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似曾相識三
尤琪見葉天涯大馬金刀的坐著喝茶,劍眉斜飛,嘴角含笑,似有輕蔑之意,只道這少年當真已洞悉了自己的一切所作所為,一怔之下,搖頭嘆道:“葉公子,你別怪我對你一再試探。是你自己形跡可疑在先的。聽四姐說,在我回京之前,這幾日來你曾經不止一次進過韓家胡同,甚至有一回還扮了個賣冰糖葫蘆的小販。抑且你一身富貴子弟的打扮在巷口茶館獨個兒吃茶,又不叫條子,寧不可疑?大家都說,你十有**是沖著我來的。因此今晚得知你又現身茶館,我才吩咐四姐對外稱不見任何客人,便是想親自去瞧瞧閣下究竟是什么路道?”
葉天涯聽了這話,臉色微變,心念電轉:“原來我前幾次來韓家胡同的一舉一動,早已被這里的人給識破了。虧得我還以為自個兒也算是老江湖了呢。看來王爺所言不虛,韓家胡同這一帶臥虎藏龍,深不可測。”
于是慢慢捧起茶碗,低頭喝水,掩飾窘態。
尤琪拈花在手,走到窗邊,抬頭望月,靜靜出了會神,這才回轉身來,又道:“先前我扮成賣花女遠遠地在茶館外,一眼便即認出了你這位辣手書生的真容啦。想不到當日你離開碧云莊后,竟爾專門來京城見我。我進茶館賣花之時,本以為你早已記得我的樣子,誰知卻是弄錯了”
她說到這里,粉臉一紅,忸怩道:“那晚在碧云莊壽宴之中,我聽班主與歐陽老爺子父子飲宴時聊天,說你這后生便是在穎州西湖畔制伏銀槍公子邊小候的那位辣手書生。葉公子,大家都說你是一位文武全才的少年俊彥,不知是不是真的?”
葉天涯呆了呆,伸手搔搔頭皮,尋思:“看來她早已將我的來歷弄得清清楚楚了。卻不知她知不知道,我這個辣手書生乃是替忠順王查探失竊之物而來?”
他自上樓初見此女,便誤認為是苑良姝,心情激蕩之下,神不守舍,卻將造訪的來意置之腦后,此刻聽了這話,瞿然而驚,放下茶碗,勉強笑了一笑,搖頭道:“少年而已,俊彥可萬萬不敢當。尤姑娘,在下確是為你而來。只不過,忒也來得冒昧了。”
尤琪暈生雙頰,一轉念間,懶懶的道:“到這兒來坐的,要么品茗聽曲,要么聯句和詩,要么奕棋清談。葉公子,不知你大駕光降,是想讓小女子怎生相陪?對了,你如想聽戲文,不妨移駕隔壁巷子,我帶你去戲班子如何?”
葉天涯聽她聲音嬌媚清脆,輕柔欲融,隱隱有一股蕩人心魄的魔力,不禁面上一紅,不敢去看她,囁嚅道:“這個么唔,我,在下自然是來品茗聽曲的。”
尤琪向他掠了一眼,緩緩道:“卻不知葉公子想要聽什么曲子?”
說著走到桌旁,伸手又將琵琶抱在懷中。
葉天涯望著她俏生生的身影,心中一動,暗道:“事到如今,我也只有既來之,則安之吧。看來這位姑娘聰明得緊,想從她身上著手,可不容易。”轉念又想:“一不做,二不休。橫豎待會兒多半是要撕破臉的。為了查明失竊之物下落,倒不如且激她一激。說不定她一生氣,便會露出蛛絲馬跡。”
當下深深吸了口氣,架起了二郎腿,伸手端起桌上茶碗,喝了一口,笑了笑道:“適才聽得姑娘所彈奏的琵琶,好聽得緊。至于曲名么,老實說在下也叫不出甚么名目。這樣罷,姑娘只管撿你自個兒拿手的玩意兒隨便彈唱便成。要不然,你且推薦幾首如何?”
尤琪見這少年忽現疏狂之態,言語輕佻,向他微微掠了一眼,怫然不悅,冷冰冰的道:“弄云、踏古、浪淘沙、秋月夜、陽春白雪、十面埋伏、霸王卸甲、漢宮秋月,還有許許多多的名目,一時也說之不盡。卻不知葉公子喜歡甚么樣的?”
葉天涯見這絕色麗人板起了臉,冷若冰霜,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心中怦然一動,這般輕嗔薄怒的神情,竟爾與苑大小姐一般無二。
他怔怔的瞧著,不由得癡了。
尤琪一雙妙眼冷冷的的瞧著這無禮后生,哼的一聲,輕聲道:“還是閣下自個兒選幾首吧?”
葉天涯搖搖頭,提醒自己眼前的麗人并非苑大小姐。他定了定神,心下暗笑:“你越是生氣,說不定越能盡快露出真面目來。”
不知為甚么,葉天涯對這位似極了苑大小姐的麗人生嗔著惱的模樣著迷之極,似乎她愈是惱怒,他愈是喜歡。
當下只作不覺,架起的二郎腿微微搖晃,笑了笑道:“適才上樓之時,姑娘所彈的那首曲子便挺好聽的。也不知叫什么名字?對了,最好你一邊唱曲兒,一邊彈琵琶,那才聽得有滋有味呢。哈哈!”
尤琪秀眉一蹙,凝眸相睇,點一點頭,便即一言不發的在對面椅中坐了,輕輕調了調弦索,五指彈起,丁丁冬冬的彈將起來。
只見這麗人轉軸撥弦,輕攏慢捻,彈了幾聲,曼聲唱起曲來:“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鉛華淡佇新妝束,好風韻,天然異俗。彼此知名,雖然初見,情分先熟。爐煙淡淡云屏曲,睡半醒,生香透玉。賴得相逢,若還虛度、生世不足。”
琵琶聲緩緩蕩漾,柔和優雅,歌喉如鶯聲嚦嚦,宛轉悅耳。
葉天涯暗暗點頭:“端的是好曲子。只不過她唱的這些詩句與所謂的弄云、踏古、秋月夜等曲子可是風馬牛不相及。卻不知是甚么意思?”
當下一面聽曲,一面站起身來,緩緩踱步,對壁上字畫一幅幅瞧將過去。
尤琪彈唱之時,不時轉頭,冷眼斜睨,見這少年煞有介事的欣賞自己的字畫,搖頭晃腦,心下更加有氣,突然停了琵琶,淡淡問道:“這些書畫,還能入得葉公子法眼吧?煩請替小女子鑒定鑒定如何?”
葉天涯一呆,搖頭笑道:“在下孤陋寡聞,豈敢替姑娘鑒定?只是想不到姑娘收藏竟爾如此之豐!”
尤琪秀眉一軒,伸出皓白如玉的纖手,指了指左壁所懸的幾幅圖畫,淡淡道:“閣下倒也不必過謙。你且瞧瞧這些畫兒怎樣?”
葉天涯順著她所指方向凝目看去,停了片刻,點頭贊道:“這幅是吳道子的朱云折檻圖,這幅是范寬的溪山行旅圖,這幅是夏圭的西湖柳艇圖”又停了片刻,才道:“只可惜,這些全都是贗物!”
尤琪俏臉一沉,霍地站起,將琵琶掛上墻角,伸手一指右壁的中堂條幅,道:“敢請葉相公瞧瞧,這些書法如何?”
葉天涯轉身過來,瞧了一會,連連點頭,悠然道:“學書初學衛夫人,但恨無過王右軍。”
他回頭一笑,道:“這個中堂字跡娟秀,應是姑娘自個兒的筆跡吧。唔,這間架么,布局倒也疏朗有致,倒是與王右軍的如出一轍。王右軍草書師法張芝,正書則得力于鐘繇、衛夫人。啊,是了,衛夫人的筆陣圖、名姬帖、衛氏和南帖等書法皆為傳世名帖,極盡簪花寫韻之妙。想來姑娘的書法,十有**是臨摹衛氏和南帖多些,倒也難得。據在下所知,這種字帖當世已不多見矣。”
尤琪心念一動,忍不住道:“不錯,我也曾練過一陣子名姬帖,只是不知為何,總覺得不及衛氏和南帖渾然天成,圓轉自如?這里至少有五個字,練來練去,總是不盡如意。閣下可否瞧得出來?”
葉天涯微微一笑,道:“衛夫人說過,執筆有七種,有心急而執筆緩者,有心緩而執筆急者。若執筆近而不能緊者,心乎不齊,意后筆先者,敗若執筆遠而急,意前筆后者,勝。對了,姑娘不防多學學王右軍的姨母帖,便不難明白個中妙處。”
尤琪微微點頭,秋波流慧,側頭想了想,忽道:“葉公子,閣下說了半天,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葉天涯笑了笑,伸手在中堂上指指點點,說道:“姑娘是有心急而執筆緩者也。這個不字筆力過重,這個蒼字頭重腳輕,還有這個永字,更欠火候,還有這個”連連搖頭。
尤琪見到他臉上嘲弄的神色,又羞又怒,一張俏臉微微抬起,望著自己的得意之作,出了會神,突然轉身走到書桌后,取出一張宣紙,冷然道:“葉公子,尊駕所說的似乎頗有道理。這樣罷,小女很想見識一下公子的書法,請你留下一幅墨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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