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才十二歲的盛睡鶴,堪堪在玳瑁島站住腳,地位遠沒有現在這么高。
他為那對兄妹求情是冒了很大的風險的——他是真的希望他們回去之后,做兄長的能照顧妹妹一輩子,不要辜負那女孩兒為他做的犧牲。
當時他以為最慘的結局不過是妹妹受不了島上的經歷,回去之后尋了死。
卻沒想到那哥哥會那么做——正常人想一想也能明白的道理:那妹妹一早不打算活的,是為了她的兄長苦苦哀求才委身事賊,可見她對她兄長的重視,更在自己性命之上。
如此回到家中后,她又怎么可能出賣兄長?
盛睡鶴后來上岸去殺人時,專門問了那兄長為什么,那兄長說的理由他到現在都記得非常清楚:第一,他怕萬一,就算妹妹不出賣他,萬一失口說出真相,又被有心人聽到之后散播呢?第二,他愧對妹妹。
那時候的盛睡鶴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你既然自知愧對于她,為什么還要將她逼死?!”
那兄長其時已經被折磨的只求速死了,聞言不假思索道:“正因為我愧對她,所以只要她活著,我無論是看到、聽到、想到,都會覺得不自在,覺得無地自容。只有她死了,葬了,不會再出現在我面前了,我心里才能夠安定下來!”
盛睡鶴不知道該怎么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他讓公孫夙的人把那兄長凌遲了。
足足三天三夜。
那兄長被綁在桅桿上,因為舌頭在起初就被割掉,再怎么痛苦,也只能發出無聲的慘呼。
血水順著桅桿流淌在甲板上,縱橫淋漓,海風獵獵都吹不散那股子血腥氣,而船畔擠滿了聞著腥味來的惡魚。
十二歲的盛睡鶴就那樣搬了個椅子坐在甲板上,定定的看了三天三夜。
那三天三夜里,隨行的人都有點心驚肉跳——一則是盛睡鶴期間不飲不食,哪怕嘴唇干裂,水遞到他手里也被揮開;二則是他的眼神,看似一點沒離開過正被凌遲的人,可大部分情況下,卻是放空的。
彼時的小小少年眉眼尚未長開,然而雪膚墨發,星眸劍眉,唇色如血,坐在被凌遲的人棍畔,望去仍舊容顏如畫,甚至有種別樣的詭異與凄艷的華麗。
所以他渙散的瞳孔空空落落,像是充滿了無窮的情緒,又仿佛什么也沒有——格外的叫人心悸。
一直到凌遲結束,行刑的人硬著頭皮上來請示尸體該怎么辦,盛睡鶴才仿佛大夢初醒一樣,倦怠的吩咐了句:“丟海里喂魚!”
爾后踉蹌回艙,足足睡了兩日才緩過來。
那次回到玳瑁島后,公孫夙很是關切的詢問了一番——盛睡鶴想方設法的搪塞過去了——其實也不能算是他搪塞過去,公孫夙是看出來他在敷衍自己的,但公孫夙也知道,這義弟年紀雖小,卻極為固執。
他不想說的事情,無論威逼利誘還是示好懷柔都沒用。
譬如說他的來歷,他五歲之前的記憶。
之后盛睡鶴被公孫老海主丟進烏衣營——那種極端的環境里,他根本無暇去緬懷過往。
如此數年的血與火的磨礪下來,迅速成長的盛睡鶴,已經可以用很平靜的態度,去面對曾經無法接受的事情了。
這也是當初跟盛惟喬聊天時,他隨口就說出那對兄妹的故事的緣故。
——最難過最在乎最刻骨銘心的事情,其實都是說不出來的。
此刻由盛惟喬的舉動,想到那對兄妹,盛睡鶴卻并不覺得暖心,這倒不是他還耿耿于懷這段往事——而是勾起了他早年的回憶,那些回憶曾經有多懵懂,知事后就有多殘忍。
以至于他出神片刻之后,驚訝的發現自己竟不自覺的扼上了盛惟喬的咽喉,雖然沒有用力,卻也將要害牢牢桎梏住,只須勁力輕輕一吐,就能讓這女孩兒從此長眠不醒!
盛睡鶴迅速收回手,緊張的觀察了會盛惟喬,確認她一直睡的很沉,根本沒發現自己的動作后,才如釋重負的吐了口氣,只著單衣的背上,密密的滲出了一層冷汗!
他用力閉了閉眼,努力壓下胸中近乎激蕩的戾氣。
但把情緒從往日的回憶里抽離之后,盛睡鶴低頭注視著埋頭在被褥中安睡的盛惟喬,眼神漸漸戒備:只是一床被褥而已,卻引的自己如此心神不寧……
長此以往,這女孩兒對自己的影響……
“應該不關這乖囡囡的事情,是我在盛家這兩年過的太悠閑了點,以至于心志都在不知不覺中軟弱下來了。”盛睡鶴凝目良久,慢慢的轉開視線,暗忖,“所謂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古人真是誠不我欺!”
從被公孫夙救起的落魄孩童,到威震海上令敵人聞之色變的“鴉屠”,再到現在南風郡三大勢家之一盛家的準繼承人——在常人眼里這樣的成就已經有些傳奇了,但在盛睡鶴的計劃中,眼下不過是剛剛起步罷了。
他還有無數云詭波譎甚至血雨腥風的未來。
眼下這點溫情雖然誤打誤撞觸及了他一直以來的心事,但也只是觸動一下罷了。
盛睡鶴很快就恢復了一貫的冷靜,不輕不重的扯了扯盛惟喬散在被外的一縷長發,輕笑出聲,“難怪你爹當初要想方設法的把我騙去盛家……他是篤定你能討我喜歡么?天真軟糯的小妹妹?”
盛惟喬睡的很沉,雖然察覺到頭發被扯住,但拉了幾下,盛睡鶴放開后,她也就松了手,繼續睡了。
次日早上,她醒來后,一眼看到盤腿坐在榻頭的盛睡鶴。
他似乎醒了有一會了,低頭看過來的目光十分清明,對望之下,嘴角迅速彎起:“乖囡囡,為兄是不是很守承諾?”
“雨還沒停呢?”盛惟喬眼中滿是笑意,面上卻寫滿了“我才不要夸你”,努力板起臉,一本正經的問,“這樣今兒個會有船來嗎?”
盛睡鶴似笑非笑的捏了捏她鼻尖:“不好說,得去海邊看看。為兄待會給你弄了早飯就去……你去嗎?”
盛惟喬忙道:“當然去!”
這種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可不敢落單——不說落到天知道藏那的海匪手里了,就她這嬌嬌弱弱,隨便哪個角落蹦條蜈蚣出來,也足以嚇的她花容失色了。
實際上要不是前年來玳瑁島的途中聽許連山他們提到過盛睡鶴的武力,知道有這哥哥在,自己的安全還是有一定保障的,她這會估計愁的飯都吃不下。
“乖囡囡,梳子在那邊的石臺上。”兄妹倆起身后,盛睡鶴就忙開了,先是燒水給自家嬌生慣養的妹妹梳洗以及飲用,跟著還得出去找食物——初五跟他都是捕獵的好手,然而盛惟喬對著一大早的烤肉流露出食難下咽的表情后,他只能再領著初五去門口的小溪里摸了兩條魚,給她專門熬了罐魚湯,還撒了把野蔥,做的香氣撲鼻了,這妹妹總算舒展了眉宇。
盛惟喬捧著粗陶大碗小口喝湯的時候,盛睡鶴就著直接從外面舀來的泉水吃早就涼透的烤肉,偶爾抬頭看到女孩兒一頭青絲松松散散的披在腦后,差點就要拖到地上去了,隨口提醒,“還有銅鏡,反扣在那兒呢,雖然照的不是很清楚,倒也還能用。”
他一個人住這里的時候雖然沒這乖囡囡講究,但基本的儀容整潔還是會保持的。
“我剛才看到了。”誰知盛惟喬喝了口湯,露出苦悶之色,“但我不會梳頭,有東西也沒用啊!”
盛睡鶴:“……”
枉他自認已經很用心的在服侍這位掌上明珠了,合著還是做的不夠?
嘆了口氣,將剩下的一點烤肉全部遞給初五,盛睡鶴從旁抽了條舊帕子擦了擦手,起身去拿梳子跟銅鏡,“為兄試試!”
他倒不是看不得盛惟喬披頭散發的樣子,問題是這女孩兒一頭烏發長及膝后,這會坐在石凳上,都快著地了,若不設法綰起來,等會去海灘那邊,路上枝枝葉葉的,怕是會一路勾過去。
“我要隨云髻!”打小被伺候慣了的盛惟喬,立刻非常配合的坐直了身體,方便他為自己梳理長發,放下粗陶大碗,不忘記提出要求,“珠花跟簪子擱石榻上呢,那朵珊瑚珠攢的珠花插在左邊,哥哥別忘記了啊——之前應姜她們都說插在左邊比在右邊好看!”
盛睡鶴沉默的去拿了珠花跟簪子,然后沉默的給她梳發,最后沉默的……給她編了兩條油光水滑的麻花辮,將珠花跟簪子比劃了半天,最后無能為力的嘆口氣:“乖囡囡,要不……咱們就將就下,今兒個不戴珠花了?”
——雖然他自己梳洗穿戴向來利索,也很喜歡看這女孩兒梳雙螺髻的模樣,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替女孩兒家梳發的手藝能跟綠錦、綠綺比……
就是編麻花辮,還是早年在船上學繩結時順帶會的!
看著盛惟喬打量幾眼銅鏡后,迅速垮下來的臉色,他莫名的有點愧疚,安慰道:“反正咱們乖囡囡長的好看,就算不梳隨云髻也是個美人兒,對不對?”
這話說出來之后,他立刻又覺得不對:老子又不是這女孩兒的傭人!!!
從昨晚到現在,可以說這女孩兒醒著的時候,他一直都在兼任下仆、侍衛、廚子以及兄長等數職好嗎?!
做哥哥的做到他這份上完全不需要虧心了好不好?!
現在只是不會梳什么隨云髻而已,為什么就要覺得愧疚?!
他又不是專門伺候這女孩兒梳妝的!
該愧疚的是這個什么都不會,連他燒水的時候幫忙添柴都不行的乖囡囡才對!
果然這掌上明珠被一群人伺候慣了,舉手不動看身邊人做牛做馬的理所當然太甚,竟不知不覺把他給影響了嗎?!
想到這里,盛睡鶴把臉一板,干咳一聲,“反正為兄就會梳這一個!”
小孩子就是不能太慣!
想想前年在墳場那會,這乖囡囡抱著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求饒的時候,別說給她梳倆麻花辮了,就是把她這頭長發拎起來在脖子上繞兩圈,這乖囡囡敢有意見?!
盛惟喬不知道他的心思,對著銅鏡左看右看,越看越沮喪——盛蘭辭夫婦就她一個女兒,千寵萬愛之余,對于打扮女兒從來也是不遺余力,所以女孩兒的衣裙首飾向來十分可觀,也養就了愛漂亮的秉性。
她這個年紀,又不是生來清淡出塵的性.子,自然是不會欣賞寡淡素凈的美的,終歸還是喜歡明艷鮮麗的妝飾。
這會銅鏡里固然粉面桃腮雪膚烏發,誠然如盛睡鶴所言是個美人兒,但美人身上穿著盛睡鶴兩年前的舊衣,盛睡鶴的衣袍以玄色居多,這身也不例外,梳著樸實無華的麻花辮,連紅頭繩都沒有一根——盛睡鶴找了兩條舊衣帶給她系的——盛惟喬看的簡直是悲從中來,特別不開心的把銅鏡倒扣到石桌上,以求眼不見為凈。
不過為了照顧盛睡鶴的心情,女孩兒還是有氣無力的說了句:“沒什么……反正咱們馬上就回去了,哥哥往后多學學就好!”
盛睡鶴直接被氣笑了:多學學?你還使喚老子使喚上癮了啊?!
他懶得接這話,拍了拍女孩兒的腦袋:“乖,去把斗笠戴起來,咱們現在去看看海上的風浪情況如何,若今兒個還沒人來接,咱們得做好再過一晚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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