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竹溜子一下子從她腳底下躥了出去,一溜煙跑到棚子外面去了。
余游洋猜測竹溜子是追那個矮人去了。
在這段日子里,竹溜子很少出來,它常常躲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即使姥爹點了煙,它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出現。
似乎它也非常悲傷,沒有心情吸煙了。
姥爹見它不常出現,也不去找它。
倒是余游洋心里放不下,常常屋里屋外找個遍,有時候能找到它,有時候找不到它。找不到的時候,她就會在姥爹面前抱怨,責怪姥爹不去找它回來。責怪之后,她又于心不忍,畢竟最傷心的人還是姥爹。
余游洋知道竹溜子的直覺非常靈敏,它去追那個矮人必定有它的道理。于是,她緊跟著竹溜子后面追了過去。
此時家里正缺人手,她本是走不開的,但是此時顧不得那么多了。
她從棚子的入口跑出去的時候,腦袋碰在了掛在門口的松樹枝上。松樹枝上有很多松針。松針扎了她的額頭。
她原本已經忙得暈頭轉向,腦袋有些蒙。剛才阻攔姥爹,讓那個矮人去叩棺材,她也是在意識迷迷糊糊的狀態下做出來的,像做夢一樣。如果清醒的話,她知道姥爹是不會對趙閑云怎樣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會是為了趙閑云好,她絕對不會懷疑這一點。
松針一扎,她打了一個寒戰,頓時感覺腦子變得清醒了不少。
她精神一振,急忙朝著竹溜子消失的方向跑去。
果然,沒跑多遠她就看到了那個矮人的背影。他剛剛走到池塘那里,然后順著大道往老河方向走去。竹溜子跟在他后面不遠。
這個時候已經是垂暮,過了黃昏但還算不上是夜晚,天色已經有些暗了。遠處的房屋和山都看不太清又沒有失去輪廓。月亮已經斜掛,發出不甚明亮的光。那個矮人身后留下一個淡又不淡、深又不深的影子,仿佛是地上濕了一塊。
我小時候在外公家經歷過無數個這樣的垂暮,對垂暮時分的畫眉村景色記憶尤其深刻。那個時候的畫眉村會非常安靜,安靜得讓我有點擔心。因為此時外面的人已經回到屋里了,牛也回棚了,雞鴨也回籠了。所以此時的村莊會非常安靜。月光靜靜地不甚明朗地照下來,整個世界就如到了陰陽交替的邊界。
我想,余游洋追竹溜子和那個矮人的時候,應該就是在這樣的景色之下。她眼前看到的景象應該跟我后來看到的差不了多少。老河岸邊的樹,老河上面的橋,老河兩邊的水田,在幾十年里沒有發生過什么大的變化。或許那時候的樹稍低一些吧。發生了巨大變化的是余游洋背后的房屋,尤其是那座龐大的馬家老宅。
竹溜子就在那個矮人身后水印子一樣的影子里奔跑。
當那個矮人即將走到老河橋上時,余游洋以為他會繼續往前,一直離開畫眉村。此時她還認為他是跟著別的村的人來這里“看老”的。
可是他在就要踏上老河橋的時候,突然往左一轉,走到了老河的堤岸上。然后他順著堤岸走去。
余游洋心中犯嘀咕:他這是要走到哪里去?
她回頭看了看遠處的馬家老宅,那邊的白燈籠的光比月光還明亮,道士唱哀歌的聲音幽幽地傳來。
再回過頭來,那個矮人已經走出好遠一截路了。那個矮人好像故意在她沒有看到他的時候飛速前進。余游洋剛從屋里追出來的時候也是這樣。剛剛明明還在眼前,稍微打岔,他便不見了。
她不管這么多了,急忙邁開步子追上去。
順著老河的堤岸走了一段距離,她發現那個矮人忽然就不見了。
更奇怪的是,竹溜子也不見了。
余游洋原地轉了一圈,沒看見半個人影。堤岸的草叢里不知名的蟲子開始叫了起來。月光稍稍亮了一些。
難道跳到老河里去了?余游洋心想道。她走到堤岸的邊緣去看,沒發現水里有什么東西。
難道鉆到地下去了?余游洋又心想道。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是沒有辦法鉆到地下去看的。
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在那里站了一會兒,既沒聽到腳步聲,也沒有聽到竹溜子的叫聲,于是只好作罷,準備原路返回。
在轉身的時候,她忽然看到左邊不遠處有一棵高大的苦楝樹,樹下有一個小屋。那個屋不到一個成人那么高,但是有門有瓦。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到土地廟的位置來了。
那時候的每個村子都有一個土地廟。土地廟不是正常的廟,遠遠沒有和尚住的廟那么寬大。土地廟很矮,比小孩子高一點,比成人矮一點。一方土地養一方人,土地能生五谷,是人的“衣食父母”,因而人們祭祀土地。
莫非那個人躲到土地廟里面去了?余游洋心中猜測。不過誰有這么大的膽子,敢占了土地神的地盤?
這么想著,她悄悄靠近土地廟。
土地廟的門口貼了一副對聯。對聯寫的是:“莫說是土偶木偶,須知能福人禍人!睂β撋系淖舟E余游洋認得,那是村里照顧土地廟的老婆婆找馬秀才寫的。
她朝土地廟里面瞧去。這一瞧不要緊,里面的情景嚇了她一跳!
那個矮人果真躲在土地廟里!不過他此時已經一動不動了,眼睛瞪著,神情似怒似喜,手里持著一個長方形的木牌。
原來他就是土地公公!
竹溜子正在他的腳下跑來跑去;蛟S它還在犯疑,這矮人怎么突然就變成了一尊紋絲不動的木偶呢?
余游洋倒抽了一口冷氣。難怪他看到村里人的時候似乎熟悉得不得了,他是鎮守在這一方土地上的土地公公,怎么可能不認識這一方土地上生活的人呢?也難怪村里沒有人認識他,他從未跟村里人有過交往,誰又會認識他?
余游洋繞著土地廟走了一圈,心里迷惑不已。土地公公為什么要到趙閑云的靈堂上去?為什么要敲趙閑云的棺材?
她忍不住在土地廟前面跪下來,磕了三個頭,然后對著那個紋絲不動的土地公公像問道:“土地爺,你為什么去我家里?為什么敲趙姐的棺材?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事情?”
月光斜照在土地公公的身上。土地公公像月光一樣寧靜。
“既然勞你大駕來了我家一趟,為什么不給我一點指示?”余游洋問道。
土地公公一動不動。
竹溜子從土地廟里爬了出來,盯著余游洋看了半天。
余游洋嘆了一聲,雙手將竹溜子捧住,然后站起身來,踏上歸途。月光落在路上,就如結了一層霜。余游洋知道那是月光給人的錯覺,但還是感覺到了一陣陣的涼意。
趙閑云的棺材入土后,姥爹找到余游洋,說道:“你看看家里還剩多少錢,我可能還要用一筆錢,如果錢不夠,我就要賣一些田產湊錢!
余游洋緊張道:“怎么啦,你又要出遠門嗎?可是現在羅步齋還沒有……”
姥爹搖搖手,說道:“不是呢。我不是要出遠門,F在弱郎大王被禁錮在池子底下了,我不用躲避!
“那你是要……”
“準備聘禮。”姥爹預料到了余游洋的反應,說完就低下頭。
“聘禮?你是要……”余游洋驚訝道。
姥爹點點頭。
“可是趙姐才入土,你就不能等一段時間嗎?”余游洋憤憤道。
“不能等了!崩训f完轉身就走了。
余游洋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姥爹越走越遠。
第二天,姥爹去了尚若然的親戚家。
尚若然在這里住了一段時間了。在姥爹接連操辦小米和趙閑云的葬禮時,她去過馬家老宅兩次,一次是給小米磕頭,一次是給趙閑云磕頭。除了這兩次外,她這段時間里沒有再去馬家老宅。
她好像預感到了什么,又或者她躲避著什么。
姥爹單獨跟尚若然聊了一個上午。
他們到底說了些什么,至今沒有人知道。
但是有人看到尚若然從屋里出來的時候臉上掛著淚水,卻又喜笑顏開。而姥爹出來的時候一臉平靜,似乎什么都沒有發生。
還不等眾人猜測他們倆之間發生了什么,他們的喜帖就發出來了。
余游洋等別人收到了喜帖才知道姥爹心意已決。她三番兩次沖到尚若然的親戚家,要將尚若然揪出來問話。
尚若然反鎖了門,躲在屋里不出來。尚若然的親戚拉扯余游洋,勸她不要這樣。
“男人嘛,不都這樣嗎?哪里缺得了女人?”許多人這樣勸余游洋。
認識姥爹的人大多也說姥爹續弦的速度太快了。
姥爹并不作解釋。
余游洋沒有辦法,每天給昏迷的羅步齋喂湯水時就在羅步齋面前念叨,責怪姥爹沒有人情味兒,說自己看錯了姥爹。她故意將話說得很大聲,讓屋里的姥爹也聽到。
外公記得那段時間里幾乎所有的人見了他都要說:“岳云啊,你父親要給你找后媽啦,你以后沒有好日子過啦!要是你后媽有了孩子,你就沒人疼沒人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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