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凡回到暫住的蒙古包內，在林若熙床邊坐下來，借著煤油燈的光亮，見她臉上果然有兩道尚未干的淚痕。而她臉上的神色，竟然有幾分委屈和無助，這讓莫凡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病中的林若熙看上去很柔弱，但她這會又不是發燒燒到神智模糊意識不清的狀態，哪怕身上沒有一絲力氣，她的內心卻依然應該是很強大的。

    一個內心不夠強大的人，如果能夠看到自己可悲的未來，并且所剩時間還不怎么充裕，光是承受這種壓力，只怕就算不崩潰，也會變得無比頹廢。所以說，有時候無知其實是一種幸福。

    內心強大的人，往往不容易傷春悲秋。何況林若熙又是個性子清冷的人，因而比較強烈的情緒表露在她身上極少見。她并非沒有流過眼睛，僅莫凡知道的就有三次，兩次為他親見，另一次則是聽梁文博說的。但那都是事出有因，至少不會讓人覺得費解。

    眼下的情形，卻讓莫凡怎么也想不通。

    就算不愿意讓那位老婆婆給你擦洗身子，也可以用別的方式表達啊，難道還有人會強迫你不成，犯得著落淚嗎，甚至還覺得委屈？

    林若熙的氣質性情，很難讓人生出親近之心，便是那些能算得上她朋友的人，對她的態度也大多是敬而遠之。但不管是誰，也不會去冒犯她，除非是對她心懷惡意的人。就拿紀小穎來說，她會仗著武力欺負一下梁文博和莫凡，卻從不敢對林若熙那么做，甚至表現地極為乖巧。其實要講打，紀小穎一只手對付十個林若熙也不在話下。

    考慮一番之后，莫凡決定跟她講道理。因為按照以往經驗，要想說服林若熙，講道理是最好的方法，甚至是唯一的方法。

    “你生病了，發高燒，吃了藥打了針之后，現在燒基本退了。可你的病還沒有好，身體很虛弱，又出了一身汗，要是不擦洗一下，換身干爽衣服，很容易導致病情反復，甚至變得更嚴重，你說對不對？”

    一番話說完，林若熙卻沒有任何反應。她的眼睛一直閉著，但莫凡知道，她是醒著的，不可能沒有聽到。于是又說道：“你穿著汗水濕透的衣服，就不覺得難受嗎？擦洗一下換身衣服，舒舒服服地躺著不好嗎？”

    林若熙說：“我不難受。”

    莫凡怔了一下，這就叫閉著眼睛說瞎話？再勸道：“穿著濕衣服，怎么會不難受呢？再說你內衣穿了幾天了，也該換了吧？”暗想：林若熙那么愛干凈的人，這個道理應該足夠強大了。

    誰知林若熙卻說：“我不難受，不需要換。”

    莫凡張了張嘴，然后很是無奈地說：“你怎么不講道理呢？”

    他是真的被林若熙的這個態度給驚了。林若熙有時候很有些自以為是，剛認識她的時候，莫凡便因這一點而對她帶了些偏見。后來隨著兩人相處的時間長了，莫凡才知道，林若熙的自以為是，其實只是對他的偏見。因為他給林若熙的第一印象實在不怎么好，這算是一個誤會。其實不論工作中還是生活中，林若熙都是挺講道理的。

    然而此時的林若熙，很像是個無理取鬧的小姑娘，和她以往的行事風格完全不搭界。

    怎么病了之后，就像變了個人一樣？

    莫凡呆了一會，又搜腸刮肚地找了些理由勸說。可不管他說什么，林若熙都不吱聲，就像是睡著了一樣。莫凡被她這個態度弄得郁悶無比，最后是真的無語了，只得長長嘆了口氣，覺得很有些憋屈。

    他的辛苦倒不算什么，只要林若熙能好起來。然而臨到頭來，眼看她要好了，卻在這么個小事上擰住了，真是讓人覺得有力無處使。

    林若熙睜開眼睛看了他一下，輕聲問：“你……生氣了？”

    莫凡搖了搖頭，說：“我不會生你的氣。”

    林若熙說：“等我再好一些，自己洗。”

    莫凡苦笑道：“你這個樣子，什么時候能再好一點？為什么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呢？”

    林若熙別過頭去，又不說話了。

    莫凡看著她，不由得想，要是她昏睡過去就好了。之前給她做物理降溫，給她量體溫，給她打針，根本就不需要她的同意。

    突然間，腦中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細思一番，這個時候也沒更好的主意了，便不再猶豫。起身倒了些溫熱的礦泉水，端到林若熙跟前，說：“喝點水吧，出那么多汗，別脫水了。”

    對這個林若熙倒沒有反對，很順從地被莫凡扶起來，喝了半杯。莫凡扶她躺下時，右手托在她脖頸后面，突然猛一發力，按住她的頸動脈。林若熙輕輕哼了一聲，便昏迷過去。

    莫凡輕聲道：“你要恨我也沒辦法，我總不能眼看著你的病情再加重吧。”

    也不知為什么，林若熙很抗拒那老婦人給她擦洗身子，恐怕還不是因為她有古怪的潔癖。到了這個份上，莫凡也不打算假手于人了。

    他將鐵鍋里面的水倒進盆里，發現已經燒得有些過于熱了，便又到外面取了些雪來，化開后往熱水里羼了一些。待水溫調兌合適，又從林若熙的箱子里找了套內衣及秋衣秋褲，放在她枕邊準備替換。

    他把林若熙扶起，小聲自語道：“咱們倆也算是在上帝面前拜過堂的，所以我這么做，不算過分吧。我請老婆婆給你擦洗你不同意，可你沒有反對過我來做，對吧？大家講道理嘛。”

    找了這么一個貌似合理的借口，似乎心里的負罪感輕了一些，便動手給林若熙脫去上身衣物。先用熱水浸過的毛巾擦洗兩遍，再用干毛巾拭干，然后給她換上干凈衣服。

    脫去林若熙下身衣物后，莫凡終于知道她為什么死活不愿意別人給她擦洗身子了。她的內褲上有些黃白之物，自是在昏睡之時便溺失禁所致。

    對于病人來說，其實這并沒有什么。誰在嬰幼兒時不是靠父母長輩照料這些事的呢，成年人生病喪失自理能力，同樣也需要他人照顧。所不同的是，成人被照料，得區分性別與親疏關系，這是個心理接受程度的問題。

    給林若熙擦洗完，換好衣物，莫凡將她抱到了另一張床上。先前那張床，因為林若熙出了很多汗，被子和床單上已經有了濕氣，在擦洗時又滴了些水上去，自是睡不成了。

    莫凡拉開被子給林若熙蓋好，只見兩行淚水從她眼角滑落下來。

    他知道，其實林若熙在下身未擦洗完時就已經醒了。由于林若熙身體很虛弱，方才他下手時根本不敢用太大的力氣。林若熙一直閉目不作聲，倒是讓場面不那么尷尬，但她心中又豈能無知無覺。

    莫凡輕聲說：“對不起，但我不得不這么做。”

    要是放在古代，就算是出于好意，他這種作法也能把一個良家女子害死。便是現代社會，出于治病救人的目的，也不是每個女孩都能坦然面對的。

    莫凡不知道林若熙是否能夠釋懷此事，即便她對他也是有情感的。如果不能，那也沒有辦法，至少他覺得自己沒有做錯。給林若熙擦洗身體時，未動過任何褻瀆之念，心中無愧便好。

    林若熙沒有作聲。莫凡也沒有再解釋，只是輕輕擦去她眼角的淚水。

    隨后莫凡把她換下來的臟衣物放進一個塑料袋里，裝進大背包。這些衣物她肯定不會要了，到時候找地方扔了便是。把屋內整理了一下，倒掉用過的水，再將兩個窗子前的氈毯卷起，房間里頓時亮堂起來。

    在椅子上坐下來休息了一會，莫凡的肚子突然叫了兩聲。除了早起到鎮上啃的那個燒餅，他一直沒有吃東西。之前一直忙著還未覺得，這會肚子一叫，他立時覺得餓得厲害。

    林若熙睜開眼睛看向他，說：“你吃些東西吧。”

    莫凡見她眼中帶著些關切之色，心想，她這是不怪我了嗎？問道：“你要不要吃一點？”

    林若熙說：“我不餓。”隨后又閉起了眼睛，并把頭偏向了另一側。

    莫凡心想，果然還是很介意啊。他無奈地搖了搖頭，用大搪瓷杯燒了水，泡了桶泡面。老婦人這里吃的東西不缺，但大多是肉食，若不吃點主食，腸胃還真不太習慣。放在以前，莫凡是說什么也不會吃泡面的。可此時沒有更多選擇，泡面也就成了好東西。

    很多事情就是這樣，當受到某些制約時，可以做出的選擇范圍必然有限，只能在范圍內做最優選擇。林若熙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但她是被動選擇的一方，自然有不接受的權利。

    莫凡吃完之后，一時間無事可做了，便坐下來看著林若熙。發生了這些事情，也不知道以后該如何相處。是再也不見，還是一如既往，大概一切皆有可能吧。想到這，不由發出一聲深沉地嘆息。

    林若熙轉過頭來，見莫凡眼中滿是歉意，說道：“我不怪你。”

    莫凡看著她的眼睛，說：“可是你會介意。”

    林若熙說：“我不應該介意嗎？”

    莫凡聽出她的語氣并非詰問，更像是疑問，便說：“你可以介意，但不必介意。”

    林若熙沉默了一會，說道：“我真的很不想讓你看到我那個樣子。”

    莫凡點點頭，說：“我知道。我也不想，但其實并沒有什么。”

    “真的沒什么？”

    “真的。”

    林若熙輕輕吁了口氣，嘴角泛起一絲笑容：“我原也知道，不應該有什么。”

    莫凡怔怔看著她，不禁有些癡了。

    林若熙閉起眼睛，又把頭轉向另一邊。過了一會，突然說道：“莫凡，我有點冷。”

    莫凡起身摸了下她的額頭，發覺并不熱，可也不是冰涼的，就說：“再量一下體溫吧。”

    林若熙沒有作聲，卻輕輕握住了莫凡撫在她額頭上的那只手。莫凡這下知道她說冷是什么意思了，不禁有些錯愕，有些欣喜。他脫掉外套，在林若熙旁邊側身躺下，一只手從她頸下穿過，從后面輕輕抱住了她。

    兩人就這般無聲地相擁著。過了好一會，莫凡還以為林若熙睡著了，忽聽她說：“我還是希望能夠在你心里更好一些。”

    莫凡無聲地笑了笑，說：“你知道嗎，以前我總覺得，你像是一群宅男科學家按照他們夢中情人的標準制造出來的機器人，聰慧、美麗、冷靜、自信，完美得近乎無所不能，卻少了人類的情感和缺陷。親情、友情對于你來說，只是在執行外部交互程序；喜、怒、哀、樂這些情緒，在你眼中大概只是些無意義的紊亂腦電波。

    “你對自己的要求太高，總想把事情做到最好。你身邊的人也早就習慣了你的優秀，他們會贊嘆你的能力，贊美你的儀表，樂于稱道你的事跡。但他們從來不會在乎你是怎么做到的，又付出了多少努力。因為在他們看來，你本來就應該做到。這里面也包括曾經的我。

    “可是現在我知道，你也會柔弱，也會難為情，也會不講道理。你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而不是高能冰冷的機器人。這些弱點，大概算是人類的缺陷，卻不是缺點。正因為這些，我才明白你的堅強并不容易，你的心也會疲憊，這只會使我更加尊重你、愛惜你。正因為這些，在我心中你才更加完美。”

    聽著這些話，林若熙嘴角泛起淡淡地笑意，說道：“既然你認為這樣更好，那便算是更好吧。”

    莫凡知她已經釋懷，不禁很是開心。

    又過了些時候，林若熙說有點餓了，莫凡便用大搪瓷杯給她熬了白米粥，里面加了些切成丁的熟牛肉，和一些雪菜罐頭。

    喂林若熙吃完，莫凡說：“今天你好好休息。明早吊一瓶水，你再好一些，咱們就去市里醫院，給你做個檢查。我借了一輛小面包車，你可以躺下來，不會太辛苦。”

    林若熙點了點頭，說：“好。”

    看著她乖巧的樣子，莫凡心中也不禁變得十分柔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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