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國侯回到皇冠的時候,剛好是早上六點,大部分的人這時才剛起床。一路上,T3都很安靜地開著車,沒有打擾他休息和思考。
而實際上,萬國侯并無困意,他下飛機后就一直在琢磨各種問題。他想的是如此入神,以至于在離開浦東機場的時候,差點忘了拿自己的行李。
“侯爺,您一會兒還要出去嗎?”T3停好車,問道。
“可能。怎么了?”
“沒事,我就問一下。”T3笑了笑,“月總管昨晚說,今天早上要做些特別的餐點,您要是急著出去,我就讓K1給我留一點兒,我回來吃。”
萬國侯失笑,“月總管的廚藝真是突飛猛進啊。”
“是的,她最近又在學咖啡拉花,真厲害。”
皇冠里咖啡做得最好的就是姜汝礪,想到這里,萬國侯忽然覺得一陣胸悶。他慢慢斂去笑容,“你先正常吃早飯吧,我不一定出門。”
“那我跟月總管說,把早餐給您送到空樓?”
“不用。”
回到空樓,萬國侯先洗了一把臉,然后打開了一個奶油色的圓柱形螺鈿罐子。他從里面取出一些白色的膏狀物,均勻地涂到了臉上和脖子上──這是他在皮膚移植之后每日必做的一件事。涂完以后,他又輕輕地按摩了一會兒臉部的皮膚。
等忙完這些,萬國侯走進了起居室。他一眼就看到了桃花芯木的寫字桌上擺著的大信封,窗外的一縷日光投射在信封上,遠遠望去,如同一條金色的緞帶。
萬國侯在椅子上坐下,他拆開信封,一疊打印好的文件掉了出來,是關于陶白荷生育史的調查報告。他面無表情地看完報告,然后將雙手撐在下巴上,思索了一陣。
他的視線落在報告頂端的兩張照片上,一張是陶白荷的,另一張則是南澤姣的。陶白荷的臉,他是再熟悉不過的了,而南澤姣的面孔,則讓他浮想聯翩。
初次見到南澤姣,是在一個多月前。當時萬國侯剛從蘇州的千秋教地宮里逃生,疲憊不堪,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久別重逢的陶白荷身上了,以至于現在無論如何都回想不起來南澤姣的裝扮;第二次見到南澤姣,則是在一周前的皇冠晚宴上,南澤姣打扮得像個小公主。
兩次見面,萬國侯與南澤姣的交談都不多。在萬國侯的印象中,南澤姣是一個面孔與南澤雨如出一轍的小女孩,她聰明伶俐,又帶著那個年齡所特有的驕縱與頑皮。
但是現在,萬國侯再看這張照片,卻越看越覺得眼熟。或許是因為討厭南澤雨,萬國侯一直過多地賦予了這張臉本身所不曾有的“早熟”色彩,而仔細觀察便會發現,其實,南澤姣的容貌比較像陶白荷。
她長著和陶白荷一模一樣的圓臉孔,杏仁狀的大眼睛總是流露出活潑、好動的神采。她像陶白荷一樣愛笑,即使是在證件照上,她的嘴角也噙著一縷清晰可見的笑意。
萬國侯越看南澤姣越覺得順眼,越看越覺得可愛。他的面容不再像往常那樣冰冷,而是漸漸露出了一種恬淡的溫柔。
在這份調查報告中,清楚地標明了陶白荷從未流過產,她的懷孕時間并不是2003年1月,實際上,她分娩的時候,已經懷孕十個多月了。
“不足月的嬰兒,會一生下來就九斤八兩重嗎?”萬國侯自言自語地說。他站了起來,走到了窗前。
周一早上的皇冠,和其他時候相比,并沒有什么不同。庭院里處處洋溢著清新的綠意,顯然,園丁已經澆過水了。在靠近空樓的鴛鴦茉莉上,遍布著晶瑩剔透的水珠,紫色和白色的花瓣交錯層疊,爭奇斗艷。
鴛鴦茉莉初開時為藍紫色,然后漸變為雪青色,最后變為白色,由于花開有先后,因此便能在同一株上同時見到紫色和白色的花。此時,濃郁的香氣透過敞開的玻璃窗飄進房間,令人感覺仿佛置身一個纏綿的夢境。
萬國侯以前并不喜歡這種花,但此刻卻莫名覺得賞心悅目。他出神地看了一會兒,喃喃地說出了鴛鴦茉莉的英文名,“yesterday,today,and-tomorrow。”
不時有人影從萬國侯的眼前掠過,那是早起的仆人。他們穿著精美的制服,手里托著各式物品,從容不迫地行走在鋪滿天堂草和麥冬的草坪上。
想到南澤姣可能和自己有血緣關系,萬國侯的心里頓時漾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波動。他在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假如DNA鑒定結果和他想的一樣……只是想到這種可能性,都令他激動萬分。
他甚至開始考慮,要不要稍微改變一下最初制定的計劃,“我有一個女兒了。”萬國侯微笑著說。俄頃,他意識到自己有些高興過頭了,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鎮定下來。
兩小時后,萬國侯出現在善家養老院的門口。
前臺接待員換人了。新來的接待員笑容可掬地問萬國侯想要看望誰,萬國侯毫不猶豫地報了陶無天的名字。
雖然才八點多,但陶無天已經在忙碌了。他坐在桌子旁邊,面前擺放著一堆雜亂的木頭、鉛筆、幾把雕刻刀、砂紙,甚至還有一塊磨刀石。
萬國侯剛走進房間,陶無天就抬起了頭,“你吃早飯了嗎?”
萬國侯有些猝不及防,“沒有。”
“我這里還有酸奶和蘋果,你要不要?”
萬國侯搖搖頭,“多謝天叔的好意了。”
陶無天沉默了一會兒,“我就猜到你不會接受。”不等萬國侯回答,他又說,“這幾天我在學著做東西。對于雕刻,你懂得多少?”
“那要看您想了解什么了?”萬國侯走到他身邊。
“我想先用木頭練練手,然后看能不能雕個小羊。姣姣屬羊,我想送她一個玩。”說到侄外孫女,陶無天那張仿如刀刻的臉上難得地浮現出了一絲柔情。
“您打算最后就用木頭來雕嗎?”
“假如可能,我想最后用琥珀來雕。”陶無天扭頭看著萬國侯,忽然一笑,“我有預感,你在這方面是行家。”
“行家談不上,不過,對于雕刻我確實略有涉獵。假如天叔在這方面有不明白的,請盡管問我,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萬國侯走到陶無天對面,拉開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其實,我建議您直接用琥珀來練手。”
“為什么?”
“您的哥哥是做琥珀生意的,一定有邊角余料可以拿來練手。”萬國侯看了看桌上的木頭,“木頭和琥珀的硬度不一樣,脆性也大不相同,手感上會有較大的差別。假如您是想最后用琥珀來雕刻,那我建議您還是直接用琥珀上手。”
他隨手拿起一塊木頭,“另外,您得先開粗胚,然后再一點點地鏟。對了,您還缺少一個G形夾、一塊帶凹槽的抵板。總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您需要做的準備工作很多,而且您桌上的這些工具,有的在琥珀雕刻上根本用不著。”
陶無天盯著他看了幾秒鐘,“我的預感果然是正確的。”他放下了雕刻刀,“昨天白荷來看我,我們一直在談論你。”
萬國侯微微一欠身。
“有趣的是,我原本以為你是白荷的老朋友,畢竟你們看上去關系很不錯。可是,白荷卻告訴我,嚴格意義上來說,你們才見過三次面,第三次,就是在這里。”
萬國侯眨了眨眼,“您是想說,我們交淺言深嗎?”
陶無天拿起一張砂紙,將它對折,“你看這張砂紙,從你那邊看,它是咖啡色的。但從我這邊看,它卻是藍色的。”
“砂紙只有一面上了砂,所以正面和反面顏色不同,這很正常。”
“人也是這樣。”陶無天攤平了砂紙,“我做了快二十年的刑警,從來沒有見過所謂絕對的好人,也沒有見過絕對的惡人。”
萬國侯凝視著對方,“沒想到,天叔打算和我探討人性。”
“不,我只是對你好奇。”陶無天坦率地說,“你能不能誠實地回答我,作為一個英國人,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打算來中國的?”
萬國侯輕輕嘆了一口氣,“誠實地說,是2011年。”
陶無天點點頭,手指仍在無意識地摩挲著砂紙的背面,“那么,你真正來中國,是什么時候呢?”
“今年。”
“為什么過了四年才來?”
“我需要準備。”萬國侯的臉上仍帶著安然的微笑,仿佛對面坐著的是一個老朋友。
而陶無天的表情就嚴肅得多了,不知道情況的人,會以為他正在審問犯罪嫌疑人。
“準備什么?”
“您猜。”
“我猜不出來,也不想猜,還是請你回答吧。”
萬國侯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輕輕抵住了太陽穴,手肘則支撐在桌上,像是在思索如何回答陶無天的問題。
幾秒鐘后,他放下了手,“我要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但是難度很大,我必須要為此準備。”
這個回答模棱兩可,但陶無天卻露出了滿意的表情,像是終于聽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你見過南澤雨嗎?”
萬國侯點了點頭。
“你喜歡他嗎?”
這個問題讓萬國侯有些錯愕,但他還沒來得及回答,陶無天就搶著說,“我不喜歡他,很不喜歡。”
“可是南夫人喜歡。”萬國侯的臉上露出了一種古怪的笑容。
“是的,偏偏白荷喜歡。”陶無天長嘆一聲,“他們02年就認識了,沒過幾個月,就結婚了,然后幾乎立刻就懷孕了。盡管我曾經明確對我大哥說過,我不相信南澤雨這個人,但是沒用,白荷喜歡。”
“我很好奇,您為什么不喜歡南廳長?”萬國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道。
“一個22歲就能從韓城調到省廳的警察,卻僅僅擁有普通的警校背景。他父母雙亡,光憑自己的能力會升遷得這樣快?”陶無天瞪著眼睛,“更別說,他剛接手一樁離奇的案子,就被調走了這樣的荒唐事。”
陶無天喘了口氣,接著說,“參與那案子的其他同事,死的死,殘的殘,只有他平步青云。更可笑的是,這件案子,從立案到判決,所有的程序,都不合理。”
萬國侯的臉上仍然帶著意味深長的微笑,但他的眼睛里卻漸漸生出了冰涼的恨意。
“你就不好奇是什么案子嗎?”陶無天停下了摩挲砂紙的手。
“不好奇。”萬國侯慢條斯理地說,“我現在既然是南夫人一家的朋友,就理應不去關注這些對南廳長不利的消息。”
陶無天愣了一下,接著大笑了起來,“你說的對。”
“您不該對我說這些,我也會盡快忘掉的。”萬國侯摸了摸胡子,“假胡子的質感比真胡子差多了”,他想到自己為了應付南澤雨而剃掉了胡子,不由得有點不開心。
“我懂你的意思,就算是為了姣姣,我也得讓這個家庭繼續維持下去。”陶無天的臉上有幾分落寞。
萬國侯略感驚奇地看了他一眼,一時間有些不明白他的意圖。最終,萬國侯試探性地問道,“我聽說,姣姣是早產兒。”
“白荷連這個都告訴你了?”陶無天笑著搖了搖頭,“他們真把你當成朋友了呢。”
萬國侯笑而不語。
“不錯,姣姣確實是早產兒,好在健康活潑,沒啥毛病。”陶無天說話的時候,臉色平靜,眼神堅定。
“看來,他說的是真話。但這和調查報告相矛盾了,除非,有人騙了他,或者,騙了我。”萬國侯在心里想著。他調整了一下坐姿,“可是,據我所知,南夫人似乎在懷孕前流產過一次?”
陶無天的眼中閃過一絲痛楚,“是的,她之前懷孕了一次。”他垂下頭,好一會兒才說,“那時候,她還沒有跟南澤雨在一起。”
萬國侯忍住了冷笑的沖動:陶白荷果然騙了陶無天,或許,在所有相關的人當中,唯一不知道陶白荷分娩真相的,就是陶無天。
萬國侯還在沉思,陶無天已經抬起了頭,“先不聊白荷的事情了,實際上,我一直在等你問我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
“我為什么要約你單獨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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