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鎮是溪風帝國的一邊境小鎮,因梅繞滿鎮而得名。
相傳,三國分立之前,梅鎮非是梅鎮,亦無滿鎮寒梅。
梅鎮之梅源于一遠來之客。
數千年戰火紛飛,偌大世俗界最終形成三分天下之局勢。三大霸主勢力長久僵持,世俗界進入了持久的微妙和平時期,數之不盡的謀士門客相繼隱居,其中,輔佐溪風開國圣祖的一有名謀士便隱居于此,并栽種了滿園寒梅以之修身養性。
歷經千年歲月,謀士之名早已無人可知,但其所栽種寒梅卻繁若往昔,乃至如今滿鎮梅香。
也正因為這一標志性景色,人們更熱衷于以梅鎮相稱,久而久之,梅鎮便代替了其原有的名稱。
自古文人雅士以梅喻人,以示其高潔傲然、不屈不撓,故此梅香滿鎮的小鎮自然而然便吸引了無數自詡高雅之士前來賞梅自喻,抑或欣然隱居,并寫下了如“白梅懶賦賦紅梅,逞艷先迎醉眼開”等數之不盡的佳作。久而久之,小鎮名氣享譽溪風乃至其余兩大帝國,成為溪風的幾大著名美景之一,更有無數附庸風雅之士不辭萬里自各地專程前來。
當然,寒梅傲雪多是寒冬盛景,故前來觀賞之人多于晚冬或更早時節前來,以望觀賞那“風遞幽香去,禽窺素艷來”之景,到現在這梅花凋零的初春,前來之人倒是寥寥無幾了。
畢竟這世間又有幾個人愿見繁花轉瞬凋零的凄美呢?那便好像人們看到自己的今生無論多么的輝煌,到最后只是零落成泥碾作塵,如此的悲哀凄涼。
然而這日清晨,游人盡去的梅鎮卻迎來了一位俊美如仙的白衣少年,一時間讓在外的村民們都看呆了。
少年名為蕭風,飄渺樓樓主,雖已決定這幾日再次遠游,他仍放不下這里,放不下這時的梅花。
他對梅花向來有一種特殊的情感,特別是這時候的梅花:無人懂他們的凄美與悲哀,無人明白他們的倔強與無奈,堅持了一個冬季,傲然了一個冬季,可在春暖花開之際,卻似耗盡了最后的氣力,無奈的飄落,何其哀矣。所以他放不下它們,不忍心看它們默默的飄零,無奈地看著無人關心的自己凄美地消逝。
而對于白梅,蕭風更是有一種難以言明的感覺——那一片片冰琢般的花瓣,總是讓他有一種熟悉的悲哀與嘆息。生來耀眼,卻只能綻放一瞬的燦爛,很快又如白雪般隱于天地間。美得動人心魄,可卻悲哀的令人心痛。他不知道白梅是不愿為人所見,還是無奈的被白雪所隱,但白梅那份雖隱于世間卻仍同各色寒梅共同堅持到萬物復蘇的倔強總會讓他的心底里萌生出一種莫名的震撼與力量,支撐著他亦倔強艱難的前行,哪怕他自己明明孱弱到奄奄一息。
梅苑居梅林中。
習習清風吹皺了暖池里的池水,吹散了藍天上的白云,卻難以吹起少年心底的一絲漣漪;和煦的陽光驅散了梅林中薄薄的霧氣,驅散了清晨中似有若無的最后一縷徹骨寒意,卻難以吹散少年心中淡淡的愁緒。
或許也只有在這片寧靜祥和的梅園中,少年才不會將放在心里的悲哀與痛苦深埋,才會散去那平靜的面容上并不符合他年紀的溫和微笑。
少年靜靜的站在梅林深處,任由溫潤的春風裹挾的凋零的梅瓣與殘梅的芬芳吹起少年的長發,拂過少年如畫的眉眼。
或許是不同于那兩年的春雪,如今的梅花凋零總是多了幾分不同于平時的凄美,好像今年的梅花未堅持過冬寒的摧殘般。
梅林深處少年緊蹙著眉頭,那雙如清泉般澄澈,又如星辰般漂亮的平靜眸子微微閉著,似痛苦又好像疲憊。所有人都看到了少年不符年齡的冷靜睿智,但又有誰知曉少年內心深處的無奈與哀傷?就像所有人都驚嘆于少年的聰慧,卻從沒有人真的了解過少年,真的明白少年想要什么。
他只是個孩子,但上天給予他的考驗卻比任何人都來的殘酷,為此他舍棄了親情,舍棄了所有的一切。
得到得越多,失去的也越多,這個道理沒有人比少年體會的更為真切。
“寒梅傲雪終是碾做塵土,螻蟻偷生可能心想事成?”少年如夢般縹緲的低語傳蕩在梅林深處,卻無人應答。
少年苦澀一笑,睜開雙眸,望著飄零的花瓣微微有些失神,“下一年不知道我還能不能來陪你們了。”
梅林之外,于逸無奈且擔憂的看著遠處被殘梅包圍的少年,心中不自覺得有些酸澀。少年很少來梅苑居,但于逸知道少年很喜歡這里。
這里的少年不是名動天下的縹緲公子,不是驚艷了整個天下的六皇子,只是一個脆弱而迷茫的少年。雖依舊是那般的溫和平靜,可梅林深處的背影流露出的傷感孤寂是那般的清晰。也只有在這里,這個在外人面前永遠波瀾不驚,溫和從容的孩子才會卸下所有的偽裝,偶爾流露出孩子該有的脆弱與無助。
突然,于逸的眉頭皺了皺,轉身快步向梅苑居主廳而去。
梅林深處,靜靜佇立的少年似乎站累了,便也不顧滿地潔白卻潮濕的寒雪,就近找了棵梅樹依樹而坐。
或許因太過濕冷,又或者少年的身體太過孱弱,少年輕輕咳嗽了起來,呼吸也變得急促了許多。
深吸了口氣,少年終于止住了咳嗽,攤開右手,那白皙的小手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灘殷紅的血跡,似白雪中的紅梅,倔強凄美。
少年似乎習以為常,他十分隨意地用另一只手抓起地上的白雪在手心搓捻,待手中血跡全無時便將染了血跡的雪十分隨意地丟到一邊,看也未多看一眼。
目光游離在周圍的梅花之上:紅梅凄美,美的動人心魄。白梅出塵,卻總給人一種如雪花墜落般的平靜。少年心中嘆息,他又怎會忘記當白梅抖落了那一身霜雪將會美得如何驚心動魄。
似明白少年心中所想,突地,一陣清風吹來,滿樹白梅上的霜雪被紛紛吹落。白梅傲立,美得令人心醉。
但短短一瞬后,滿樹白梅如雪般紛紛墜落,分外凄美。
少年臉色僵了僵,隨即露出一抹蒼白的微笑,釋然中卻透露著濃濃的悲哀“生來白色便不該耀眼,便該掩了自己的顏色嗎?那又何必綻放?世之悲哀莫過于此!鄙倌赅驼Z,口中卻又忍不住再次咳嗽起來,咳得少年面色慘白,不住有鮮血咳出,污了少年衣衫。
鮮血染白衣,是不甘亦是無奈,如今少年的處境與雪覆白梅有何區別?
眼神逐漸變得平靜,少年釋然看著滿地殘梅,微微嘆息“吾非汝,豈知汝之哀;汝非吾,安知吾之思?”
世人多以物喻人,以事喻事,少年卻從不信這個。他會因有所感而思及自身,卻永遠不會因事之寓意與自身相符而改變自身。對少年來說,理智永遠要比什么所謂的天喻來的讓少年信任得多。
自怨自艾,怨天尤人這種事永遠不可能發生在聰明人身上。
于逸再次來到梅園時,少年早已停止了咳嗽,半靠在梅樹干上大口的喘著氣。滴滴濺落的鮮血,如同白雪上飄落的紅梅,點綴在少年雪白的衣裳上,格外刺眼。
于逸遠遠未見佇立在梅林中的少年,心中便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當下也顧不得少年不讓靠近梅林的囑咐,一頭便扎入了梅林深處。
看到坐在雪地中的少年與少年身上刺目的殷紅,于逸的心忍不住‘咯噔’了下,快步走到少年面前,半跪于地,神色緊張而又擔憂道:“少爺,您怎么樣?要不要吃藥?”
蕭風擺了擺手,好不容易緩過氣來,語氣一如既往的溫和平靜“沒事,只是剛才受了點涼,讓于叔擔心了!鳖D了頓,蕭風深吸了口氣,抬頭看向面色依舊難掩擔憂的于逸,神色平靜,看不出任何痛苦之色“應該有什么事吧?”
蕭風當然注意到了于逸的匆忙離開,否則即使直接離開,他也不會選擇隨意坐在雪地上,他可不像被老媽子命的于逸又一頓耳提面命。
“沒什么事,只是未看到少爺,有些擔心少爺的身子才會貿然闖進來,望少爺恕罪!”于逸目光閃了閃,低頭回答道。
“于叔,你又騙我。”蕭風笑著搖了搖頭,倒是不見什么不悅的神色,語氣溫和道:“說吧,應該是遠來之客。讓我猜一下,是......李云,對不對?”
于逸苦笑了下,無奈點了點頭。自家少爺什么都好,就是人太過聰明,似乎世間所有的一切都不會瞞過他的眼睛。
“呀,真是他呀!”蕭風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似乎剛才猜出來者是李云的并不是他一樣。
于逸繼續苦笑。
“那就讓他等著吧!”蕭風漂亮的大眼睛眨了眨,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然后又盯著于逸調侃道:“我以為是什么大事呢,于叔你也太大驚小怪了吧。”
于逸的臉色由苦笑轉為了無奈,眉頭微皺,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他本是一張木頭臉,極少有什么面部表情,但是這幾年跟著蕭風走南闖北,表情也愈加豐富了起來。
李云是安陽縣縣令的獨子,也是蕭風這幾年結交的好友之一。梅鎮雖說距離安陽縣縣城并不算遠,可怎么著也是有半天路程的。蕭風到梅鎮才半日的時間,李云便火急火燎的趕來,自然不可能是好友之間的拜訪;況且,梅鎮雖隸屬安陽縣區,除了風景優美外,并沒有什么特別值得人注意的,蕭風在梅鎮的消息如此快傳到李云的耳中,本身就是件極不正常的事。所以只有一種可能,李云在找蕭風。而以李云與蕭風的關系來看,十有八九是有事相求。
于逸并不反感別人求助于蕭風,恰恰相反,他喜歡少年在幫助他人時身上自然散發的輕狂與灑然,那是平日里平靜淡然的少年從來不會輕易流露出的。但以蕭風現在的身體,于逸是萬萬不想讓自家少爺再勞心費神的。
但看自家少爺一副揣著明白裝糊涂的樣子,分明是打算再仗義出手了,這讓一直不敢忤逆少年的于逸甚是無奈。
似乎是看出了于逸的擔憂,蕭風溫和安慰道:“我已經沒事了,剛才只是因為在這兒待的久了些,這兒寒氣又重了些,F在已經緩過勁來了,只要以后注意一下,不會有什么大礙的!
說著,似乎怕于逸不信,蕭風麻利站起身來,又象征性的朝前走兩步,挑眉看著于逸,似乎在問我說的不錯吧?!
于逸無奈嘆了口氣,眉頭卻不自覺舒展了幾分。雖然清楚蕭風剛才那么說只是為了寬慰自己,可只要蕭風說出來的話便似乎是有種魔力,讓人忍不住去相信。
看著蕭風溫和的笑顏,稚嫩卻平靜異常的面容,鬼使神差般,于逸伸出了手,想要像對待平常孩童般親昵地輕揉蕭風的額頭。
但下一刻,于逸的身子驀地僵住,伸出去的手也定在了原地。
于逸怎么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生出如此大膽的想法。面前的少年身份如此尊貴,更是自己的主子,自己竟然想冒犯天顏?
有些慌亂,又有些局促地雙膝跪倒在地,于逸將額頭重重的磕在地板之上“殿下,屬下大逆不道,屬下該死,請殿下懲罰!
蕭風臉上溫和的微笑有些僵硬,不過僅僅一瞬的功夫便恢復了正常。他露出一副十分不悅的表情,皺著眉頭輕斥道:“于叔,你這是干什么?什么殿下?什么恕罪?你這是在折我的壽嗎?”
“殿下!”于逸心里再次‘咯噔’了下,蕭風雖未斥責與他,其話語態度卻更讓于逸感到驚懼“是連自己的身份都忘了嗎,還是真的決定放下過去的所有,甘愿做個普通人?”
似乎看出了于逸還有再勸的意思,蕭風也不再掩飾自己的情緒,臉色完全沉了下來,語氣中帶了幾分平常難見的冷色,打斷于逸的話道:“于叔,你該明白的,自那日我從皇城離開,就不打算再做什么殿下了。當時你或許認為我只是孩子氣、年紀小、胡鬧。但這幾年的在外游歷,我的態度、行事作風還不能讓你看清楚我的決心嗎?不能消除一些你心中的僥幸嗎?我想得很清楚,很明白,并非是一味地置氣,而是真正決定拋開過去一切。現在的我已不是以前的我,我只是一溪風帝國的平民而已,否則我何必組建飄緲樓,何必還要去青云學院,何必還要到處布置陷阱,讓那些找我的暗衛四處亂竄?
頓了頓,蕭風悠悠嘆了口氣:“非吾所欲,吾又何必再去自尋煩惱呢?”似乎是在自語,又似乎是在對于逸說,語氣中帶著淡淡的疲憊與說不出的決然。
蕭風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只是所有的人都自欺欺人,不愿相信不希望蕭風明白而已。
于逸的心猛地顫了顫,他從未見過少爺以如此冷硬的口氣說話,那般倔犟,似訓斥的口氣,哪里還有以往的一分溫和平靜。第一次他從少年微勾的唇角與淺淡的雙眸間看到了陌生與遙遠。
這般孤傲如寒梅,又可望而不可即如皎皎之明月的清冷氣質是如此的不真實,仿佛下一刻少年便會如風般消散于天地間,這從來不是少年流露出的氣質。
于逸瞳孔劇烈收縮,一時竟有些不敢直視面前熟悉無比的少年。
四周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靜得似乎可以聽見風吹殘梅,殘花飄零的輕響回蕩耳畔。
良久后,蕭風似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有些不自然的低垂下了眼瞼。若換了平時,以蕭風的心性是絕不可能如此。到底還是受了剛才白梅的影響。
蕭風深吸了口氣,定了定神,這才真摯開口道:“剛才是小風失禮了,小風向您道歉。對不起,于叔!
以蕭風的身份自然不必對自己的屬下道歉,但對蕭風來說,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并不分什么身份等級,所以即使是向比自己地位低的屬下道歉,蕭風也不覺得有什么問題。
雖蕭風如此覺得,對自小受森嚴等級制度管轄的于逸來說,可不是這么認為的。
“殿下,不,少爺,您別這樣,屬下承受不起!庇谝菡Z氣惶恐,額頭緊貼地面,姿勢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
蕭風無奈嘆了口氣,即使幾年的朝夕相處,于逸對自己的那份恭敬仍似發自肺腑,難以消除分毫。
“于叔,你先聽我說,如何?”扯起依舊半分起身意思都沒有的于逸,蕭風略覺無奈。
見于逸仍有些局促地站在面前,蕭風語氣更加溫和,開口寬慰道:“以往如何,現在如何,于叔應該清楚得很。江湖對你我來說是解脫,算得上是新的人生。我們既然開始了新的人生,又何苦再被過去羈絆呢?身份地位生而便有,無從選擇,但我們的人生要如何去過,還是由我們自己做主,不是嗎?既如此,何不將以往種種都放下,放棄對過去的一切的執著呢?”蕭風語氣平靜,卻有種安撫人心的魔力!澳阄艺嬲胍牟皇菣鄤,更不是地位,只是再簡單不過的灑脫自在。既如此,你又何必再給我套上個不可冒犯的存在的帽子呢?你可以將我看作縹緲公子,自家少爺,更甚者,子侄,朋友,忘年交;或者,可以像陶叔他們般,不想其他事時把我當個孩子,當思及縹緲樓時,就將我看作縹緲公子。反正就是怎么舒服怎么看了。你要知道,我除了投的胎好了點之外,與你并沒有什么區別,你我都只是普通人而已。”
少年頓了頓,語氣驀地變得輕快了許多,“至于那個稱呼便將它忘了如何?未來那般美好,我們何必總拘謹于過去,若真如此,這趟江湖之旅還有什么好期待的呢?”少年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露出一抹淘皮的笑容。
于逸無奈苦笑,心中卻生出了種對未來的向往與渴望。
是啊,未來那般美好,天地那般遼闊,何必總拘束于過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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