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韓諾惟見到所謂的總統(tǒng)套房時,才明白為何屋子里的人聽到后都露出了畏懼和同情的眼光。
這是一間形如棺材的禁閉室,空間極度狹小,進去后僅能站立,不能坐,手臂無法伸展,人亦不能轉(zhuǎn)身,四面全是水泥墻,僅有一扇極小的氣窗,氣窗下面有個折疊板。關在里面的人一天只能吃一次東西,獄警在外面把折疊板拉出來,再把碗擺在上面,通常碗里裝的是流食,碗中間斜插一根管子,犯人只能梗著脖子,從氣窗內(nèi)咬住吸管進食。獄警要是心情不好,突然把碗拿走,那犯人連一天里僅有的一頓飯都吃不好。與普通的號子相比,這里只能呆一個人,還有獄警不間斷地巡邏,真算得上是“總統(tǒng)套房”才有的特殊待遇。
獄警的大頭皮鞋摩擦著地面,發(fā)出鏗鏗的聲音,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每當獄警走過總統(tǒng)套房前時,都會往里看一眼,眼光鄙夷,猶如在看一個瘋子。
因為,現(xiàn)在的韓諾惟,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責備自己,一會兒咒罵他人,看上去離瘋已經(jīng)不遠了,倘若不是總統(tǒng)套房的空間實在太小,獄警倒是相信,他完全有可能用頭去撞墻。
更令獄警頭疼的是,韓諾惟時不時就會發(fā)出一陣尖利的怪叫,嗓子都叫破了也不停下來。獄警把他拉出來打了一頓,但他一回到總統(tǒng)套房,就又開始怪叫。獄警忍無可忍,只好上報。
當陰陽關的監(jiān)獄長孫丹邱來看韓諾惟時,映入眼中的是一個滿臉傷痕、情陰狠、目光混亂的少年。
孫丹邱好奇地盯著韓諾惟:“你是想死還是怎么的?”
獄警叫了韓諾惟的編號,“2201。”
韓諾惟十分認真地說:“我不想死,我是無罪的。”
一旁的獄警都笑了起來。孫丹邱冷笑了一聲:“你要是無罪,為什么會進監(jiān)獄?”
韓諾惟知道他是在嘲諷自己,但仍控制不住激動的情緒:“我是被陷害的!你可以去找我的檔案看看,我真的是被陷害的!”
孫丹邱不屑一顧地說:“所有進來陰陽關的人都是這么說的。”
韓諾惟突然把臉貼到氣窗上,紅肉橫生的臉孔被氣窗擠得變了形:“你可以去找隋青柳!她手里有證物!”
孫丹邱禁不住后退了一步,待反應過來,他一陣冷笑:“隋醫(yī)生工一直勤勤懇懇,才離職就要受到你這樣的污蔑?監(jiān)獄醫(yī)院的工人員都是經(jīng)過了政審的,個個清清白白!你的鬼話我一個字也不會信!”
孫丹邱不再看他,似乎覺得自己受到了極大的侮辱,轉(zhuǎn)身就走。
韓諾惟急得大叫:“我沒有撒謊!你有本事找隋青柳來問問!”
但孫丹邱并沒有停下腳步,隨行的一名獄警恭恭敬敬地說:“您看,后邊是不是還讓他回原來的號子?”
孫丹邱冷笑著說:“這種人放回去就是禍害別人,關灰牢。”
獄警一愣,他小心翼翼地看著孫丹邱說:“可是,灰牢滿了。”
孫丹邱停頓了一下,擺擺手:“把他跟214關一起。”
接下來的兩天,韓諾惟真正體會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他的膝蓋持續(xù)發(fā)抖,難以支撐身體,可當他嘗試著蹲下去時,才發(fā)現(xiàn)這逼仄的空間,竟狹窄到連他這么瘦的人都無法蜷縮。他只好把身體靠在門上,膝蓋處傳來一陣陣猶如針扎的疼痛,小腿的肌肉更是不停地哆嗦。不知什么時候,他失禁了,惡臭的尿騷味充斥在“總統(tǒng)套房”里,以至于連獄警都不愿靠近他。
三天之后,韓諾惟被關進了灰牢。
灰牢和韓諾惟之前關的地方很不一樣。這是一棟獨立的樓房,外表是深灰色的,警力布置比其他地方更強。最令韓諾惟感到意外的是,這里的監(jiān)室都是兩人一間,不像之前的號子十多人一間。但這并不能讓韓諾惟感到好受,他的雙腿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兩個獄警像拖著一袋水泥一樣拖著他走,而他所到之處,都是不懷好意的目光,似乎這里關押的罪犯都更兇惡。
韓諾惟被押送到了走廊盡頭最后的一間監(jiān)室前,獄警打開門,將他丟了進去,“2201,你要是表現(xiàn)好點,還能轉(zhuǎn)回去,要是再找死,你就等著在這兒爛掉吧!”
韓諾惟雙腿使不上力氣,立刻栽倒在地。
門在他身后“砰”地關上。
韓諾惟扶著墻,吃力地站起來,這間監(jiān)室居然只有他一個人,他禁不住松了口氣。打量了一下,監(jiān)室面積不大,大概只有六七平方米,一張上下床,床邊一張極小的桌子,放著點雜物,角落里一個馬桶,墻上一個小小的窗戶。
他又環(huán)視了一圈,沒什么好看的,正準備爬上床躺著,突然一個聲音傳來:“你犯了什么罪?”這聲音蒼老沙啞,乍一響起,把韓諾惟嚇了一跳。他不禁回頭去看,獄警已經(jīng)走了。難道聲音是監(jiān)室里的?
韓諾惟汗毛都豎起來了,這里明明沒人。
他又仔細打量了一下行軍床,這才發(fā)現(xiàn)上鋪躺著一個人。韓諾惟懶得搭理他,他氣喘吁吁地爬到床上,準備好好休息一下。
不料上鋪那人突然跳下來,一個箭步就沖上來,將韓諾惟壓在底下。韓諾惟奮力去推,竟推不動,那人力氣極大,已將韓諾惟的喉嚨牢牢鎖住。
韓諾惟頓時感到呼吸困難,他使勁擺手,想去抓那人的衣服。
那人壓著韓諾惟,只是低聲問:“你為什么進來?”同時手勁加大,韓諾惟快被他掐死了,呼吸越加困難。
那人終于松了一點手:“再給你一次機會,不說,別怪我。”
韓諾惟終于能喘氣了,他咳嗽了好幾下:“我也不知道。”
那人又掐住了韓諾惟的喉嚨:“年紀輕輕,倒是滑頭!”韓諾惟嚇得連連擺手,直到那人松開了他,才吃力地說:“我沒撒謊,我是被陷害的!”
那人似乎對他有了點興趣:“那陷害你的罪名是什么?”
韓諾惟又咳了好幾下:“縱火,強奸,還有殺人。”
那人先是一愣,接著哈哈大笑,十分豪爽,笑聲竟像是從腹腔中發(fā)出的,震得韓諾惟的身子都跟著發(fā)麻。
笑完以后,那人從韓諾惟身上跳下來,在他身邊坐下,“小子,說來聽聽,你怎么辦到的,一個人扛這么多罪名?他們給你什么好處?”
韓諾惟心里嘆了一口氣,原本以為到了灰牢,同監(jiān)室的人少些,能有個清靜,怎料竟給分到一個瘋子的屋里,說了自己心煩,不說,又根本打不過這人。
他咬牙坐起來,整了整衣服,“你想從哪個罪名聽起?”
韓諾惟一口氣說到自己吞扣子自殺,說得實在累了,便停了下來。
那人一言不發(fā),竟似聽得入了迷,韓諾惟覺得自己也說的足夠多了,便輕輕推了推他,“麻煩你讓讓,我想歇一會。”
“不行,你還沒說完。”那人突然抬起頭,正好與韓諾惟打了個照面,陽光透過墻上那扇小小的窗子斜斜地照進來,正照在兩人的臉上。兩人乍一對眼,都吃了一驚,雖然面目完全不同,卻都長著一雙金色的眸子!
那人看不出年紀,雖然眼角已有皺紋,但氣色極好,眼眶深邃,睫毛濃密,鼻梁高挺,竟像是個外國人。
韓諾惟大驚之下,忍不住問道:“你是誰?”
那人卻反問道:“你是誰?”
韓諾惟有一絲不悅,從進來到現(xiàn)在,自己一直處于被動地位,那人處處占據(jù)上風,他畢竟小孩子心性,一下子賭氣躺下了,心里打定主意,那人若要再打他,就出聲求救找獄警,想來獄警絕不會不管。
這么一想,韓諾惟越發(fā)閉口不言。
那人卻笑了起來:“你一進來就被我打了一頓,心里不服是不是?”
韓諾惟被人說中心事,更加不想說話。
而那人好像越來越對他感興趣,竟去搖他:“好了,是我不好,不該動手。”
韓諾惟臉皮薄,對方這么一說,他倒不好意思了,畢竟人家比自己年長,又是先住進來的,只好又坐起來說:“我沒有生氣。”
那人眼睛一轉(zhuǎn),笑道:“那你跟我說說,你是哪里人唄。”
韓諾惟頓覺上當,可是不好意思再躺下了,只好老老實實回答說:“我是韓城人。”
那人怔了怔,眼里似有一道光亮起,金色的眼眸充滿了奇的魔力,韓諾惟第一次覺得,金色是那樣的耀眼。
那人似乎并不滿足,又追問道:“你父母也是這樣的眼睛嗎?”
韓諾惟搖搖頭:“不是的,我父母都是黑眼睛。”
那人又問:“你可有爺爺奶奶或者兄弟姐妹?”
韓諾惟說:“沒有。我父母說我很小的時候爺爺奶奶就去世了,我也不記得了。我是獨生子。”
那人發(fā)了一會兒呆,才又慢慢說:“你接著說,你吞扣子以后的事情。”
韓諾惟雙腿又開始發(fā)麻,十分難受,他便避重就輕,簡單概括了一下自己拜托隋青柳的事情。
那人一聽便叫道:“你個呆子!真是笨!她必然會騙你的。”
韓諾惟這時還沒有說到自己被騙之事,但是被人戳穿仍然十分尷尬,便嘴硬道:“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她!”
那人笑了起來:“你年紀太小,被騙也正常。”
韓諾惟不服氣地說:“這跟年紀有什么關系?”
那人搖搖頭:“有時候,真的有關系。你太年輕,見的人經(jīng)的事還是太少,所以被騙也不奇怪。你有二十么?”
韓諾惟老老實實地說:“剛十八歲。”
那人又大笑了起來,笑得十分開心。
韓諾惟倍感不悅,“這很好笑嗎?”
那人說:“對不起,讓你誤會了,我不是笑你,我是想起了一件開心的事情。”
韓諾惟也有些好奇:“那你說來聽聽。”
那人卻去倒了一杯水給韓諾惟:“你累了嗎?喝口水吧。”
韓諾惟掙扎著想要起身,他雖然不喜歡這個怪人,但是不好意思讓年長的人端茶倒水。那人看了眼韓諾惟的腿,按住了他,然后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那人說:“我來告訴你,為什么說你被騙了。”說著喝了一口水,“首先,你說過隋青柳的男友是做琥珀生意的,卻送她廉價的蜜蠟項鏈,這說明她的男友很小氣;其次,你說隋青柳的男友不反對也不支持她幫助你,這說明這個男人要么法制觀念不強,要么對女友的事情不上心,無論哪一種都不算好事。最后,你幫隋青柳編織好繩子,而她并沒有跟男友說這事,也說明了她未必不知道男友送自己的東西不好,畢竟韓城很多人做這個生意,懂行的人不少,恐怕在你之前已經(jīng)有人暗示過她――但她仍然選擇維護男友的面子,說明她害怕失去男友,對男友看得很重。”
韓諾惟聽得入了:“你說的跟真的似的。”
那人接著說:“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你那塊琥珀被他男友看到,恐怕就再也不會再回到你手里了。即便她想幫你也是枉然,畢竟,在你和她男友之間,她沒有道理選擇你。”
韓諾惟聽罷,心里有一萬個不痛快,可是他現(xiàn)在清楚地知道,這人說的一點也沒錯。
韓諾惟垂下了頭:“這么說,真是我自己活該。”
那人安慰他:“沒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就算拿到琥珀,也沒用。”
“為什么?”韓諾惟不服氣地說。
那人卻將杯子放回桌上,說:“我累了。明天再說。”
韓諾惟勃然大怒,這人抽絲剝繭,將自己的事情問了個遍,最后卻來了這么一句話。他氣呼呼地說:“你這人怎么這樣?”
那人反問道:“我怎么樣了?”
韓諾惟一時答不上來,那人哈哈大笑:“小子,你才來幾天,急什么,我都進來快十二年了。”
看著這個關了快十二年卻仍然滿面春風的人,韓諾惟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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