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響挑挑眉毛，有什么可看的？難道慧明和尚要那么多錢，是想上天？
只是看了兩眼，李響的眼睛便瞪得老大，好久才憋出一句話，“他娘的，這才叫慈悲！”
成江海也連聲附和，“屬下也如此認(rèn)為，慧明大師，大不易啊……”
只見關(guān)于慧明的情報上寫著，“慧明大師在汴京城和老家，養(yǎng)著數(shù)百孤兒，孤兒滿十三，便要自尋生路。”
“十年前開始，大相國寺入不敷出。慧明大師開始在南薰門殺豬賣肉，利用和尚的身份吸引眼球，每日里賺的銀錢，大半用來貼補(bǔ)僧眾，尤其是武僧。還有小半，用來養(yǎng)活數(shù)百名孤兒。”
房間內(nèi)安靜好一陣，李響才說道：“慧明和尚這里，能幫一把就幫一把。”
“明月莊的幾家別院，以后只買慧明和尚那里的肉食。申潑皮和李姓大漢那邊，讓他倆盡量多招些慧明收養(yǎng)的孤兒。禁軍那邊，通知跟咱們交好的營指揮和都頭，每家招一兩人。”
“明月莊的公中再次吃緊，我手里也沒有閑錢，不然……”
成江海及時說道：“主公做得已經(jīng)夠多了。只要給了那些孤兒門路，他們自己便會求生。主公不是常說一句話嘛，人欲得救，必先自救。”
李響苦澀地笑笑。
說來奇怪。在明月寨抵抗外敵時，死傷的寨兵青壯何止上百，但李響只有憤怒和敬意，對外敵的憤怒，對堅強(qiáng)寨民的敬意。
然而每次看到流民和乞丐，尤其是瘦瘦小小的孩童，李響的心中便會升起暴戾和不忍，就想做點什么。
在公中最緊張時，帶著流民進(jìn)山求活源于此；臨時拉上汴京城外的流民一把，助其建立作坊自救，也源于此；如今又幫助慧明和尚收養(yǎng)的孤兒，為那些孩童找活路，還是源于此。
在李響的潛意識中，他可以接受任何一種死法，被殺死、被燒死、被淹死、被冤死、被撐死……但就是不能接受被餓死！有手有腳的人，怎么可以被餓死，怎么可能被餓死？！
安排了明月莊人員還不算完，李響還要給合作方一個交代，溝通好下一步的計劃。
大相國寺那邊，已經(jīng)和李響商量好。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大相國寺只需和明月莊打交道。
禁軍那些武人，上到幾個都指揮使和十來個指揮使，下到營指揮和都頭，都在加班加點地發(fā)財。
李響寫了幾封密信，提醒和馬如蘭有舊的武人，注意一些事項，碰到文官和大戶奪食的時候，好有一定的自保之力。
申潑皮和李姓大漢，負(fù)責(zé)汴京外城走街串巷的活計，這兩位直接聽命于幾位指揮使，不需李響提點。
恩師王珪的孫女王婉兒，和負(fù)責(zé)打理王家在汴京城生意的王小九，李響只是客氣了幾句。王婉兒和王小九都很有頭腦，很有手段，不需李響費心。
虞允文和陳康伯兩位朝廷大佬，據(jù)說是恩師王珪的好友。李響已經(jīng)得知，這兩位還準(zhǔn)備在自己倒霉時拉一把，于是在信中表達(dá)了仰慕之情。
汪伯彥和黃潛善兩位，顯然不把李響放在眼里。兩家得到的消息太晚，不然李響肯定無法出城。
李響得罪不起汪黃兩位宰執(zhí)，但知道對自己感興趣的人，應(yīng)該是兩家的門生子弟之流，兩位宰執(zhí)不至于直接下場，李響畢竟算不上號。
李響發(fā)動銀錢大法，給汪黃二相的幕僚門客塞了大筆交子，極盡裝孫子之能事。
將門馬家對禁軍武夫提出的合作計劃很感興趣，提出的條件也最寬松，將門王家的吃相有些不好看。
李響誰也不敢得罪，以晚輩禮向馬家太爺和王家太爺請罪，說等岳父大人返回，便登門拜訪，云云。
至于岳父大人的死敵蔡全，李響……還真不能拿人家怎么樣。
蔡家雖然失勢，也不是根基薄弱的明月莊可以動的，李響更不敢在汴京城亂來。別無辦法，李響讓成江海緊盯蔡家，最好能打入蔡家內(nèi)部。
李響確信，蔡全一定不會坐觀明月莊發(fā)財，肯定要使絆子，甚至無所不用其極。
寫完最后一封信已是深夜。
李響揉揉發(fā)澀的眼睛，披著大衣，走到窗前，心想：“搞得自己這么累，到底為了什么？即使大周真的頂不住蠻夷，自己就可以？”
“大周最多算北宋吧，即使不想莊民受人凌辱，跑到南方不一樣過日子？就算自己頂住了北方的蠻族，焉知不會和原時空的岳飛一個下場？更慘也說不定，某些人的嘴臉簡直不要更可怕。”越想，李響越覺得有道理，混沌度日、享受一生榮華富貴的想法開始抬頭。
冷風(fēng)穿過紙窗縫隙，李響打了個哆嗦，回過神來，出了一身冷汗。
遠(yuǎn)處適時傳來婦孺青壯的喧嘩，那是明月莊招攬的流民，在為明日的出發(fā)做準(zhǔn)備。只聽一位甕聲甕氣的大漢講：
“孩子他娘，瞧你這話說的。人明月莊給了咱們流民一口飯吃，還按天結(jié)算工錢，你見過這種坑人的？”
“也是祖宗保佑，傳下這一門木匠手藝，咱才會被人看上。看到那炭爐了沒，俺到了明月莊，就做那個！別瞎擔(dān)心，好日子等著咱們呢。這雞公車沒問題了，我去看看其它幾輛。”
小民追求溫飽，尚且不懼千里，李響為自己茍安求活的心理，深感恥辱。不知道別人來到大周會如何，但李響已經(jīng)有了一份基業(yè)，他絕不甘心廝混一生，甚至為人奴役！
“先低調(diào)地發(fā)展明月莊，掌握更多財力，掌控秦嶺，才最要緊。大周頂?shù)米”懔T，自己大不了出走海外，頂不住，明月莊便立旗抵抗。老子不做張弘范，也不做盧象升，老子是，李響！！！”
炭爐依舊火熱，窗欞上留下十個手指印，李響睡得很甜。
第二天凌晨，李響帶著幾十名護(hù)衛(wèi)，或者說莊丁，踏上歸程。隨行的，還有提前出發(fā)的工匠、算師、童生，陳老夫子的孫子陳慶庚就在里面。還有眼睛腫腫的小姜蘭，急著安慰小姜蘭的姜竹、姜書、馬朝北。
從葉縣出發(fā)，朝汴京這里運送貨物的“注冊”商隊，也加入了李響這支本就混雜不堪的隊伍。
也不知道怎么傳出去的，反正周圍的土丘、河灘、小樹林里，很多流民知道這支隊伍要去明月莊，于是也遠(yuǎn)遠(yuǎn)跟著。
天至傍晚，河流、田野和荒丘，仿佛籠罩在金黃色的紗帳中。農(nóng)田、城鎮(zhèn)星星點點，散落在一望無際的天地間。
李響只覺得壯美。
但壯麗的晚霞不會讓流民有什么情懷，他們只覺得恐懼，因為晚霞便意味著夜晚。而每一個夜晚，都有可能區(qū)分一個流民的生死。
咬著硬面餅，喝著肉粥，李響本該感覺幸福。
但大車圈外，兩百多流民的哀求聲讓他心煩意亂，小娃娃們咬著手指、踮著腳尖的樣子，讓李響手抖，間或幾聲嬰兒的啼哭，更讓李響煩躁。
李響喝碗粥，把面餅放下，“媽的，不吃了！傳令下去，除了三十多名護(hù)衛(wèi)，其他人包括老子在內(nèi)，米糧減半！”
“告訴外面那些流民，老子的糧食只能讓他們的娃娃活著。他們要是不想骨肉分離，就支撐到勛陽，漢江邊上自有活路！”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讓李響始料未及，流出冷汗，然后在帳篷里瘋狂地砸東西。李響一行人太多，他又想加強(qiáng)一下行軍常識，最后選擇在野地里搭帳篷。
張清平和楊營東站在大車上，說完明月莊莊主的決定后，流民安靜了十幾秒。然后，很多人把孩子交了出來，轉(zhuǎn)身就跑！
楊營東見怪不怪，深吸口氣，仿佛回憶起什么極度不堪的東西。
張清平也遭過難，卻哪里見過這種情況。他一腳把一個高大，但皮包骨頭的中年人踢翻在地，“都停手！你們他娘的干什么，我們莊主是想讓你們多撐幾天，到了南陽就有活路，你們?yōu)楹稳酉伦约汉海∧銇碚f，說啊！”
被張清平踢倒的中年人，頭發(fā)基本掉光，手臂上的皮耷拉著，眼窩深陷，臉色蠟黃。
這個中年人明顯是小富之家出身，還朝張清平拱了拱手，說話很有條理，“這位兄弟……不，老爺。沒辦法了，不是俺們不要孩子，只是不想拖累娃娃啊！”
“莊主老爺慈悲，在下令楓謝過了！”姓令的骨頭架子朝李響的帳篷磕頭，然后指著三歲多的娃，“把他扔到這里，莊主老爺慈悲，娃娃可以活下去。可要是按照莊主所說，一路往勛陽而去……”
“南陽的流民不止這點啊，跟上來的流民會越來越多啊！”
“莊主老爺說了，糧食就那么多，養(yǎng)活的人也那么多，跟著車隊的流民太多，娃娃可能餓死啊。跟著娃娃走，我們就是拖累，只好把孩子推給莊主老爺，換條活路。”
“在下原本家有余財，讀過幾天私塾，知道這般做法很不地道。莊主老爺！”中年人朝著李響的帳篷大吼，“流民無盡，救不完的，還請莊主老爺明鑒，只收小娃娃便是。在下不忍拖累孩兒，這就去了，會在天上感念莊主老爺?shù)亩鞯隆！?br />
張清平被震驚到了，居然沒反應(yīng)過來，眼睜睜看著那位姓令的中年人撞死在石頭上，血漿噴了他一臉。
陸續(xù)有流民放下孩子，也不顧身后撕心裂肺的哭喊，毅然走向昏黃的遠(yuǎn)方。
破衣爛衫的小娃娃追上去，往往被自家父母踹倒在地，只好坐在地上，踢蹬著小腿。襁褓內(nèi)的孩子更簡單，放到地上就可以，許是覺得地上有些涼，嬰兒放聲大哭。
楊營東一聲不吭，見莊主沒有阻攔的意思，開始把孩子放進(jìn)圈內(nèi)。
張清平還站在那里，難以置信，“這哪里是京畿道，分明就是遼周邊境！哈，哈哈……”
李響在帳篷里，聽著外面的一切，手腳冰涼。中年人撞上石頭的聲音傳來，他的腦子一片空白。
李響示意擔(dān)憂不已的劉素素，自己沒事。
劉素素這才放下心，出去準(zhǔn)備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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