臉色的榮安,竟滿是懷念地道,“這孩子說話的語氣,咱家好像很多年沒聽過了。上一個跟咱家這么說話的,是誰來著?”
呂瑞捧著一個八卦之心湊到蘇偉身旁道,“是誰。俊
“咱家年紀大了,讓咱家好好想想,”蘇偉理了理袖子,隨即一拍巴掌道,“哦,想起來了,是個姓何的公公,曾經也是位伺候皇子的大太監呢,只可惜”
“可惜什么?”呂瑞無視鄧玉鄙夷的目光,繼續刨根問底兒。
“只可惜,”蘇偉的眼神冷了下來,落到榮安身上時竟像柄淬了毒的匕首,讓人不寒而栗,“他被咱家一槍崩死在了路邊,連個收尸的人都沒有!
二月的天還帶著冬末的寒涼,一股冷風卷過甬道,侯在日精門外的公公們都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肩膀。
榮安鐵青了臉色,還想張口再說些什么,卻被身后的人拉住了衣擺。
談起蘇培盛這個人,雍親王幾十年如一日的看重縱然讓人歆羨,但這人近乎傳奇的晉升之路才是讓小太監們百般崇拜尊敬的主要原因。
蘇培盛由無品晉為八品,是因為他公然違背太醫囑咐,私自為身患瘧疾的四阿哥喂食米湯,保下了四阿哥一條命,孝懿先皇后親自下旨晉封的。由八品晉為七品時,這位蘇公公又是冒著大不韙,救下了剛出生的四爺府大格格。而由七品晉為六品則更為傳奇,這位蘇公公在跟著四阿哥隨駕北征噶爾丹時,獨自一人勇斗敵軍細作,康熙爺親自下旨嘉賞,此等殊榮就是梁九功顧問行都沒有享受過的。也因此,蘇培盛這身黃鶯補子的份量,是其他人輕易比不得的。
就說近幾年,蘇培盛雖然甚少在宮中出現,行事也低調了許多,但雍親王府有難時,總能看到他的影子。良鄉莊子遇襲,蘇培盛帶著幾個小丫鬟調虎離山,救下四爺府的一干女眷。四阿哥獵園遇刺,蘇公公鳴槍示警,縱馬相救。四阿哥身患時疫,守住雍親王府大門的還是這位蘇大公公。此等膽略計謀,就是老一輩的大太監們談論起來都不免交首稱贊。
而更引人好感的是,這位蘇公公待人和氣,心胸寬宏,處事坦蕩。雖然在雍親王面前,蘇培盛是頭一份,但其他伺候四阿哥的太監們,只要忠心事主,在王府里總有一席之地。同受重用的張保張起麟與蘇培盛更是好的跟親兄弟一樣。不過,寬宏并不代表怯懦,這位蘇大公公有多不好惹,在場的人都心中有數。
一心找茬的榮安總是底氣不足,被人拽住了衣擺,只好硬生生咽下憋在胸口的一股悶氣,板起臉色走到了一旁。
蘇偉并不真正在乎榮安的挑釁,只是他很奇怪,八阿哥身邊的人怎會突然如此魯莽?
“蘇公公,”鄧玉出聲提醒,“梁公公出來了”
梁九功捧著圣旨,在一眾奴才的跪拜下,帶著頒旨儀仗出了日精門,直往宮外而去。隨后,上朝的宗親大臣也陸續走出了乾清宮。
蘇偉侯在門柱旁,看走出的朝臣們或低語交談,或緊皺眉頭步履匆匆,肅穆的神情帶著一陣蕭瑟,讓蘇偉在微涼的空氣中聞到了一股血腥氣。
四阿哥走了出來,蘇偉連忙走上前。四阿哥側頭看了他一眼,低聲道,“天這么涼,你怎么不找個手爐捧著?”
“我不冷,”蘇偉搓搓袖口,湊到四阿哥身邊,“我剛看到梁公公頒旨去了,你們上了這么久的朝,皇上是下了什么旨意?”
四阿哥抬起頭,緩緩地嘆出口氣,“沈天生伊爾賽等包攬湖灘河朔事例,額外多索銀兩一案,齊世武受賄三千兩,托合齊受賄二千四百兩,耿額受賄一千兩,俱取供得實;拾斚轮,照律擬絞監候,秋后處決”
蘇偉心中咯噔了一下,隨著四阿哥的目光看過去,不遠處,毓慶宮的房檐孤獨地佇立在一片紅墻中。
駛向長街的馬車中,八阿哥聽了榮安講訴的事情始末,神情冷淡。
“罷了,那個蘇培盛本來也不是個簡單的人物,爺也沒怎么指望你真能試探出什么!
“都是奴才愚笨,”榮安低下頭,他本來是想通過挑釁蘇培盛,看看宗親中有多少有意靠向雍親王的。卻不想,一句話就被人噎了回來。那些看熱鬧的奴才們,壓根沒有表明立場的機會。
另一輛馬車繞過八阿哥的車架,往同一方向而去。八阿哥掀開車窗,看向那列親王規制的車架,扣在窗欞上的手漸漸青筋直露。
毓慶宮
李佳氏喝退了傳旨的太監,端著藥碗進了太子的寢殿。
胤礽正靠在床頭,看著帳頂的祥云紋飾發呆,清瘦的面龐在紗簾的隱映下,顯得愈加蒼白。
“殿下,喝藥吧,”李佳氏坐到床邊,將藥匙喂到太子嘴旁。
胤礽溫然一笑,伸手接過藥碗道,“爺還沒病到那種程度,能自己吃藥。”
李佳氏也彎了彎嘴角,將藥匙遞給太子,看著太子將一碗藥慢慢飲盡,“爺下午要是精神好些了,就給弘皙指導指導功課吧。那孩子一腦子亂七八糟的問題,把師父都給煩透了!
“懂得問問題是好事兒,”胤礽把藥碗遞回給李佳氏,“讓他和弘晉都過來,爺能多陪他們一天是一天!
“殿下”李佳氏抿緊了嘴唇,“您別總是胡思亂想。”
胤礽微微翹起嘴角,拍了拍李佳氏的手,“你放心,爺心里早有準備……”
正午,東小院
四阿哥一邊用膳,一邊好笑地聽蘇偉講了他跟榮安的沖突。
“我就奇怪,那榮安好歹也是八阿哥的貼身太監,做事怎么這么沖動?”蘇偉咬了一口羊肉餡兒的蒸餃,鼓著腮幫子看向四阿哥。
四阿哥彎起嘴角,最后喝了一口溫溫的小米粥,撿起布斤擦了擦手,“他自然不會是單純挑釁,大概想從你這兒試探出什么吧。只不過,咱們蘇大公公資歷深輩分高,他沒能成功而已!
“切,”蘇偉捧起粥碗喝了個底兒朝天,“我下午要去吉盛堂!
“讓小英子陪你去,”四阿哥回身坐到軟榻上。
蘇偉放下碗,扁了眼睛,“小英子現在都成你眼線了,一個欺師背祖的叛徒,我要自己去”
“不準”
蘇偉兩眼一瞪,氣呼呼地站起身走到四阿哥身邊,伸出爪去擋住四阿哥的視線,“你賠我銀子”
“什么銀子?”四阿哥抬起頭,一臉無辜。
“那顆南珠是我們吉盛堂的貨物”蘇大財東呲著牙,跺著腳,“一共就那么一顆,都有人出價一千兩了要不是你考慮不周,我怎么用出那么大的血?我不管,你賠”
四阿哥看向蘇偉一聲輕笑,“你這副樣子倒跟伊爾哈像個十足,是不是你把爺的女兒教的越來越嬌氣了?”
“你少轉移話題,”蘇偉不依不饒道,“你趕緊賠要不我就去圓明園挖石頭出來賣”
“茉雅奇不是都替爺謝你了嗎,還有什么好賠的?”四阿哥又低下頭翻開書,“而且,那顆南珠可是換了你半個月的人身自由呢。否則,某人現在就該在府中閉門思過!
“人家不就是喝個酒嘛,”蘇偉一屁股倚到四阿哥身邊,“好像你沒喝醉過一樣。那么小氣吧啦的,我可是一下花了一千兩”
“那個王相卿走了沒有?”四阿哥打斷蘇公公的絮絮叨叨。
蘇偉愣愣地眨了眨眼睛,“沒有啊,我還想把王大哥留在京城呢!
四阿哥緩慢地抬起頭,神情清冷地湊到蘇偉耳邊,“帶著小英子和庫魁一起出去,晚膳之前必須回來。再跟某些人在外頭喝得酩酊大醉,你這輩子都不用出門了”
東小院的大門被人有意泄憤地踹了兩腳,小英子和庫魁對視了一眼,齊齊地搖了搖頭。
蘇偉風風火火地走出東花園時,張保正引著張廷玉與兩位面生的大人疾步而來。
“張大人”
“蘇公公”
雙方見過禮后,蘇偉讓到路邊,看一行人匆匆而過,緩緩地吐出口氣。
“師父,”小英子小心地湊到蘇偉身邊,“這幾天不少人來咱們府上拜訪呢!
蘇偉抿了抿唇,放慢了步伐向外走去,“時移勢易,也是到時候了……”
二月十五,
奉旨往江南調查戶部尚書張鵬翮等回奏,噶禮與張伯行互參一案應將張伯行革職,噶禮降一級留任。
然此等結果卻讓康熙爺很不滿意,一來,噶禮與齊世武等人來往甚密,是相當明顯的太子派成員;二來,張伯行師從王鴻緒,也是有名的文官大儒,若是處置了他,會使江南學子更為怨聲載道。
是以,康熙爺在早朝上駁回了張鵬翮等人的奏折,令九卿詳看會議,繕摺具奏。隨后,又將此案與江南科場受賄一案交給了戶部尚書穆和倫工部尚書張廷樞重新審理。
二月末,齊世武又被卷進了甘肅火耗銀虧空一案。俱左都御史趙申喬戶部侍郎噶敏圖審查,齊世武于甘肅巡撫任內,受布政使覺羅伍實火耗銀三千六百余兩。同時,甘肅眾多官員被牽涉其中,紛紛照律革職枷責。此一番,將太子對西北軍權的控制盡皆拔出殆盡。
三月,康熙爺又奉太后住進了暢春園,太子也從毓慶宮搬進了無逸齋。
因南山集與江南科場的連番動蕩,民間不少有復漢人天下之心的文人學子又開始蠢蠢欲動。
康熙爺一連接了幾份奏折,對于除之不盡的反清之風十分頭痛。而最后一封竟是幾位學官聯名上奏,請圣上恩準太子南下,主持重開恩科,以平息學子之怒氣。
桌上的茶碗被一掃而落,梁九功慌忙下跪,康熙爺靠在椅背上深深吸了口氣,緩慢站起身道,“擺駕無逸齋”
同一時間,四阿哥帶著蘇偉住進了圓明園。
夜□□臨,兩人爬上了屋頂,看滿天繁星。
“第一次跟你看星星,我被打了個屁股開花,”蘇偉枕著自己的帽子,一眨不眨地盯著夜空,“挨打時我就在想,等我熬過去了,一定做個規規矩矩的太監!
四阿哥聞言一聲輕笑,側過身子捏了捏蘇偉的臉蛋,“若是皇額娘在天有靈,恐怕會怨自己當時打得輕了!
蘇偉扁了扁嘴,伸手在星星間比劃了兩下,“這些星星看起來離得近,實際上離得很遠呢!
四阿哥抬起胳膊抓住蘇偉的手,一顆流星在兩人掌間劃過,“不遠了,就快接近了……”
流星劃過的窗欞,一個單薄的身影正跪在九五之尊的腳下。
康熙爺把奏折摔在胤礽跟前,質問的嗓音都帶著絲絲顫抖,“這,這就是你打的主意?你心里還有沒有大清的天下?”
胤礽匍匐在地磚上,一聲未吭。
“好,好,”康熙爺揮開梁九功的手,原地轉了兩圈,“你是不是以為朕當真會怕了那些興風作浪之人?你是不是以為,除了你,再沒人能平息江南之亂?”
胤礽緩慢地支起身子,眼眸中沒有一點光彩,“兒臣有罪在身,本就不堪此等重任,更不曾寄期于此。事到如今,兒臣任憑皇父處置就是。”
康熙爺皺起眉頭,死死盯住胤礽波瀾不驚的面容,片刻后,忽而恍然道,“你在,恨朕?”
胤礽抬起頭,嘴邊竟帶了一絲淺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兒臣從不敢言恨……”
三月初七,晨
圣上御筆朱書諭諸王貝勒貝子大臣等,“前因胤礽行事乖戾,曾經禁錮。繼而朕躬抱疾,念父子之恩,從寬免宥。朕在眾前,曾言其似能悛改。伊在皇太后眾妃諸王大臣前,亦曾堅持盟誓。想伊自應痛改前非,晝夜警惕。乃自釋放之日,乖戾之心,即行顯露。數年以來,狂易之疾,仍然未除,是非莫辨,大失人心。朕久隱忍,不于發露,因以其有望悛改。然,今觀其行事,即每日教訓,斷非能改者。朕今年已五旬有余,知后日有幾。況天下乃□□太宗世祖所創之業,傳至朕躬,守成五十余載,朝乾夕惕耗盡心血竭蹶從事,尚不能詳盡。如此狂易成疾,不得眾心之人,豈可付托乎?故今將太子胤礽,廢黜禁錮,待吉日告祭天地太廟社稷,為此特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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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成蘇培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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