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竊竊道：“我跟你想的一樣，雖然說是一報還一報，但還罪不至死嘛。既然已經(jīng)這樣，我們也沒有辦法了。不過……這豬妖的肉能吃？”
姥爹道：“吃倒是能吃，就是老一點(diǎn)而已，煮的時間比普通豬肉要長兩三倍才行。豬妖修煉多年，不知道吸取了多少天地精華，吃這種肉對人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不過普通人體會不到其中好處，只覺得難以咀嚼難以下咽，肯定會以為屠夫賣給他們的是假豬肉。這屠夫如此貪財，等著顧客吃完來找麻煩吧。”
離了肉鋪，回到旅店之后，姥爹開始收拾行李。他要繼續(xù)往撫順去。
大概是七十多年之后，姥爹的曾外孫我考上了遼寧省的一所工科大學(xué)。那是我第一次出遠(yuǎn)門。在大學(xué)之前，除了三歲時跟著爸媽去過一次湖北之外，我?guī)缀鯖]有離開過湖南，甚至沒有離開過岳陽。
我去大學(xué)的途中要在沈陽轉(zhuǎn)車。每次經(jīng)過沈陽的時候，我都會想象兩個時空的重疊，七十年前姥爹曾從這個地方經(jīng)過，七十年后或許我在姥爹走過的地方又走了一次。如此一想，便覺得時間虛幻，甚至懷疑姥爹真的來過這里。
這種懷疑越來越強(qiáng)烈，后來我在遠(yuǎn)方讀書，在遠(yuǎn)方工作，一年回不了一兩趟老家。偶爾有機(jī)會回去一次，到了畫眉村也是匆匆一瞥，吃完飯就要走。而這時別說早在我出生之前就沒有了的馬家老宅，就連我小時候住過的馬家泥磚房也成了斷壁殘垣。
面對斷壁殘垣的時候，我甚至懷疑自己曾在這個破爛的泥磚房里住過，懷疑外公和姥爹曾在這么破舊寒酸的老屋里生活過。
姥爹的墳?zāi)咕驮诋嬅即宓暮笊缴希颐看螐募依锶ギ嬅即宥家?jīng)過后山。小的時候，我在后山走路時總有些微微擔(dān)心，因為后山的路旁邊有好幾座藏在樹后面的墳?zāi)埂寢尠参课艺f，后山上的鬼都怕姥爹，而姥爹是會保護(hù)我的，所以我不用害怕。
因此，我小時候經(jīng)過那里的時候，隱隱感覺姥爹守護(hù)在左右，或者就在林子里某個地方偷偷看著我，讓我安安全全地抵達(dá)外公家。
長大之后，我走過那里的時候不再害怕那些墳?zāi)梗瑫r也感覺不到姥爹存在了。
或許我的懷疑就是從我沒有了畏懼之心時開始的。
曾經(jīng)一度，我懷疑外公給我說的姥爹的故事都是他胡思亂想編出來的，懷疑媽媽時常說起的姥爹的往事也是她小時候受了外公的影響。我不相信我的家族中曾有姥爹這樣一個人物的存在，不相信外公的母親叫做趙閑云，不相信姥爹還曾錯過一個名叫小米的人，不相信姥爹會在趙閑云去世后續(xù)娶一個對外公不好，讓媽媽恨的女人。
外公給我說的故事中，有很多我想不清的事情。雖然我承認(rèn)生活中的人其實并沒有那么講究邏輯，意料之外的事情往往比口口相傳的故事還要多，善良的人比你想象中的還要善良，惡毒的人比你想象中的還要惡毒，生活中的驚訝遠(yuǎn)遠(yuǎn)多于且大于故事中的驚訝，但是我依然難以完全相信外公的話。
至少我在曾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里是這樣想的。
這樣的想法只持續(xù)了三年。從離開家鄉(xiāng)去遠(yuǎn)方讀書那年開始，在回到家鄉(xiāng)跟媽媽一段對話后結(jié)束。
那是短暫寒假中的一天，時間已經(jīng)臨近過年。
那天，我在媽媽臥室的門后看到了一根一米左右長的木條，不規(guī)則的三棱形，三面都畫了一些我不認(rèn)識的符號和古怪的字。
我記得這根木條，它是桃木做的，是在我出生的時候外公送來的。在我滿十二歲之前，它一直插在我家米缸旁邊。媽媽每次在米缸勺了米，在飯鍋中淘米之后，都要將淘米水澆在它所在的位置。
我小時候見媽媽這么做，覺得非常不理解，便問媽媽為什么要這么做。
媽媽說，這個桃木符是保護(hù)你的。
接著，媽媽說了這根桃木符的來歷。
我剛出生的時候，爸爸提著鞭炮去外公家報喜，那時候姥爹還在。因為我是外公的第一個孫輩，他特別高興。等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響完，外公忙問我出生的時辰。
爸爸便將我出生于幾時幾分說給外公聽。
外公聽完，馬上給我掐算。
算完之后，外公拉著我爸爸的手，說，你喜糖先放我這里，我來發(fā)。你茶也別喝了，現(xiàn)在就回去看看孩子。按這個時辰來算，八字是個好八字，但好八字往往會帶關(guān)。這孩子出生就有急救關(guān)，左手肯定有問題。
那時候爸爸跟媽媽結(jié)婚才一年左右，對外公不太了解。他聽了外公的話，根本不信。
他說，岳父啊，我是抱了孩子看了才來報喜的，我都沒有發(fā)現(xiàn)孩子有什么問題，您老人家看都沒看過孩子一眼，僅憑這五個手指掐一掐就能確定孩子的手有問題？您老人家難道是神仙不成？
外公胸有成竹道，如果你報的孩子出生時間是準(zhǔn)確的，那么孩子一定有問題；如果回去看了確定孩子沒有問題，那就必定是你看錯時間了！
爸爸?jǐn)蒯斀罔F地說，時間肯定沒有看錯！
外公十分自信地說，那孩子必定有急救關(guān)！
爸爸見外公說得這么肯定，心中不由得打起鼓來。孩子生出來之后，他確實看了一眼。但孩子抱到他面前時已經(jīng)被接生婆包了一層襁褓。
于是，爸爸連茶都沒有喝就跑回了家，回家之后拆開襁褓一看，孩子的左手果然有些異樣。孩子的左手手掌外翻，手背貼身。他將孩子的手掰過來，可是一放開又成了原樣。
爸爸這才信了外公。
在跟媽媽結(jié)婚之前，爸爸沒少聽別人說起過外公如何如何厲害，姥爹如何如何厲害，但他以為那是別人喜歡吹噓，人云亦云。
從那次之后，爸爸對外公心服口服。
爸爸回到畫眉村，給外公反映他長孫的情況。
外公跟姥爹商量了一下，然后對爸爸說有一種桃木符可以解開這種急救關(guān)。桃木上的字和符可以由外公或者姥爹來寫，但是桃木必須是七年年齡以上的。
爸爸到處尋找生長了七年以上的桃樹。村里桃樹雖多，那時候幾乎家家戶戶門前都會種幾棵桃樹，但是沒有人能確定哪棵桃樹生長了七年以上。
最后還是外公在姨外婆家里找到了一棵七年以上年齡的桃樹。外公將那桃樹砍掉，做了一根桃木符，在上面寫了一些字，畫了一些符。
外公將桃木符送到我家，插在我家米缸旁邊，然后囑咐媽媽一定要每天給它澆灌淘米水，一直堅持到孩子滿十二歲才拔掉。
從我記事起，我就看到那根古怪的桃木符插在我家米缸旁邊，看到媽媽恭恭敬敬地給它澆灌淘米水。那時候鄉(xiāng)村還比較窮，淘米水是喂豬的好潲水，如果就這樣倒掉十分可惜。可是媽媽每天都將淘米水倒在這根桃木下面。
媽媽說，自從桃木符進(jìn)了我家之后，你的手就慢慢長好了，睡覺的時候左手跟右手一樣掌心朝內(nèi)，手背朝外。
我的手和桃木符相安無事了七八年。
在我讀小學(xué)的時候，有一次我偷偷將它拔了出來，用它當(dāng)劍，跟小伙伴們打架玩。玩完之后我隨手將它丟在外面，沒有帶回來。
當(dāng)天晚上，我的左手如同被誰擰住了一樣疼得厲害，疼得我連家庭作業(yè)都無法完成。
媽媽做晚飯?zhí)悦椎臅r候發(fā)現(xiàn)桃木符不見了。她知道家里別人不會動它，便問我是不是抽掉了桃木符。
我只好承認(rèn)。
媽媽問我把桃木符藏在哪里了。
我說我丟掉了，不記得丟在哪里了。
那時候我根本沒有意識到它的重要性。小孩子哪里懂得這些？
媽媽發(fā)現(xiàn)我的手疼得厲害，舍不得打我，晚飯都沒有做就叫上爸爸一起去外面找我丟掉的桃木符。
他們找到了深夜，幾乎將整個村子尋遍，好在終于找到了桃木符。
媽媽將桃木符插回原處，繼續(xù)像以前那樣澆灌淘米水。
而我的手幾天之后終于不再疼痛，不再感覺被人狠狠擰住。
我十二歲生日后，桃木符終于在米缸旁邊消失了，而我?guī)缀跬浟怂?jīng)存在過。
當(dāng)讀大三的我再次在門后看到干裂的桃木符時，我不再相信它曾經(jīng)有過神奇且隱秘的力量，就像我不再相信外公和姥爹的往事一樣。
自以為是的我認(rèn)為桃木符只是因為巧合而存在。或許我的手在出生時確實有點(diǎn)問題，但它會漸漸自愈。由于桃木符的恰巧出現(xiàn)，媽媽便將功勞歸于桃木符了。我記得那次拔掉桃木符后左手疼痛的經(jīng)歷，但說不定那時剛好我的手在跟小伙伴打架玩時弄傷了，過幾天傷好了。而桃木符的功能再次被媽媽認(rèn)為不可或缺。
因此，我認(rèn)為桃木符就像沽名釣譽(yù)名不副實的投機(jī)分子。
“把它當(dāng)柴火燒了吧。”我?guī)缀跏菐е恍嫉目跉膺@么說的。
“怎么可以呢？它就是你啊！”媽媽說道。即使外公說過我十二歲以后便不再需要它，但媽媽依然將它供奉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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