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寒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坐在何奶奶睡過的炕上,手里拿著一本排版古老的線裝書,低頭在認真讀著。這個時候門簾子被人掀開了,有人走了進來,陽光從他掀開的門簾縫里投射到地上,勾勒出一個高大健美的身影來。秀寒站了起來,懵懵懂懂的瞧著走到自己眼前的人。那是一張模糊的臉,幾乎看不清他長什么樣子,卻能感覺到他的眼睛深邃,睫毛粗長,連那雙被霧氣遮擋著的眉毛也讓人覺得十分有男子漢氣概。那人開口說話了,聲音低沉溫柔,喉嚨里似乎裝了一塊磁鐵似的,一下子就把秀寒的心給吸進去了。秀寒的心砰砰砰急跳起來,邁步向前想要抱住他,不提防腳下一絆,幾乎摔倒。她扶著炕站穩來,低頭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東西把自己給絆倒了。但是平整的磚地上并沒有什么東西,卻是她腳上的那雙精美細致的繡花鞋踩到了繡花繁復華麗的百褶裙。她伸手把裙子撩起來,再抬頭看著那人時,卻見那人手里捏著她剛剛看過的那本書,他身上白色迷幻的濃霧消失了,代替的是一股黑暗骯臟的濁水。那股濁水就那么飛揚著圍繞在他身邊,他臉上獰笑著用力撕裂著那本線裝書,仿佛在撕裂著秀寒瘦弱的身體似的......
秀寒“哇”的驚叫了一聲,從炕上跳了起來。她的目光急速的在黑暗里逡巡著,朦朦朧朧中似乎看見那人就站在炕邊上,目光陰冷而兇狠的盯著她,手里還在撕扯那本傷痕累累的書。秀寒再次大叫了一聲,抬手捂住了臉。合荼從睡夢中被她的叫聲嚇醒,睜眼就看見秀寒直直的站在坑上,嘴里還在大叫著。合荼站起來趕忙把她的頭摟在自己懷里,拍著她的背安慰道:“沒事沒事,我在呢。做噩夢不怕。”
“真的好可怕。”秀寒嗚嗚咽咽的哭了出來。因為合荼在身邊,她的膽子便稍微大了起來,睜開眼從手指的縫隙里往外看去,卻看到炕邊上什么東西也沒有,只看到爐子里的炭火還在燃燒著,發出微弱的紅色的光。她的心定了下來,卻抱著合荼不肯撒手:“你去點蠟燭嘛,我害怕。”
“你抱著我我怎么點。”合荼噗嗤一聲笑了,拉著她坐下來,把被子披到她身上,自己才下炕去點蠟燭。屋子里被蠟燭昏黃的光照亮了,秀寒這才長長的松出一口氣。
“你做什么夢啦?嚇我一跳,我在夢里正在啃羊腿呢。”合荼鉆到她裹著的被子里,扭頭疑惑地看著她。
秀寒抬起眼睛認真的想了想,卻什么也想不起來了。她模模糊糊的記得夢見一個人,但那個人做了什么,大腦里卻一片空白,只好搖了搖頭。
“得,做了個白嚇人的夢。”合荼跪在炕上掀開窗簾往外看,見外面朦朦朧朧的已經透出了天光,便穿起衣服來,“天亮了,也甭睡了。我衣服換上先回趟家收拾收拾。你洗完了再上來找我。”
“別!”秀寒急忙拉住她,“我跟你一起,我還是怕得很。”
“好。”合荼無奈的笑了,“那你不準賴床,現在馬上穿衣服。”
合荼回到家給全家人準備早飯,自己和秀寒隨便吃了兩口,就去羊圈里面趕羊。羊圈是用簡陋的樹枝圍搭起來的,里面被清掃的干干凈凈的空地上,或臥或站著三只公羊、一只母羊和一只還在吃奶的小羊崽子。合荼打開低矮的圈門,拿著根樹枝進去趕羊。秀寒站在不遠處手掏在口袋里看合荼在里面吆喝,既好奇又害怕,那里面有一只公羊頭上長著彎曲的堅硬的角,她真害怕它把合荼用角給頂了。五只羊被順利趕出圈,順著過道朝著后門走去,剛到門口,合復就跳出來了,手里拿著一個花卷啃著,對合荼大聲喊道:“姐!你去放羊我干嘛去?你去了我沒意思的很,你在家呆著,我去放羊。”
“你秀寒姐想去。這樣吧,今天我去,你就去找小谷頭他們玩吧。”
合復怏怏的不情不愿的轉身回去了。合荼和秀寒相視一笑,在暖洋洋的陽光下朝前慢悠悠的走去。
走了很遠,終于從高低不平的坡地進入到了更加陡峭坎坷的山溝里面。在冬天嚴寒的淫威下,大多數樹木都已經進入了冬眠時期,光禿禿的枝干上一片葉子也沒有,在微風里微微顫抖著。合荼趕著羊走到了一片平地上,那邊有一片青黃相接的草坪,羊兒走到上面便垂頭啃食了起來,那只小羊崽子蹦蹦跳跳的跟在母羊旁邊,偶爾抬起小腦袋朝著母羊的肚子拱著。合荼跟秀寒找了個避風的地方坐了下來,在坐下來之前,合荼找了一把干草鋪在了秀寒屁股下面,生怕把她干凈的褲子給沾上了塵土。秀寒不在意的揮揮手,說道:“我倒是不在乎褲子臟不臟,我只在乎屁股冷不冷。”
合荼哈哈大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拍著秀寒的肩膀,幾乎直不起腰來。秀寒一臉莫名其妙的看著她,卻也忍俊不禁,“你笑啥?你笑點怎么這么低?”
“屁股冷不冷。”合荼重復了一句,又笑了起來。秀寒陪著她笑了一會兒,便扭頭看著眼前的風景。太陽在空中朦朦朧朧的散著光,在冬天寒冷的氣溫里,那陽光似乎也被層層剝奪了似的,等曬到人身上的時候,早已沒有了原來熾熱的溫度。幾只羊在不遠處慢悠悠的行走著,偶爾低頭,偶爾抬頭,雖然周邊看起來荒涼頹廢,卻比起青綠滿原的南方平原來,另有一種美的味道。秀寒站了起來,忍不住張開胳膊大喊道:“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你喊什么呢?”合荼仰著頭看她。秀寒說道:“亂喊的,以表達一下我現在充滿豪情壯志的這顆心。”
“你怎么又充滿豪情壯志了?”合荼拉著秀寒坐下,好奇地看著她。
“這里的景色太美了。”秀寒看似沒回答合荼的問題,實際上卻已經回答了,“我在城里永遠也看不到這樣的美景,太美了,一種豪爽的美。”
“美嗎?”合荼扭頭看著周圍。這里她已經看了無數遍,看了十幾年,倒不覺得美,也許是秀寒見的次數不多,覺得稀奇,才會這樣說吧。
兩個人正唧唧喳喳的聊著天,秀寒對合荼吐槽著學校的制度,老師的嚴厲和作業的繁重,合荼就向她吐槽自己每日里的無聊枯燥,甚至把自己的心事也說了出來,說自己是多么期盼著秀寒來,眼睛幾乎都盼直了,可她就是不來。秀寒聽了十分感動,緊緊拉住合荼的手說道:“以后我說話再不食言了,我說下次來一定就來,我要是不來我就不姓何。”
“呸呸呸,瞎說什么呢?”合荼往地上啐了一口,也拉著秀寒讓她往地上啐,“要是你真的有什么事情耽擱了來不了了,你還真想脫祖離宗啊。”
秀寒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莊重又嚴肅的說道:“我是說真的,我太對不起你了,每次答應你的我都做不到。”
合荼被秀寒正經的道歉弄的有點不好意思,臉上頓時變得紅撲撲的,“算啦,也不是什么大事啦,反正我們都是好朋友不是?”
“對了!”秀寒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我等會兒回去把我家的電話抄給你,你要是想跟我說話了,你就給我打電話。”
“我村里沒通電話。”
“那就等你村里通了電話再給我打。”
合荼笑瞇瞇的點頭,心里頭如同曬在臉上的太陽一樣暖洋洋的。這時坡那邊突然傳來一聲粗聲吆喝,正在地上吃草的羊兒們驀的被嚇得四處亂跑起來。合荼急忙站起來四處跑著把羊兒們趕到一起,手里攥著樹枝站在高處朝坡下望著。
一個臉色黝黑的男孩子站在坡下睜著一雙大眼睛望著她,他身邊徘徊著兩頭羊,頭上都長著又長又硬的角。
“你干嘛吼我家羊!”合荼大聲喊道,聲音里充滿了憤怒和威脅。秀寒跑到她旁邊,一齊望著坡下的那個男孩子。
“這片草又不是你家的,我吼你羊咋了?我羊也要吃草。”男孩子不甘示弱的喊了回來,濃眉朝著額頭高高的翹了起來,長長的睫毛在陽光下忽閃忽閃的。
“那你羊可以跟我羊一齊吃草,你為啥要吼它呢?”合荼更加生氣了,指著那只嚇的藏在母羊肚子下的小羊崽子說道,“你看把我小羊嚇的。”
男孩子噗嗤一聲笑了,扭過頭朝著她擺手,“算了算了,好男不跟女斗,我走。”
“你還別走!”合荼被他輕蔑的笑惹怒了,迅疾跑下坡抓住了他的胳膊,“我賬還沒跟你算呢!”
男孩子詫異的看著合荼抓著他的手,一雙烏黑的如同鹿眼的機靈眸子直直望著她,膚色黝黑的甚至看不出來是否在臉紅,“你一個女娃娃家這樣抓男人的胳膊,你不害臊嗎?”
剛走到他們旁邊的秀寒聽見這句話噗嗤一聲笑了,指著男孩子說道:“你?男人?讓我猜猜,你應該才十五六吧?你還沒我大呢,你就自稱男人啊?”
男孩子的臉終于能看出來一點紅色了,他一把甩開合荼的手,氣憤憤的說道:“行,我不是,你們是,我走。”
“哎哎哎,算了算了。”秀寒急忙拉住他的胳膊,男孩子氣哼哼的停住了,“你就在這放吧,讓羊一齊吃草,反正這里這么大一片草呢。”
合荼看了一眼秀寒,似乎在責備著她跟男孩子的妥協。男孩子聽了這話似乎沒那么生氣了,便趕著兩頭羊上了坡,自己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下坐了下來,百無聊賴的朝前方扔著手里的石子。合荼和秀寒繼續回到原來的地方坐下,秀寒笑嘻嘻的說道:“沒發現你脾氣挺火爆的啊?”
“我就是受不了別人對我不好好說話。”合荼仍舊生氣,一邊用眼睛瞪著那男孩子,“你看他的表情,明顯就是瞧不起我。”
秀寒認真的打量著那個男孩子的神情,搖了搖頭,說道:“我沒發現他瞧不起你啊。”
“那是因為他沒對你露出那副表情。”
“你認識他嗎?”
“我哪里認識。”合荼把目光收了回來不再瞧他,用手里的樹枝狠狠地戳著地上的黃土,“也不知道從哪里跑來的野小子。”
“喂!你說的話我都聽得見!”那男孩子叫了一聲,兩個人不約合同的扭過頭冷哼了一聲。秀寒看著這副情景實在覺得好笑的很,卻見合荼那么生氣,只好努力憋住,肩膀一抖一抖的。
“你還笑!”合荼發現了她的抖動,扔掉樹枝氣急敗壞的喊道。
“不笑不笑。”秀寒一邊笑著一邊說到,可是那笑意怎么也收不住,竟變得越來越強烈起來。
太陽掛在半空中的時候,合荼站了起來準備趕羊。秀寒問道:“這就回去了?”
“回去了,圈里有草呢,讓它們出來散散心就行了,大冬天的它們不冷我還冷呢。”
兩個人一齊趕羊,順著回路往回走。那男孩子見她們要走了,趕忙站起來喊道:“你明天別來這里了!”
“為啥!”合荼回頭吼了一聲。
“這是我的地盤!”男孩子得意地喊著,從地上撿起一塊石子朝她們扔了過來。可惜距離太遠,在到一半路程的時候石子就落在地上了。合荼氣的臉發紅,回頭對著秀寒氣呼呼的說道:“你聽你聽,他的地盤,我明天還偏來!我看他能咋地!”
回到家的時候,合復正站在門口翹首期盼著,見他的那幾只寶貝羊終于回來了,急忙趕上前說道:“哎呀可回來了,有沒有受欺負啊?有沒有受委屈啊?”那幾只羊要是會說話,保準被他感動的一塌糊涂,連連抱怨自己受驚嚇的種種過程了。可惜羊只是羊,唯一知道羊們受了驚嚇的兩人并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合復,只是冷著臉說道:“明天我接著放羊,你在家呆著。”
“為啥?”合復生氣的跺了跺腳,扭頭準備喊爹。
“你作業寫完了嗎?課文背好了嗎?你是不是準備開學挨老師打呢?”合荼先人一步咄咄逼人的問道,合復的氣焰馬上就滅了,垂著頭無精打采的轉身朝屋里走,邊走嘴里邊嘟囔著:“那是爸給我買的羊,那是我的羊.......”
“哎呀,好玩好玩。”秀寒拍著手說道,露出開心的表情,“我從來都不知道放羊這么好玩。”
“你不冷嗎?”合荼搓了搓凍的通紅的臉蛋,看著秀寒依舊白嫩的臉頰問道。
“不冷,內心的熱情會打敗所有外界的寒冷!”秀寒昂著腦袋情緒激昂的說道。合荼不懂她在說什么,只當她又是在吊書本了,便把羊都趕進圈里,在槽里放好被鍘好的草料,扭身往屋里走去。秀寒正坐在桌邊給合弈和合復指導著作業,翠影坐在里屋炕上教合芮怎么做鞋樣子,聽見合荼走進來了,便大聲喊道:“合荼,趕緊做飯!你爸趕著吃了要去你二叔家里!”
合荼答應著,一邊掀著鍋蓋一邊問道:“去二叔家里干嘛?”
“說是有什么事情求你爸幫忙呢。”
“他還用得著請咱家啊?”合荼聽了陰陽怪氣的說道,“當初咱家窮的時候也沒見他幫忙啊。”
翠影嘖了一聲,責備道:“你這孩子怎么說話呢,再怎么說那也是你二叔。”
合荼閉上嘴不說話了,從缸里往鍋里舀水倒水,然后蹲在灶門前添柴火。水開了之后,她把水小心翼翼地倒進保溫壺里,蓋好蓋子放好來,這才拿著面盆開始和面。秀寒好奇地看著她做這一切,如同生下來就會似的十分熟練麻利。
“你這道題做錯啦。”秀寒指著合復作業本上的一道數學題說道。翠影剛好從里屋走出來,聽見這句話便笑瞇瞇的說道:“秀寒你好好看著他倆做作業,我家里人都不懂,也不知道他們寫的對不對,你剛好在就好好指導指導。”
“好嘞嬸子。”秀寒為自己有了一處用武之地而感到非常興奮開心。午飯很快就做好了,家福扔下院子里一地的成品半成品走進屋來,他一向少言寡語,邊吃著飯只是聽著家里人們在聊天。聊著聊著,翠影就問到了秀寒父母,“你爸媽這回怎么沒來?”
“他們忙著呢。”秀寒嘴里塞滿了面條,含含糊糊的說道,“我爸又開了一個廠子,天天出差。我媽醫院里老是值班,家里就只剩我一個,我覺得沒意思就來啦。”
“有我們莊稼人忙嘛?”翠影好奇的很。秀寒搖了搖腦袋,笑道:“嬸子,我也不知道你們是怎么個忙法呀。”
“有空叫你爸媽也來,在我們家做做客,住一住,這里的空氣比城里好多了。”
秀寒肯定的點點頭,“這里風景確實不錯,我早上跟著合荼一起去放羊,看到的都是在城里看不到的。”
“哎喲你別跟著合荼瞎跑,小心哪里被刮傷了。”翠影急忙說道,扭頭瞪了一眼合荼。秀寒還沒來得及解釋,家福就說道:“你聽你說的,這么大的娃了,出去玩還顧不著自己?”
“沒事啦,嬸子,是我硬要合荼帶著我去的。”
“你別聽你嬸子說,女人么頭發長見識短,你在這兒就好好玩。”家福親切的笑了笑,低頭繼續刨著碗里的面,一碗面吃完,他就扔下碗往外面走,翠影急忙喊道:“你不吃了啊?就吃了一碗能飽嗎?”
“吃差不多就行了,吃那么飽干啥?白長一肚子膘。”家福掀開簾子,在院子里的棗樹上拿下自己的外套,往身上一披就往院子外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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