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八年
午夜,
陰森的刑部大牢死氣沉沉,看守的牢卒捏著鞭子挨個牢門查看,那些曾經風光一時的官宦僚臣,一旦進入這里,也都只能縮著身子,倚在臟亂的干草上昏昏欲睡。
走到最里頭的牢房前,勞卒厭惡地唾了一聲。牢房里已經沒有了犯人,卻停了一口漆黑的棺木。
一代封疆大吏,曾經頗受萬歲爺偏愛的兩江總督噶禮,如今只得了一口薄棺。被賜自盡之后,勉強算留了全尸。
不知何處吹起的冷風卷動了墻邊的燭火,投在地上的陰影顯得越發猙獰。
勞卒看了一眼烏沉沉的棺槨,沒來由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真是倒霉,”勞卒小聲地嘟囔了一句,剛想轉過身,一陣讓人背脊發涼的摩擦聲在晃動的燭影中幽然響起。
“人去矣,我可出也……”原本自縊而死的人,歪著脖子推開了棺蓋,在勞卒瞪大的眼中慢慢坐起。
六月初四,圓明園
蘇偉聽了小英子繪聲繪色的描述,摸著滿胳膊的雞皮疙瘩道,“那后來怎么樣了?”
“后來還是死了,”小英子搖頭晃腦地接著道,“那個勞卒還算有點膽子,看見噶禮詐尸了,回頭就抄起了墻角的斧頭,把噶禮的頭整個砍了下來,這回是徹底沒氣兒了。”
蘇偉抖了抖肩膀,回頭看四阿哥,四阿哥手撐著眉心,神情嚴肅。
“這事兒,估計三分真五分假吧,”蘇偉思忖著道,“畢竟,只有那一個牢頭在現場。就算噶禮真沒死成,估計也就剩最后一口氣了。讓那牢頭發現,肯定怎么能立功怎么說。”
“爺并不關心那牢頭是否夸大其詞,”四阿哥沉下嗓音道,“事關欺君,那牢頭就算有所夸大,應該也沒膽子無中生有。可若他說的話都是真的,此事就不是小事了。天一亮,噶禮的尸身就會被領走,如果沒有人發現,那這個已死之人,就徹底逍遙法外了。”
“照你的意思,”蘇偉瞪大眼睛,一屁股坐到四阿哥跟前,“噶禮詐尸不是個意外?就像當初得麟一樣,是有人想用假死救他!”
四阿哥點點頭,蘇偉有些不可置信,“得麟那時候好歹是他父親監刑,而且人還遠在盛京,有機會渾水摸魚尚可理解。這噶禮可都深陷刑部大牢了,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哪有那么容易就成事的?再說,這人都已經被判了刑,救出來也是死人一個,誰還會費那工夫?”
四阿哥沒說話,一手放在石桌上,輕輕蜷起。
蘇偉眨巴著眼睛思索了片刻,突然一驚道,“皇上不會懷疑到咱們頭上吧?你都被罰跪了,噶禮也定刑了!”
“你當為什么還有人在噶禮身上費工夫?”四阿哥打斷蘇偉的話,“這個時候的噶禮,唯一的價值,就在爺的身上了。”
六月初五,雍親王府
鈕祜祿氏從東花園回到西配院,剛好碰到李氏領著郭氏往外走。
“側福晉,”鈕祜祿氏福了福身,郭氏也低頭沖鈕祜祿氏行禮。
李氏簡單應了一聲,頭也不轉地帶著郭氏徑直而去。
鈕祜祿氏撇了撇嘴,沖著李氏的背影冷聲一笑,扶著慕蘭的手臂進了詩玥的院子。
“主子,鈕祜祿氏小主來了,”絮兒替鈕祜祿氏撩開簾子。
倚在榻上的詩玥放下手中的繡繃子,笑著沖來人道,“怎么這么一會兒就回來了?東邊的花可都開了?”
“開了,開得可好看了,”鈕祜祿氏一點不見外地坐到詩玥身邊,撿起繡繃子邊看邊道,“只可惜啊,東花園的景致再好,大體也是比不過圓明園的。”
“怎么提起這個了?”詩玥給鈕祜祿氏倒上熱茶,“你不是也不愿意跟福晉出去嗎?”
“我說的又不是我,”鈕祜祿氏放下繡品,接過茶碗道,“姐姐這幾日不出門,是沒看見李氏的黑臉,真是連側福晉的臉面都顧不得了,見到誰都愛答不理的。”
“李側福晉就是那個性子,”詩玥又撿起針線繡起帕子來,“都是側福晉的位分,王爺只帶了年氏去,她能不生氣嗎?”
鈕祜祿氏輕笑一聲,拿下帕子壓了壓唇角道,“咱們府上,這種爭風吃醋的事兒,還真少見呢。”
詩玥手上一頓,針尖刺破手指,冒了一滴血出來。
“哎呀,姐姐怎么這么不小心?”鈕祜祿氏連忙拿著帕子來擦,被詩玥笑著躲過了。
“不過就是扎了一下,還費你一條帕子做什么?”詩玥說著把手指含進嘴里,整個人嬌俏了起來。
鈕祜祿氏呆了呆,她倒甚少看到詩玥稚氣的一面。
“小主,”絮兒恰在此時走進屋門,沖兩人福了福身道,“程太醫來了。”
“程太醫?”鈕祜祿氏擰了擰眉,轉頭對詩玥道,“姐姐,你身子不舒服啊?”
“不是,”詩玥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只是程太醫說我有郁積之癥,要時時調理,這段時間吃著他的方子,他就時不時地來給我把脈。”
“原來如此,”鈕祜祿氏呼出口氣,拍了拍胸口道,“這個程太醫醫術還是不錯的,姐姐也該好好配合。說到底,什么事兒都沒有自己身體重要。”
“是,你放心吧,”詩玥一手撐起下巴,“有個程太醫嘮叨我就夠了,你可別跟著添亂。”
“姐姐這是不識好人心,”鈕祜祿氏笑著站起身,“今兒我就先回去了,省得耽誤太醫診脈。姐姐可別一味躲懶,我明兒來監督姐姐吃藥。”
“你可饒了我吧,”詩玥說笑著把鈕祜祿氏送到門口。
鈕祜祿氏走出門時,程斌還站在院內,見到鈕祜祿氏出來,連忙低頭行禮,一點不敢越矩。
鈕祜祿氏從他身前走過,微微側視的目光中帶了一絲探尋。
鈕祜祿氏走后,絮兒將程斌領進屋內。
“又勞煩太醫了,”詩玥坐在榻上,淺笑著道。
“小主客氣了,這都是微臣分內之事,”程斌躬身行了一禮,上前為詩玥把脈。
“給程太醫搬個小凳來,”詩玥邊伸出手,邊吩咐絮兒道。
“多謝小主,”絮兒麻利地搬來了小凳,程斌也未多做推卻,俯身坐到了詩玥身前,將手指輕輕搭到了挽起袖口的皓腕上。
兩個人都端正地坐著,絮兒無聲地守在門外,整個房間都靜悄悄的。
窗邊的柜子上擺著白瓷瓶,一捧綠枝帶著嬌嫩的黃色小花,看起來不打眼,但味道十分香甜。
詩玥看著眼前規矩有禮的年輕男子,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了另一個身影。
那時候自己還是個侍女,被人呵唬利用慣了,突然被一人溫柔相待,竟覺得一點也不真實。在他面前,不用在乎身份之別,不用琢磨人情利益,做朋友,好像一開始就那么簡單。
“小主的手指刺破了,”程斌突然打破了屋內的寧靜,收回診脈的手,從藥箱里拿出一瓶藥膏,“微臣給您上點藥。”
“不——”詩玥剛想出口拒絕,程斌已經將藥輕輕點到了詩玥的手指上。
“病無大小,小主還是多注意些為好,”程斌把藥膏放回箱子里,拱手起身道,“微臣再給小主開張新方子,請小主一定按時服用。”
“我知道了,多謝太醫,”詩玥微微低頭。
程斌背上藥箱,抬起頭看向窗邊的花瓶,“小主喜歡棗花啊?”
詩玥略一征愣,輕笑一聲道,“虧得程太醫能認出來,這花看起來再普通不過了。”
“讓小主笑話了,”程斌靦腆地摸了摸鼻子,“微臣其實是聞出來的,棗花雖然樣貌普通,但花蜜可入藥,果實可飽腹,是再有價值不過的了。微臣家里有祖傳的棗花蜜方子,小主要是喜歡,微臣下次給小主帶一些來。”
詩玥聽了程斌的話,眼神微微閃動,嘴唇輕輕抿起,“那就有勞程太醫了,平日里,還真是甚少有人喜歡這其貌不揚的棗花呢。”
“小主!”
程斌正要開口,一個看門傳話的丫頭突然跑了進來。
“小主,王爺和王妃他們回來了,后面還跟著一大群眼生的侍衛!”
噶禮詐尸的第二天,噶禮的監刑官吞毒自盡。雍親王和園中女眷被遣送回府,雍親王府被護軍團團圍住。
雖然,康熙爺未在朝堂上公然發落,但京中的大臣多多少少也都知道了原因。
早朝后,十三阿哥跪在九經三事殿外求情,又被康熙爺斥責了一通。
這下,朝中不少好事的官員開始紛紛猜測,雍親王到底是再無天日的第二位直郡王,還是能東山再起的第二位八貝勒。
六月初十,九經三事殿
夜色已深,康熙爺的寢殿卻沒有熄滅燭火。十四阿哥站在龍榻前,看著康熙爺一頁一頁地翻著眼前的賬本。
“這都是你調查出來的?”康熙爺翻到最后,視線落在那幾個猩紅的數字上。
“是,”胤禵垂下頭,面上有些不安,“兒子是莽撞了,用了不該用的法子,還請皇阿瑪恕罪。”
“哼,”康熙爺輕哧一聲,手在賬本上拍了拍,“與人結黨共謀,勒索朝廷官員,你一句莽撞了,就想從朕這兒脫罪?”
“皇阿瑪,”胤禵慌忙下跪,“兒臣真的沒想那么多,只是恰好碰到這樣一個機會。兒臣知道,戶部虧空一直是皇阿瑪的心病,兒臣只是想幫皇阿瑪分憂——”
“行了,起來吧,”康熙爺打斷十四阿哥的話,目光還留在賬本上,“虧空的事,豈是一本賬冊就能解決的?不過,你的用心,朕都也體會到了。有了這本賬冊,朕最起碼知道該從哪兒著手了。”
“皇阿瑪,”胤禵抬起身,一臉堅毅,“若是皇阿瑪信任,兒臣愿為朝廷追回虧空的銀兩,嚴懲貪官污吏,絕不讓皇阿瑪再為國庫操心!”
康熙爺手上一頓,眉頭微微皺起,“有些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戶部的虧空,牽一發而動全身,朕還需要再想想。至于希福納一事,你切不可再參與,以后若再有類似之舉,朕絕不寬待。”
“是,兒臣知道了,”胤禵下跪行禮,眼中流光閃動。
六月中旬,
原任戶部尚書希福納叩閽告伊家人長命兒等伙同惡棍桑格存住、趙六、明圖、屠巴海,原任左副都御史壽鼐之子常有、雅代達爾布、七十鄂羅,太監李進忠、鄧珍、楊茂生、陶國泰、王國柱、曹貴德、陶進孝、蘇國用等訛伊家財物又強勒放出家人等款。
康熙爺命領侍衛內大臣侯巴渾德同內務府總管查奏。
雍親王府
蘇偉捧著飯碗跟四阿哥坐在圓桌前,桌上的飯菜還算豐盛,但仔細看來,卻少了很多精貴的食材。
“米也不是貢米了,這羊肉得是多老的一只羊啊,”蘇大公公邊吃邊抱怨,“我現在是同情死大阿哥和二阿哥了,被圈禁那么久,還能好好活著,多不容易啊。”
“什么事兒都有一個過程,”四阿哥倒是吃的很自在,比起干看著某人啃雞腿,兩人還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好,“呆的久了,自然能找到活下去的門路。”
“你還打算呆多久啊?”蘇大公公瞪圓了眼睛,“我可是呆不住了,你再不想想辦法,我明兒個就爬墻出去!”
“護軍把這兒圍得像鐵桶似的,你能從哪兒爬出去啊,”四阿哥垂著眼睛,看不出神情,“皇阿瑪一天不打消對我的懷疑,我就一天走不出這府邸。即便勉強解了圈禁,也會在皇阿瑪心里留下疑影。到那時,爺恐怕就得跟老八一樣,成日里提心吊膽、如履薄冰。再說,現在希福納被勒索一事正鬧得熱火朝天,爺也懶得去參合。”
蘇公公咬著筷子,本來胃口就不好,聽了四阿哥的話,這下更愁云慘淡了。
用完午膳,庫魁找到了蘇偉。現在雍親王府被圈禁,除了日常的采買,平常人是只能進不能出的。
“蘇公公,綢緞莊的王掌柜讓采買給咱們傳了消息,”庫魁說著把一封信交給了蘇偉,“咱們新開的月錦繡初起生意都還不錯,可最近那個天和商號又出幺蛾子。憑著九阿哥的身份,請了好多宮里的裁縫,專挑咱們的生意搶。而且,這些日子還借著咱們王爺被圈禁的由頭,挑唆商戶和同行孤立月錦繡和吉盛唐,讓咱們損失了好幾單大生意。吉盛唐的杜掌柜也在信中說,再這樣下去,只怕連蒙古那邊的生意都會受影響。”
蘇偉把信看完,眉毛擰成了疙瘩,原地轉了三四圈后,臉色一沉道,“現在有錢沒錢的都能敲詐勒索,咱們雍親王府這么窮,還能任人欺負了?”
“蘇公公的意思是?”庫魁揚起眉毛。
“當初,敦郡王不是一言不合就燒了咱們西來順嗎?”蘇偉嘴角一翹,露出一絲微笑,“現在咱們王爺在圈禁中,外頭的事兒一概不知道。告訴杜掌柜,做的干凈點兒,給本公公燒了天和商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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