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八年
九月初四,圓明園
一大清早,天還沒亮透,九經三事殿內就熱鬧了起來。
準噶爾侵襲哈密,策妄阿拉布坦用心難測,邊關形勢未明,在京的朝臣們也拿不出個準主意。有主戰的,自然也有主和的,雙方各有道理,一時僵持不下。
四阿哥站在宗親頭里,內心的主意也在被朝臣的各式言論左右,他下意識地抬頭去看高坐在龍椅上的人,卻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
康熙爺似乎有些疲倦,身體微微佝僂著,兩手揣在袖里,隨意地置于身前。四阿哥看不清康熙爺的神情,心里卻涌起一陣陣失落,春來冬去,轉眼間,大清與噶爾丹的最后一戰,已經是十三年前了。
“皇上,哈密地處北疆,如今又眼看著入秋,此時貿然開戰,只怕于我軍不利啊。”
“劉大人錯了,哈密處于新疆與甘肅交界處,當初圣上御駕親征,多次擊敗準噶爾,咱們才能拿到哈密的控制權,如今我大清兵強馬壯,區區嚴寒又怕得了什么?若不將策妄阿拉布坦一舉擊潰,難保他日不會再出一個噶爾丹!”
“我大清兵強馬壯是沒錯,可哈密草木并不繁盛,駐軍也不甚充足,若要與準噶爾開戰,急需大舉調兵。正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糧食需要時日籌措不說,就是馬草也得從其他地方調運,待我軍整備完畢,只怕準噶爾已占領哈密,正預備甕中捉鱉呢。”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打仗哪有事事完備的?依照這位大人所言,我大清將士怕這個怕那個,難不成只等人家一路打上門來,直接亮白旗完事兒嗎?”
“幾位大人不要沖動,”兵部尚書蕭永藻站出隊列,沖康熙爺拱了拱手道,“啟稟圣上,依微臣愚見,是戰是和還要等邊關具體消息傳來。如今,肅州總兵官路振聲已帶兵往哈密支援,臣想有噶爾丹大敗在前,策妄阿拉布坦也不敢貿然行動。”
康熙爺沒有說話,吏部尚書富寧安緊接著站了出來,“臣不同意蕭大人的看法,兵貴神速,無論策妄阿拉布坦打得什么主意,他的野心都昭然若揭。噶爾丹兵敗后,策妄阿拉布坦大力發展準噶爾各部,每年都要消耗大量戰馬兵器,尤其近幾年更是屢屢屯兵。此次無論是策妄阿拉布坦有意試探,還是企圖掀起戰事,我大清都必須強硬回擊,否則定會給賊寇可趁之機。”
“富大人的擔心有道理,可是戰事一起,百姓必然要受到牽連,”蕭永藻略略抬頭,口氣深沉,“若想安撫民心,勢必要出師有名,策妄阿拉布坦不是只會紙上談兵的黃口小兒,他突然發難,只怕事出有因。若咱們貿然行動,只怕到時反中了他挑撥人心的計謀。”
“蕭大人所言有理啊,”不同意開戰的幾位大人立刻出言附和,“今年甘肅雨水也少,這正趕上秋收的時候,大舉遷兵擾民不說,軍糧也不好爭購。”
“是啊,是啊,而且不止哈密,策妄阿拉布坦一動,甘肅、青海都得嚴密防守,各地只怕左支右絀,這調兵也不好調啊。依臣愚見,還是先和策妄阿拉布坦談判,盡量將其牽制在哈密一帶,待得明年開春,再行籌謀。”
朝臣都慣會見風使舵,加上大清已經有十余年沒有大型戰事,九經三事殿的臣子們也沒了當年的豪氣,如今眼看主和一派似要壓過主戰一派,本來還沒決策的竟也紛紛開始附議。
四阿哥皺緊了眉頭,一手在袖中越攥越緊,按理說,涉及軍務,他們身為皇子的還是不要太過干涉為好。只是眼下這種一面倒的態勢,著實讓他失望。皇阿瑪為何一直不表態,難道真的要割肉放血,再把準噶爾喂肥,喂壯嗎?
“皇阿瑪,”四阿哥提步站出,說話的嗓音在喉嚨里輕輕顫抖,“邊關形勢緊急,準噶爾已經踏足我大清領土,到底是戰是和,還請皇阿瑪決策!”
“還請圣上決策!”在場朝臣紛紛跟隨四阿哥,俯下身去。
高高在上的龍椅中,一直沉默的人影,終于動了動,衣料交錯的聲音伴隨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輕嘆,說話的人好像很是淡漠,但他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是那么的擲地有聲!
“兵源不足,就一百一千的湊,肅州不夠,還有西安,西安不夠,還有青海。糧草不足,就一粒米一粒米的征,讓甘肅各州府大開庫門,讓川陜備足車馬,有天府之地,江南米鄉,難不成還能餓死我大清將士?侵襲我大清邊關,擄掠我大清百姓,朕派天兵征討,無需巧立名目!當年噶爾丹是怎么兵敗烏蘭布通的,今年策妄阿拉布坦就該怎么血灑哈密!”
“萬歲爺英明,臣愿請戰!”
富寧安第一個站出來,被康熙爺的話震出一腔熱血的朝臣,紛紛跪倒,九經三事殿內的形勢,頃刻間天翻地覆。
“萬歲爺英明,臣等自愧不如!”
四阿哥與眾人一起跪在臺階下,胸中有一股激烈的情緒正在左突右沖。就在剛剛,他還把那高高在上的人,看做英雄遲暮,可是轉眼間,那個他仰視了一生的人,又站在了一個他無法企及的高度。
決策既下,康熙爺當朝令諸議政大臣會同理藩院大臣,速議章程,盡快呈奏。
九經三事殿偏殿開始了不眠不休的忙碌,四阿哥雖然很想參與,但他心里明白,自己適才已經很沉不住氣了,這時候皇阿瑪不說話,他們還是退避三舍為好。
蘇偉等在九經三事殿外,見四阿哥好不容易走了出來,連忙迎了上去,“怎么樣?我聽剛才出來的大臣們說,真要開戰了?”
“嗯,”四阿哥還有些激動,臉孔都微微泛紅,“我本來以為,十多年過去了,皇阿瑪會——”
蘇偉眨眨眼,四阿哥卻沒有繼續把話說完,只偏了偏頭,壓下嗓音道,“無論這幾年,皇阿瑪如何對待我們這些兒女,都不妨礙,他是一位讓萬民敬仰的帝王。”
蘇偉平白冒起一身雞皮疙瘩,對眼前這人的盲目崇拜是既無奈,又心疼。
另一頭,心虛的胤禟、胤誐從九經三事殿出來,就恨不得縮在墻邊的陰影里走。
雖然這兩天,京里的謠言并沒有越傳越盛的趨勢,但總歸沒能徹底彈壓下去。今早在九經三事殿外頭,他們就聽到了幾個人的小聲議論。
本來,胤誐還想出面去教訓教訓那幾個碎嘴子,結果還沒開口,就見八阿哥遠遠而來,兩人一時心慌,急忙躲進了殿里。
“九哥,十哥,”突然響在背后的人聲,著實嚇了胤禟、胤誐一跳。
“胤禵啊,小點兒聲,”胤禟一把把十四阿哥拽到身邊,還前前后后地看了兩圈,“你瞧見八哥沒有?他是不是在后面?”
“沒瞧見啊,我剛和小十八他們說話來著,”胤禵一臉好奇,“你們倆這是怎么了?是在躲八哥嗎?”
“沒有,”胤誐下意識地否定,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就是,京里最近有些流言,你聽說了沒有?”
“你說的是哪起啊?”胤禵彎了彎唇角,“是四哥的,還是八哥的?”
“胤禟、胤誐——”心虛的兩人還沒來得及跟十四阿哥解釋,背后就傳來最不想聽的那個聲音。
八阿哥還是一派閑適的神情,走到幾人跟前,沖十四阿哥笑笑道,“剛還想找你呢,一會兒一起到八哥那兒坐一坐?”
“不了,我今日府里還有事,他日再去叨擾八哥,”十四阿哥沖八阿哥拱了拱手,略帶戲謔的眼神掃過胤禟、胤誐兩人,自己轉身走了。
“八,八哥,”胤誐磕磕巴巴地叫了一聲,拿余光沖胤禟使勁使眼色,胤禟卻只是笑,笑的臉都快抽筋了。
“這幾日怎么都沒見你們兩個?”八阿哥卻是神情坦然,似乎完全沒注意到眼前兩人的緊張,“我讓人備了酒菜,今兒就到我那園子去喝一杯吧。”
胤禟、胤誐自是不敢拒絕,尷尬地笑著跟在八阿哥身后,往承恩園去了。
雍親王府
程斌邁進西配院時,遠遠地就看見了一只花花綠綠的蝴蝶風箏,高高地飛在武小主院子的上頭。
隨著一步步走近,院子里悅耳的笑語清晰地傳進他的耳朵。
“小主,再放高一點兒,再放高一點兒。”
“不能再放了,這風箏竹骨太軟,線長了會掉下來的。”
“嘻嘻,是小主把風箏做的太丑了,不好意思放得太高吧。”
“誰說我的風箏丑了,我就喜歡花花綠綠的。聽說王爺還是個孩子時,蘇公公就做了個奇丑的風箏,后來在御花園飛的很高呢。”
“這不還是丑嘛,小主也承認自己做的風箏丑了吧。”
“你個臭絮兒,敢笑我——”
院子里主仆兩人笑鬧成一團,看門的婆子也跟著看熱鬧,待程斌都走到門口了,這才發覺來了人。
“程太醫屋里請。”
程斌被請進內堂時,詩玥已經收拾妥當,只是雙頰還微微泛紅,一雙眼睛又大又亮,顯得人精神又靈秀,程斌看了一眼就慌忙低下了頭。
“程太醫快坐,”詩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剛剛讓程太醫看笑話了。”
“這有什么,多活動些對小主的身體也好,”程斌低下頭拿出脈診,替詩玥把起了脈。
少頃,程斌抬起手,又看了看詩玥的臉色,“小主這些日子郁結之癥好了很多,可見上次的藥方還是起了作用的。”
詩玥眼神微閃,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彎起唇角,點了點頭。
“一會兒我再幫小主添上兩味藥,畢竟身體有虧,還是多調養一陣為好,”程斌又道。
“麻煩程太醫了,”詩玥扣緊袖口,看著程斌打開藥箱,收起脈診,又有些遲疑地停滯了片刻。
“有什么事嗎,程太醫?”詩玥偏過頭,有些奇怪。
程斌抿了抿干澀的嘴唇,踟躕了片刻,慢騰騰地從藥箱里拿出了一只密封的陶罐。
“這是——”
“是王致和的豆腐乳,”程斌的嗓音有些低,眼神也有些閃爍,“可能比不上府里供上的,但也是南醬園的老師傅做的,小主要是不嫌棄,就收下這壇吧。平日能多用些飯,對小主的身體也好。”
詩玥和站在門邊的絮兒都有些詫異,絮兒直覺有些不妥,但一時也挑不出理來。
倒是詩玥直爽,只略頓了頓,就大方地接過陶罐道,“那就多謝程太醫了,我這些天還真惦記著呢。正好,我這兒新做了些桂花糕,不是什么好東西,一會兒讓絮兒也給你包一些去。”
“那就,多謝小主了,”程斌站起身,跟詩玥告辭離去,接過那包桂花糕,心里一時五味雜陳。
翌日,
不眠不休的九經三事殿偏殿終于議出了第一批應戰章程,很快經康熙爺批復,又八百里加急發往邊關。
圓明園梧桐院內,四阿哥也很快收到了消息,張廷玉尾隨其至與四阿哥商議,蘇偉像模像樣地接過奏章,給在場幾人誦讀。
“發西安滿洲兵三千,總督標下營兵二千,甘肅提督標下兵亦酌量派出,星急前去救應。再行文青海左翼及喀爾喀、扎薩克等各令防備。西安滿洲兵,令將軍席柱與副都統一員帶領。總督標下兵,令副將一員帶領。甘肅提督亦令帶領標下兵。俱于文到三日內啟行!兵馬錢糧令西安巡撫永泰沿途料理。此三處兵應派大臣一員,前往調遣。”
四阿哥皺了皺眉,蘇偉瞅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張廷玉,繼續道,“西寧、嘉峪關兩路各設驛站,派筆帖式坐臺。西寧、青海等處事務,令侍衛阿齊圖等暫駐西寧料理。現今甘肅兵丁俱調出接應,調涼州兵一半至甘肅要路防守。再,策妄阿喇布坦現侵哈密,未必不至喀爾喀地方。應派大臣一員前往傳諭喀爾喀,并厄魯特王策零旺布、公多爾濟色卜騰、茅海、輝特公羅卜藏等各令預備。”
奏章念完,蘇大公公滿眼金星,張廷玉倒是有條有理,逐一分析道,“此次調兵,確實過于分散,應該也是為了各地駐防。看起來,皇上確實十分擔心策妄阿拉布坦是有備而來,不只是哈密,而是從各個關卡,先后發難。”
“準噶爾要大范圍在邊境調兵,我們總不能一點兒風聲都不知道,”四阿哥向后靠到椅背上,“我更傾向于,這是一次試探。”
“可是,這種試探實在不像準噶爾的作戰風格,”張廷玉也有些困惑,“準噶爾以騎兵為主,一向講究出其不意,速戰速決。貿然試探,只會暴露他們的兵力部署。而且,如果真的惹怒了當今圣上,大兵進舉準噶爾,只怕策妄阿拉布坦會更加被動。不過,若此舉不是試探,又沒有其他部署,那么準噶爾的目標就只能是哈密,這卻也說不過去。哈密不算水草豐美的地方,定居的百姓也少,根本沒什么好搶奪的。準噶爾冒著重重風險而來,不是得不償失嗎?”
張廷玉的分析十分有理,四阿哥一時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畢竟眼前哈密的情報還是太少,“無論這次準噶爾的目的是什么,都說明策妄阿拉布坦這個人絕不是個簡單人物。皇阿瑪決策果斷,希望真的能重創準噶爾,最起碼可以破壞一些他們的計劃。”
當天,隨著軍報發往邊關的,還有皇上親自下旨,派去甘肅統籌一切兵丁糧草的御用大臣——富寧安。
入夜,富寧安偷著來到圓明園,因為軍情緊急,他第二天就得出發趕去甘肅。四阿哥當晚,寫了一封親筆信,交給富寧安收藏。
此次哈密一戰,因情況特殊,兵丁糧草都臨時從各地征調,領兵的人想要兵貴神速,需得各方極力配合。
四阿哥的信,就是交給年羹堯的。年羹堯如今時任四川巡撫,又可參贊軍務,有他的配合,富寧安此行勢必能事半功倍。
“這封信務必收好了,千萬不能落到別人的手上,”四阿哥親自把富寧安送到圓明園偏門旁。
富寧安把信放到胸口,俯身沖四阿哥深深一揖道,“王爺殷切之情,微臣謹記于心。請王爺放心,微臣定不辜負王爺期望。”
四阿哥雙手扶起富寧安,語氣略沉,“此次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本王祝公一切順利,大勝而歸。”
哈密的戰事讓朝廷上下格外緊張,一連幾天,八百里加急的軍折一封接著一封地傳出京城。
不過,這一切,貌似都引不起蘇大公公的多少興趣。此時,他正站在奴才房外,等著萬祥哆哆嗦嗦地邁出門檻。
蘇偉瞇起眼睛,一邊盯著萬祥一邊對身旁的張起麟道,“不是說就擦破點兒皮嗎?我看他這樣,怎么好像骨頭都斷成幾截了?”
“誒,還不是被您的氣勢嚇的嘛,”張起麟捅了捅蘇偉,一臉和藹地迎上前去,“我說萬公公啊,這里頭的事兒,張保都給你交代清楚了吧?”
“清楚了,清楚了,”萬祥連連點頭,下巴都磕到胸口上了,“小的一定聽話,請各位公公放心。”
“欸,不是讓你聽話,”張起麟拍了拍萬祥的肩膀,豎著下巴沖蘇偉指了指道,“瞧見沒?是讓你學著他。他有多囂張,你日后就得有多囂張。”
入夜,承恩園
偏僻的小院內,亮著一點燭火。八阿哥最信任的兩個侍衛守在門口,就連馮進朝都不允許進入伺候。
鋪了新床褥的雕花木床旁,烏拉那拉氏嘉怡哆嗦著身子,癱在地上。
八阿哥手里拿著一壺酒,臉頰微紅,眼神卻十分清明。
嘉怡緊抿著嘴唇,不讓嗚咽聲從喉嚨里泄出,此時此刻,她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八阿哥又仰頭喝了一口酒,抬起手攥住了嘉怡的下巴,“你聽到外頭的流言了吧,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嘉怡瘋狂的搖頭,眼淚從眼眶里飛速流出。而八阿哥的神情,卻越發冷峻,“你如果沒猜到,那你哭什么?”
嘉怡怔愣在原地,八阿哥冷哼一聲,甩開她的身子,“躺到床上去,你是爺的側福晉,也該給爺生個孩子。”
嘉怡瞪大了雙眼,腦中卻是一片空白,身體支配了她,自動地爬上了床,褪去了衣衫,躲進了松軟的嫣紅錦被中。
八阿哥還坐在床邊喝酒,嘉怡緊緊抓住被沿,卡住的頭腦開始慢慢轉動,或許,或許八阿哥已經治好了,或許他壓根就是裝的……
“呼——”
床里的人瞬間僵硬了身體,屋內陷入了一片黑暗。
這處小院建在高大的假山后頭,周圍都是將近百年的老樹,一到晚上,假山的陰影籠在小院上空,密密麻麻的枝椏將月光層層盤剝,能照進窗子的,只有薄如輕紗的虛虛一層。
嘉怡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床邊,他聽到了靴子落地的聲音,聽到了衣裳落到腳榻的聲音,聽到了有人爬上床的聲音……
可是,她就是看不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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