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小姐聽了姥爹的話，臉上居然露出一點難得的緋紅，有了幾分羞澀的姿態(tài)。
姥爹心想，這或許是所有女人初次被問到這種問題時的反應(yīng)吧，就連已經(jīng)死去的女人尸體也不例外。
但那絲羞澀很快消失不見，謝小姐換上一副怒容，啐道：“呸！你這是故意譏笑我吧？”
姥爹確實不是有意譏笑她。雖說那時候的思想趨于保守，只有部分認為新時代即將到來的年輕人才處處呼喚開放，但是實際上人的七情六欲又有幾個人能完全戰(zhàn)勝？深閨中的千金小姐未嫁人先有孕的情況也不是太少見。那些開口閉口君子圣人的讀書人也不乏爬墻翻窗的情欲之徒。
有的大戶人家為了隱藏家丑，發(fā)現(xiàn)女兒懷孕之后便火急火燎地尋找新姑爺。手段高明的，還是能找到門當(dāng)戶對的人。沒什么手段的，往往將女兒屈就于家里的長工或者仆人。所以如果聽到某個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故事講述的是一位身份高貴的千金小姐愛上了地位卑微的奴仆，然后他們終于在一起之類的內(nèi)容，往往故事本身已經(jīng)被人們神化了，其真實面目不過是藏不住大肚子的大家閨秀迫不得已找了個邋遢的男人做上門丈夫而已。
“倘若不是懷孕，你怎么這樣干嘔？”姥爹問道。
謝小姐的尸體將痰盂放下，一腳踢在腳邊的貓身上。貓“嗷嗚”慘叫一聲，連翻了好幾個滾，跌在墻角里。她假笑道：“你不是已經(jīng)看穿我的把戲了嗎？怎么會不知道我為什么干嘔呢？”
姥爹經(jīng)她點撥，頓時明白了，她是一具已經(jīng)死了的尸體，自然是不能吃飯的。她的尸氣在皮囊里已經(jīng)夠多了，這些尸氣都被她努力壓制，以降低尸體的腐爛速度，如果還有其他食物進入里面腐爛，則會加快內(nèi)臟的腐爛速度。再者，死了的尸體已經(jīng)沒有生命特征，沒有新陳代謝，食物不能消化，只會增加她的身體負擔(dān)，甚至讓她拉肚子。
因此，她吃飯的時候盡量少吃，吃完了還得把肚子里的東西嘔出來。
姥爹見她這樣，不免多了幾分同情心。
“謝小姐，你這樣嘔吐非常難。我告訴你一個好辦法，你用一根稻草穗兒慢慢塞到喉嚨里，像撓癢癢那樣撓喉嚨，這樣可以讓你不由自主地嘔吐，比你自己干嘔要好多了。”姥爹說道。
外公給我說姥爹教謝小姐的尸體怎么嘔吐的時候，我不太相信姥爹說的方法。后來我們村里有個想要殉情的姑娘喝了老鼠藥，在眾人覺得沒辦法救的時候，一個老人隨手摘了一根稻草穗兒，叫人掰開姑娘的嘴，然后將稻草穗兒伸進姑娘的喉嚨里。那位姑娘立即嘔吐起來，雖然沒能將所有的老鼠藥吐出，但是脫離了生命危險。
謝小姐也不相信姥爹的話，斜睨著他，嘴角扯出一絲鄙夷的笑，說道：“你把我當(dāng)三歲小孩？你以為我會拿一根稻草穗兒伸進喉嚨里？然后讓你嘲笑我傻？”
姥爹道：“不信算了。”
謝小姐的尸體冷冷笑道：“你已經(jīng)知道我的底細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還傷了我的尸氣。你說我憑什么相信你呢？”
姥爹剛想回答她，卻聽見背后傳來了謝家父親的聲音。
“喂，我說馬少爺，你不要這么心急好不好？飯都不好好吃就跑到我家女兒閨房里來，像什么話嘛！只要禮數(shù)到位，我家女兒遲早是你的人，不要這么心急嘛。”謝家父親跑得臉上的油光又泛了起來。
姥爹哭笑不得。
謝家父親就像一個要倒不倒的不倒翁一樣跑了過來，拉住姥爹，生怕他跨進女兒的房間。
“虧得你還是秀才呢，孔圣人說的禮義廉恥你都忘記啦？居然趁著我們家里人吃飯偷偷跑到這里來調(diào)戲我女兒，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哪！”謝家父親一臉痛惜的表情，似乎為姥爹的墮落和風(fēng)流而痛心惋惜。他用力地拽住姥爹的手，將原本就不敢進去的姥爹拉回來。
別看謝家父親一身肥肉，力氣其實大得很。姥爹只好跟著他往回撤。
離開的時候，姥爹聽到閨房里謝小姐的尸體發(fā)出笑聲。那是發(fā)自肺腑的笑聲，也是一個女孩子忍俊不禁的笑聲，有意掩飾卻掩飾不了的笑聲。
嗤嗤嗤嗤……
她在里面笑個不停。她一定是想象著姥爹的窘態(tài)而發(fā)笑。
姥爹聽那笑聲聽得有些發(fā)愣。
姥爹認為能發(fā)出這種笑聲的女人一定不是壞人，女鬼也一定不是壞鬼。
可是謝家父親卻將姥爹當(dāng)做了壞人，他將姥爹拉到第一個天井的院子里后，松開了姥爹的手，責(zé)備道：“我說馬少爺，你這樣像話嗎？我不答應(yīng)之前那些求婚的公子少爺，就是擔(dān)心他們的品行，擔(dān)心我女兒以后受委屈。我就這么一個掌上明珠，我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掌心里怕跑了。我能容忍以后其他人欺負她嗎？”
姥爹連忙解釋道：“謝老爺，您誤會了。我……”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馬秀才讀圣賢書的這都不懂？明明被我抓了個現(xiàn)行，你還狡辯，這更讓我放心不下！”謝家父親確實憤怒了，唾沫星子亂飛。
姥爹連忙以手遮住臉。
謝家父親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tài)，用手抹了一下嘴唇，表示歉意道：“我剛才太激動，有點失禮了。”
姥爹就坡下驢道：“沒有，沒有。父親愛女之心，是可以體諒的。”
謝家父親見姥爹沒有因為他的責(zé)罵而生氣，還說父親愛女之心可以體諒，便將手一揮，說道：“算了，算了。我叫下人把你們睡覺的房間鋪好被子了，你們早點休息吧。晚上不要再跑到我女兒那邊去！”這句話聽起來像是警告，又像是提示。
于是，姥爹在謝家下人的帶領(lǐng)下去了廂房。
羅步齋和其他挑擔(dān)子的人都已經(jīng)各自找到了自己的房間。
姥爹吃飯前就跟羅步齋討論了對付謝小姐的尸體的時候，所以懇請謝家父親在他的房間加一個床和鋪蓋，讓羅步齋和他共用一個房間。
謝家父親自然答應(yīng)，叫下人七手八腳將羅步齋的床抬了進來。
姥爹和羅步齋打算今晚一起偷偷去謝小姐的閨房，弄清謝小姐的真相。但見天色還不算晚，到處還有人走來走去，姥爹和羅步齋便在房里聊天文地理，易經(jīng)八卦。聊完這些，兩人又交換了一下對謝小姐的看法，并猜測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存在。
姥爹想到羅步齋說過謝小姐的骨重，之前還說道糧官的骨重，便問羅步齋能不能給他也稱一下骨重。
羅步齋搖頭道：“你的骨重我看不到。”
“是很輕嗎？如果是的話，直接告訴我，沒有關(guān)系的。”姥爹說道。
羅步齋道：“不是輕不輕重不重，是我看不到。”
姥爹以為他不肯說，便說道：“看別人看得這么準，為什么看我就不行了呢？不過你不說我也能猜到七八分。”
“你猜得到？”羅步齋問道。
“當(dāng)然，你看我一路走來沒有什么安分日子，現(xiàn)在還擔(dān)心弱郎大王隨時出現(xiàn)，取我性命。這是憂愁到老多災(zāi)多難的八字。這種人的骨重肯定很輕，跟那個二兩一錢的區(qū)別不大吧？”姥爹說道。
聊天的時候，羅步齋面對著門口，姥爹背對著門口。
羅步齋說道：“你是多災(zāi)多難沒錯，但是每次你都比以前有所進步，這是越來越上升的趨勢啊。剛遇到你的時候你還是連外甥級別都沒到的普通人，在我家屋頂看到你的時候，你就是外甥級別了。剛才在謝小姐的房間突然又發(fā)現(xiàn)你到了舅舅級別。真是驚人！我驅(qū)邪捉鬼當(dāng)了這么多年的阿爸許，現(xiàn)在才勉強達到外甥級別！骨重太輕的人是沒有這么快提升的。”
姥爹自嘲道：“照你說來，我的骨重是太重不成？骨重六七兩的人有我這么多挫折嗎？考上秀才后哥哥就死了，家中老父不讓我讀圣賢書了。沒過幾年連科舉都取消了。讀了一肚子的書卻沒有用處。在外游歷一圈招惹上弱郎大王不說，回到家里準備娶親卻又遇到這個離奇古怪的已經(jīng)死了的謝小姐。”
羅步齋給姥爹斟上一盅茶，笑道：“這種事情也不是說得清的。你看你雖然經(jīng)歷這么多，但是心境寬闊，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你看我在蘿卜寨的時候看似風(fēng)風(fēng)光光，實際上處處受其他阿爸許的排擠和擠兌，表面驅(qū)邪捉鬼，實際上給鬼做供吃供喝的奴仆，最后還被鬼指示一個不知名的乞丐潑了一身大糞。看起來處處受壓迫的人不一定不快樂，看起來處處受追捧的人不一定不郁結(jié)。”
姥爹抿了一口茶。齒間留香，味道卻不如農(nóng)家自采的看似粗糙的茶。那香氣香得有些假了。
羅步齋給自己倒上茶，喝了一口，潤了嗓子繼續(xù)說道：“所以哪，看起來沒有福氣的人不一定沒有福氣，看起來很有福氣的人未必真有福氣。”
姥爹道：“你這是給我說禪來了。別賣關(guān)子了，你到底是真不能還是假不能看出我的骨重？”
口若懸河的羅步齋突然閉上了嘴巴，他兩眼直愣愣地看著姥爹的背后。
姥爹見他兩眼發(fā)直，問道：“誰來了？”說完便轉(zhuǎn)過身來。
“是我。”一個面容俊俏身姿綽綽的美女站在門口回答道。聲音如風(fēng)鈴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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