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諾惟走在韓城街頭,看著闊別多年的家鄉。一種像是被人打翻了陳年酒瓶的感覺彌漫在他心頭,點點滴滴,盡是傷懷。
他慢慢走上了韓城大道,與當年相比,路面拓得更寬了。以前的沿街小店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在風中搖曳的新木,花壇里的小花則被修成了“歡迎來到韓城”的字樣。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但沒有聞到記憶中熟悉的花香,剛下過雨,空氣中氤氳著濕漉漉的水汽。
韓諾惟信步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了陶家大門外。雖然他只來過幾次,但他卻對這棟小樓無比熟悉。因為陶家無數次在他的噩夢中出現,席卷而來的不只有火災當晚的痛苦,還有鋪天蓋地的恨意。
現在,這棟三層樓的建筑物已經被改成了雙語幼兒園,圍墻上刻著各種小動物的卡通浮雕,色彩繽紛、童趣十足的圖案點綴其間。韓諾惟在墻外靜靜站了一會兒,聽到里面傳來奶聲奶氣的歌聲,是一首正在流行的迪斯尼電影插曲。小孩子口齒不清的英文發音聽起來讓人忍俊不禁,別有一番天真之趣。
如果沒有出事,自己現在應該也已人父了吧,說不定,孩子就正在這里牙牙學語。
想到這里,韓諾惟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張輪廓深刻、泛著憤怒紅暈的蒼白臉孔。在那些不見天日的歲月里,祖父曾經說過的一切都言猶在耳,他從未忘記。
韓諾惟裹緊外套,繼續前行。他走到了韓城中學教師公寓小區的門外,這里不是繁華的鬧市區,相比陶家舊址,顯得冷清多了。他原本準備了一套說辭,不料小區門口的警衛看他衣著考究,竟沒有攔他。
韓諾惟徑直走到了小區深處,他在一棟米黃色的公寓前停了下來,看向二樓――他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陽臺上沒有當初母親栽種的盆栽花卉,也沒有父親制的串串臘味,只有陌生的衣衫晾在風里瑟瑟,提示他這里已經易主。
韓諾惟決定上去看看。
開門的是一對年輕夫婦,顯然剛做父母。年輕的妻子穿著寬松的棉質家居服,盤著頭發,懷里抱著一直在哭鬧的嬰兒,同樣年輕的丈夫則卷著褲腿,手里拿著個拖把,似乎在做家務。
看到韓諾惟,他們都露出一臉茫然的表情。
女主人猶豫了一下,用帶著韓城土話口音的普通話問道:“你……找誰?”
韓諾惟客客氣氣地說:“打擾了,我認識曾經住在這里的一對夫妻,男的是位老師,他們有恩于我,后來不巧失去了聯系。這次我路過韓城,想問問你們知道這對夫妻嗎?對了,那位男老師姓韓,叫韓孟昶。”
他發音標準的普通話明顯讓夫妻倆松了一口氣。
男主人想了一下,答道:“我們搬來這里才三年多。你說的人我不認識,不過我聽說之前住在這里的人好像是姓韓。”
韓諾惟克制住自己失望的情緒,仍然彬彬有禮地說:“那我能不能冒味問一句,你們搬來后,是不是把他們的東西都扔掉了?我的恩師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嗎?”
女主人這時已經哄好了嬰兒,態度也緩和了許多:“他們留下很多東西。聽說女主人是生病去世了,男主人怎么走的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挺突然的,他家好像也沒什么親戚,所以留了一屋子家具、生活用品什么的。我們搬過來的時候還挺吃驚的,很多家具不用添置了呢。”
韓諾惟聽到這里,便說:“能不能讓我參觀一下?幾分鐘就行,讓我看看他們生活過的地方,拜托了。”他雙手合十,目光誠懇地注視著女主人。
女主人受不了他的目光,拉開了門:“看就看吧,換下拖鞋。”
男主人想說點什么,但是女主人瞪了他一眼,他便閉口不言了。
韓諾惟一走進房間,眼淚差一點就要涌出來。這家人并沒有做大的改動,家具都保持著以前的擺放,只是換了更大的電視,新添了一個立式的空調。
客廳里仍是一溜牛奶色的地柜,玻璃柜門上還有個小小的花瓣形貼紙,顏色很淡,不注意看都看不出來。那是韓諾惟小時候淘氣拿刻刀在玻璃門上劃線留下的痕跡,后來還挨了一頓臭罵。婁煙為了掩蓋難看的劃痕,便找了個貼紙蓋在上面,為了好看,她還把貼紙剪成了花瓣的形狀。
韓諾惟不敢再看客廳,往小書房走去,這里是父親常年備課的地方。韓諾惟站在舊寫字臺前,仿佛又看見了父親疲憊地摘下眼鏡,按摩眼眶的情景。
寫字臺旁邊的書柜有一側靠墻,韓諾惟清楚地記得,靠墻的那一側原本是朝外的。初一那年,他養了一只活潑好動的小貓,它沒事就會在書柜上磨爪子,磨得都是爪子印。后來小貓實在太皮了,就被母親送人了,而書柜被毀容的這一面也就調整到靠墻擺放了。
年輕夫婦驚奇地看著這個外表高貴的外國人在自己家里情肅穆、目光悲苦的樣子。他們輕聲交談了幾句,決定不去打擾他。
韓諾惟走到廚房,這里是父親的天地,喜歡下廚的父親常在這里面忙碌。他有時候會溜進去偷拿一片香腸吃,但少不了被父親責備:“還沒做好,你吃了當心鬧肚子!”如今,他已無法想象,父親那些年是以怎樣的一種心情撫養他、保護他,直到他長大。
廚房里面的鍋碗瓢盆都很新,看來,這家人為了小寶寶,更換了不少餐具。韓諾惟的視線落在一臺舊冰箱上,他看到了冰箱門上的中國結磁貼,那是母親住院前,參加縣里辦的“元宵節”猜燈謎活動時所獲得的紀念品。他輕輕撫摸了一下中國結磁貼,感嘆它質量真好,十三年都沒有脫落。
他走出廚房,低聲問道:“我可以參觀一下臥室嗎?”
年輕夫婦對視了一眼,“可以。”女主人說道。
韓諾惟投去感激的一瞥,然后他慢慢走進了臥室。臥室的擺設變化很大,沒有他認識的舊物。他又回到客廳,客廳挨著的一個小房間現在關著門,那里曾經是韓諾惟的臥室。
女主人注意到他的目光,“那是嬰兒房。”她抱著孩子走過去,打開門。
韓諾惟一眼就看到了嬰兒床上方掛著的一串用閃亮的彩色熒光紙折疊的紙鶴,他忍不住哆嗦了起來。那是他原本打算送給陶白荷的禮物,目的是慶祝他們在一起滿一百天。
他當初似乎是折疊了九百九十九只,象征著他們能夠長長久久的愛情。
然而,一百天還沒到,他的愛情就已經煙消云散。他盯著紙鶴發呆,那是他每天晚上在被窩里打著電筒偷偷折疊的,生怕被父母發現。
韓諾惟整理了下思緒,便折回了門口:“多謝你們。”
夫妻倆如釋重負地看著他走到門口,年輕男子猶豫了一下,說:“其實,除了你外,之前還有人來過。”
韓諾惟警覺地睜大眼睛:“你方便說一下是什么時候嗎?”
年輕男子想了一下:“有點不確定了,大概是我們剛搬來的時候,一個女人。”他看了一眼妻子,趕緊補充說:“化著妝,我也看不出年紀。”
“她上門拜訪了嗎?”
“那倒沒有,她在樓下轉悠了一會,我當時在晾衣服,注意到她老往我家看,我開始還以為她要找人,可是當我晾完衣服回頭一看,她已經走了。”
韓諾惟說:“或許是我一個朋友,她也曾受惠于這里的舊主。她是不是戴著眼鏡?”
“好像是,我沒有很仔細看,記不得了。”
韓諾惟再三道謝,退出門口,他掏出一個信封,遞給男子:“多謝你們,雖然見不到我的恩師,但是你們把他住過的地方打理得很好,我很感激。這是一點心意,請務必收下。”
年輕夫婦哪里敢收,推辭了好一會兒,但見他是真心想送,便勉強收下了。他們目送這位高大英俊的外國人離開,女主人忽然擦了一下眼睛:“這年頭,這么重感情的人不多了。”
她看著丈夫挽著褲腿的樣子,不知怎地就生氣了:“你趕緊拖地!拿著拖把到處走,滴的水到處都是!”
丈夫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只好低下頭,彎下腰,繼續拖地。
韓諾惟離開教師公寓后,沒有叫計程車,而是慢慢地走著。他的步伐舉重若輕,卻帶著宿命的氣息,仿佛他再也不會回來。
不知走了多久,他忽然發現自己已經來到縣城中心的主干道上。在他的面前,正對著現在韓城數一數二的寫字樓“華典大廈”。他看到大廈一樓有一間咖啡廳,便走過去買了一杯。
起風了,但手心里咖啡杯的溫度卻并沒有傳到他的心里,他沿著華典大廈前的廣場,漫無目的地走著。
一個皮膚白皙、穿著淺藍色襯衣的年輕人朝他走了過來,天氣很冷,年輕人卻沒有穿外套。他的右手拿著一疊資料,行色匆匆的樣子,似乎急著去華典大廈。
韓諾惟立刻認出來這個人,這是他從小最好的同學兼玩伴之一,阿強。阿強變化不大,只是個子變高了些,臉孔變長了些。
韓諾惟克制住興奮的情緒,他看了看手里的咖啡杯,有了主意。
阿強一邊走,一邊看著手里的方案,心想應該不用再改了。如果能順利通過,他這個月的業績就達標了,加上之前五個月的達標業績,他就可以拿到雙季度達標的額外嘉獎――半個月的帶薪假期。他終于可以不用再聽女朋友喋喋不休,而是帶著她去馬爾代夫好好玩一玩了。
或者,去塞班島也不錯?似乎還便宜點兒呢。女人嘛,分得清那些海灘的區別么?
忽然,一個人結結實實地撞到了他身上,一杯熱咖啡潑了過來。
阿強大驚失色,本能地高抬右手。他怒氣沖沖地看著這個走路不長眼的外國人,又看看自己的右手。
還好,資料沒弄臟,但這身衣服是毀了。
“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太對不起了!”外國人的表情看起來充滿歉意,讓本來想要罵上幾句的阿強都不好開口了。
“我幫你擦擦,好嗎?”外國人掏出手帕,想幫阿強擦掉身上的咖啡漬。雖然阿強聽得懂對方的話,但他并不想展示自己不流利的英語。
“你生氣了嗎?真的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外國人放慢了語速。
“算了算了。”阿強惱火地推開他的手,他用不熟練的英語責備對方,“你走路太粗心了!”
“我迷路了,剛才有點慌,實在抱歉,對不起!”外國人一臉愧疚,他從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本旅游圖冊,“我能不能問問你。”他攤開圖冊,指著上面的一處地點。
阿強有點無語,這個外國人的情緒轉變得也太快了。他很想立刻走掉,但轉念一想,對方一個外國人,語言不通地在異國他鄉,還迷路了,實在有點可憐。
想到這兒,阿強便接過了老外手中的旅游圖冊。老外手指的地方,恰好是他曾讀書的高中。他吃驚地說:“韓城高中?你要去那兒?”
外國人連連點頭,他的動幅度比較大,有一點夸張。
阿強剛想問一下外國人的身份,他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他看了一下屏幕,是部長辦公室,看來是在催他了。他接了電話,急促地說:“我知道了,我馬上就到。”
掛掉電話,阿強轉身指了一下反方向的路口,“你到那條路上,順著一直走,大概五六百米,然后你能看見……。”阿強停了一下,紅綠燈的英語怎么說來著,他忽然想不起來了。
外國人的眼底似乎有一絲笑意,阿強有些不高興地說:“反正你走五六百米,你看見十字路口了,再往你的右手邊轉彎,再走大概五百米,就到了。”
外國人感激地點點頭。“非常感謝你!”
“沒事了,那我走了。”阿強急急忙忙地轉身就要走,“等等!”外國人又叫住了他。
“還有什么事?”阿強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外國人掏出一個皮夾,拿出一疊人民幣,“我不知道你這件衣服的價格,這里有大概三千元,可以嗎?”
阿強趕緊擺手:“算了,真的,你太客氣了。”
“不行,這是我的過失,你一定要接受。”外國人不由分說地將那疊錢塞進阿強的手里,然后轉身離開。
外國人走了一小會兒,“打擾了!”阿強從他身后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
“怎么了?”外國人露出驚訝的表情。
阿強喘了幾口氣,將手里的錢分成兩半,“先生,你剛給我的錢里,還有一千多美元。你一定是忘記了。”
他攤開手,想要把美元還給外國人。
外國人微微一怔,接著笑了起來。阿強不由得在心里想:“靠,這老外不會是個詐騙的吧?”
外國人擺擺手,“你留著吧,誠實的年輕人,謝謝你。”說完,不等阿強反駁,他就招招手,坐上了一輛計程車。
外國人坐在車里,看著阿強消失的背影,終于輕聲說:“謝謝你那些年的午飯,還有你的包容和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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