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的這種官員的互相傾軋中,一方得勢,另一方便失勢;向對應的,一方失勢,另一方就得勢。這就像是個回合制的游戲,你方唱罷我方登場,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其實誰也不會一直開心,誰也不會一直倒霉。
錦衣衛指揮使劉守有接到于慎行派人交給他的舉報信,明知道這是派系之間的傾軋,卻仍然不愿意放過這個機會。等他趕到慕容家時,他的主要目標言續峰已經葬身火海,但這并不意味著事情便到此結束,恰恰相反,這才僅僅是個開始。
于慎行利用我收集到的情報,再加上言續峰死亡、留落下證據和把柄的大好機會,將之前保守派對改革派的打壓全部歸結為政·治陷害——而徹查言續峰家中之后,也的確發現了不少偽造的證據,更加坐實了這一論斷。
于慎行和王國光認為,這次的機會絕對不能錯失,更不能止步于此。于是,改革派在重新啟用己方官員的同時,又羅織了不少保守派官員的罪名,一并加進了言續峰的“遺物”之中。
結果,不少的保守派官員因此丟官免爵,深陷大獄。其中有確實有罪的,有莫須有的,也有無罪被冤枉的。但是誰又在乎呢?
在這場角力中,本來就沒有什么對錯可言,不是么?
李再興很快也官復原職,甚至可以說第一個,因為他是前一階段被打倒的官位最高者,從言續峰的來往書信中,也找到了確鑿的證據。
當我再次見到李再興和華梅時,正是在李府的靈堂里——這靈堂是為李夫人而設的。我到來時正是晚上,李府里沒有外人,只剩下李家父女和仆役們,定定的守著李夫人的靈柩,默默地燒著紙錢。
我進去的時候,李再興抬起頭,看了看我,點了點頭,指了指華梅身邊的墊子。
我嘆了口氣,脫下身上的黑披風,露出里面的一身素白。緩緩與華梅并肩跪下,我拽住衣襟,“刺啦”一聲扯下一根白布條,默默地扎在頭上。
華梅已經哭的沒有了眼淚,只是低頭燒著紙錢。我也不知道說什么,也陪著她一起燒。燒了好一陣子,手邊的紙錢都燒完了,華梅也只是默默地坐著,并不說話。
我不知道該怎么勸,便也陪她跪在靈前。良久,李再興輕輕喚了我一聲,我抬起頭看著他,見他的眼色,便站起身,嘆了口氣,隨著他去了門外。
今晚的月光皎潔,涼風陣陣,吹的人渾身發寒,似乎有一種透心的冰冷。李再興長長的嘆了口氣,往兜里摸了摸,卻摸出一根我當初送給他的哈瓦那雪茄來!
我見狀,趕緊拿出火信子,幾下點著,給他點上煙。他又摸出一根,我雖然不抽煙,此時卻覺得心里堵得慌,便也點著了一根,陪他有一口、沒一口的吸著。
“這次多虧了你啊!啟藍。”又是良久之后,李再興忽然說道:“事情經過我都聽于慎行說了。你辦的很好!不愧為張江陵的后人!”
我苦笑了一下,沒有做聲,又輕輕搖了搖頭。說實話,我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值得驕傲的。如果可以,我寧可李家一直平平安安,沒有這么多苦難,李夫人也不必這樣死不瞑目。
李再興重重的吸了一口雪茄,嗆得咳嗽了幾聲,連眼淚都嗆出來了,方才說不清是哭還是笑的道:“可惜,楓肴沒有看到!她再也看不到了啊!”
說著,又猛吸了幾口,再次嗆出了眼淚來……
我知道,楓肴是李夫人的閨名。她自十六歲嫁給李再興以來,兩人感情甚篤,從來沒有真正翻過臉。這三十多年,兩人相濡以沫,精心的呵護著自己這個家,愛著自己的丈夫,還有幼小的李華梅。
曾經有家中長輩提過,讓李再興納妾,以便生出個男兒來,好繼承李家家業。李再興卻不愿意,他每次都說,命里若有兒子,便與楓肴生一個。若沒有的話,有個閨女也足夠了。
于是兩人這么多年相依為命,那是真的真心相愛。本以為可以白頭到老,卻不料這一次人鬼殊途,從此再也無法相見,只剩下一幅繪像,若干衣服物件。
李再興低頭拿著一對鐲子,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忽然問我:“啟藍,今后,你有什么打算?還是要出海去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在這個問題上,我沒法說謊。
李再興問我:“你何不回來呢?如今朝廷里雖不清凈,但是雙方也算是勢均力敵,正是你這樣的干才大顯身手的時候。何必要逃避到海外去呢?”
我望了李再興一眼,沉聲道:“這官場,我已深深地厭倦了,這條路我是反復思考過的。伯父不必再勸我了。當然也許有一天,我厭倦了在外面的日子,還會回來吧!”
說著,我嘆了口氣道:“在這里,不是你殺我,就是我殺你,沒有一刻是絕對心平氣和的!任何時候想著的,就是保全自己,消滅敵人,可是這樣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呢。?”
李再興悵然道:“那今后呢?一世都漂在外面嗎?”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嘆了口氣道:“心安處便是家!其實只要自己開心,無論走到哪里,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李再興點頭道:“那華梅呢?她怎么辦?”
我沉默了。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之前華梅是答應了我的,要去找我,陪我待在一起,不管我在哪里。可是現在呢。家里突糟劇變,她還能像以前一樣、心懷著喜悅隨我走嗎?
我沒法替她回答這個問題。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了華梅的聲音:“我要出海!”
我和李再興一起回頭,卻見一身素白的華梅來到我們身后。她看了我一眼,輕聲說道:“你來晚了。”
李再興皺著眉頭,不悅的說了聲:“華梅!別亂說話!你累了,去休息會兒吧!”
華梅搖頭道:“不!我要說!我早該帶著母親走!你該早來接我們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否則,娘也不會死……”
我正要說話,李再興卻打斷道:“這件事不怪啟藍!我知道你難過,我也難過,但是人要講道理!不可橫加指責!”
華梅抬頭看著天道:“娘以前常說,她想出去走走看看,不想老是貓在這么一個四方的院子里。可是現在,哪里都去不了了……”
說著,她微微閉住眼睛,淚水再次涌出。我們就這樣靜靜地陪著她。等她再睜開眼睛,又低聲道:“我要出海!我要帶著母親,到四處走走看看!”
李再興不悅道:“別胡鬧!你一個女孩子家,遇到好人家就該好好嫁了,還出去瘋什么?”
華梅盯著李再興問道:“就像我母親一樣么?”
這句話噎的李再興半天說不出話來,華梅又繼續問道:“像母親一樣,一輩子守著這方院子?過著自己并不歡喜的生活?”
李再興怒道:“胡說八道!我和你母親這一世十分幸福,都以擁有對方為幸運!你怎可如此詆毀我與你母親的感情?”
華梅叫道:“感情再好又如何?她還不是就這樣為了感情抑郁而終?早知如此,如果她無情些、不這么癡情,是不是至少能活著?”
李再興無言以對,長嘆一聲之后,也緩緩閉上了眼睛。淚水也奪眶而出……
我突然覺得自己不該站在這里。華梅正在痛苦的頭上,她不會理智的思考問題。而李再興很明白事理,又不用我勸慰。
在這件事上,客觀的說,我是問心無愧的。身在官場,打倒敵人、或者被敵人打倒,都是早應該做好心理準備的事。其實我出海在外也一樣,也許一個大浪,便沒有了明天,誰都一樣不是么?
而我聞詢之后,也是第一時間就趕了回來,并且用最小的代價,解決了最大的問題。我也只是個人,而不是個神,沒有辦法未卜先知,也沒辦法令人死而復生,更沒有辦法全知全能!
可是此情此景,我又該如何應對呢?這對父女,此時正陷在喪失至親的痛苦中。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默默地陪著他們,或者替他們承受一些、分擔一些。
“華梅,跟我走吧!我帶你出海!”我輕輕撫摸了一下華梅的頭發,低聲道。
她卻輕輕搖了搖頭,苦笑著道:“不!我要自己帶著母親!我要好好陪陪她!”
說完,抬頭看著我道:“啟藍,如果你在旁邊,我一定會分心的。我不想這樣!”
她輕輕拉住我的手,微笑道:“給我一些時間,讓我出去走走!等我心情平復了,我一定會去找你,好嗎?”
我很想告訴她,不好!可是我說不出口。既然她要任性,既然這樣能讓她快樂,那我便給她自由和快樂吧!
我點點頭,輕聲道:“你要出海,只要伯父沒意見,你便去吧。不過這海上風云變化,十分危險,我找些有經驗的航海士陪你一起去吧!另外,船只我也會給你選最好的。”
華梅卻搖了搖頭道:“不必了!楊希恩叔叔就是最好的航海士!有他跟著我就足夠了!船我有,雖然不大,卻是我自己的!”
見她一再拒絕我的心意,其實我心里是有些上火的。親人去世,換了誰都會難受,但是這樣遷怒于人真的對嗎?
我千里迢迢從東瀛趕回來,想方設法解決了李家生死攸關的問題,沒得到任何褒獎,這不奇怪,但至少不該收到這般對待吧!
于是我微微扭過頭,望著李再興道:“伯父,那你怎么辦?”
李再興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十歲,他默默地吸了一口雪茄,搖了搖頭道:“我的女兒我自己養大的。她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所以……我就當她們母女倆出去旅游了!唉……這也是我的宿命吧!”
說著,他又重重的吸了一口雪茄,擺手道:“走吧!都走吧!眼不見為凈啊!”
我點點頭,淡淡的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再多說了!伯父,華梅,我的身份敏感,在這里長久停留多有不便,我便先回碼頭。三日內我還有事要處理。待伯母出殯,我便要離去了!”
說完我向李再興拱拱手,朗聲道:“那晚輩就先告辭了!伯母出殯時,晚輩必到!若走用到晚輩之處,隨時派人來港口三號碼頭知會一聲,啟藍必到!”
說完,灑然去了。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我不是圣人,既然你要走,那便走吧。
你好!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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