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俊嘉則轉(zhuǎn)頭問姥爹：“馬秀才，你覺得‘小米’這個名字好聽嗎？”
姥爹感覺頭頂一陣發(fā)麻，小米幾世的容顏一一在他腦海里浮現(xiàn)。姥爹忍不住顫聲道：“好聽，當然好聽。”
“那就用這個名字。”馮俊嘉說道。
馮俊嘉的母親抱著小米，慈祥地呼喚道：“小米……小米……你就是我家的小米啦……”
小米聽了，忽然哇哇地大哭起來。
他們幾個人怎么安慰怎么逗都沒有用。
姥爹在旁著急道：“來，讓我抱抱看！”
于是，小米被轉(zhuǎn)移到姥爹懷里。姥爹抱著小米輕輕地晃動，一邊晃一邊輕聲喚道：“小米……小米……”
小米果然不哭了，兩只純潔的眼睛盯著近在咫尺的姥爹的臉。照道理剛出生的孩子是看不見什么的，但是小米饒有興致地看著姥爹，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馮俊嘉見小米安靜下來，又伸出手想將小米抱回來。可是馮俊嘉的手剛碰到小米，小米就立即哇哇地又哭了起來，聲音嘹亮。仿佛馮俊嘉的身上長了刺，一碰到她，她就會痛一樣。
馮俊嘉只好擺手道：“好，好，好，我不抱，我不抱。”
他們讓姥爹抱了小米許久。
姥爹抱著小米的時候，心里有千言萬語的話要說，可是當著馮俊嘉家人的面，他又不好說什么。再者，姥爹自己也猶豫著要不要說。說了的話，很可能打開小米的阿賴耶識，讓她記起那些不愉快的經(jīng)歷。這魄的轉(zhuǎn)世與普通轉(zhuǎn)世不同，由魄轉(zhuǎn)世的小米肯定只能記住恨而記不住愛，只能記住惡而記不起善，由此而引發(fā)的情緒只有憤怒而沒有平和。
姥爹就這樣抱著小米，一直到暮色降臨。
姥爹不得不將小米交還給馮俊嘉。幸好此時小米已經(jīng)酣然入睡，沒有再哭。
馮俊嘉要送姥爹出來，姥爹急忙說道：“別送了，現(xiàn)在天黑了，不宜抱著小孩出門。太陽落山鬼出門，小孩子容易染上不干凈的東西。我認得路，來來回回走了這么多次了，你就別送了。”
馮俊嘉送到門口就止步了。
姥爹一個人出來，才走出門口不久，就聽到不遠處有小孩子的笑聲。那聲音如同風鈴，清越悠揚，卻帶著一點怪異。
這么晚了，還有誰家的孩子沒有回去嗎？姥爹心想。
姥爹以為自己多疑了，便沒有管那笑聲，繼續(xù)往畫眉村的方向走。
走了將近一兩里路，姥爹又聽到了先前的笑聲。
咯咯咯咯……
咯咯咯咯……
那聲音忽近忽遠，忽高忽低，仿佛風鈴被一股強弱不定的風胡亂吹動，由此發(fā)出不同的響聲；又仿佛是那幾個小孩子一會兒跑近，一會兒跑遠，在逗鬧中一會兒放肆大聲笑，一會兒捂住嘴讓笑聲從指縫里溜出來。
姥爹站住了。
那笑聲突然消失了。
此時姥爹站在一片空曠之地上，他左看右看，沒看見附近有玩耍的孩子。
姥爹正想邁步。
那笑聲又傳出來兩三聲。
嘿嘿，咯咯，嘻嘻……
聲音中有男孩子的，也有女孩子的，但年紀都很小，仿佛是幾個故意搗蛋的小孩子躲了起來，不想讓姥爹發(fā)現(xiàn)。但是他們又覺得好笑，捂都捂不住，不小心漏出一點聲音。那聲音如羽毛或者落葉一樣輕盈，被夜風吹得四處亂飄。
姥爹之前在這里念過《地藏經(jīng)》，將這附近的孤魂游鬼全部超度了。可那并不是所有的鬼魂。有的鬼魂那時候并沒有出來。有的鬼魂則從其他地方來到了這里。所以這里仍然有小鬼出沒并不為奇。
姥爹從兜里掏出聻絲兒，想將這幾個小鬼制伏，可是想一想，又覺得沒有必要。人鬼本是共存的，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沒有必要趕盡殺絕。于是，他又將聻絲兒收了起來。
當時姥爹沒有想到，后來他還得與那些小鬼狹路相逢。
姥爹繼續(xù)往前走，那笑聲一直尾隨。
待到姥爹離開了馮俊嘉那個村，那笑聲才漸漸遠去，似乎是幾個頑皮的孩子在后面追著追著覺得離家太遠了，便沒了興致，垂頭喪氣地回去了。
第二天下午，姥爹又去了馮俊嘉家里，小米照樣非常粘姥爹，非要他抱不可。
馮俊嘉笑道：“馬秀才要天天來我家里才好。”
當天晚上回去的時候，姥爹又聽到了頭一天晚上的笑聲。那笑聲又跟著姥爹，一直到他離開這個村子。
姥爹還是覺得沒有什么。小鬼作祟而已，無須大驚小怪。島估島血。
可是第三天姥爹就不這么認為了。
第三天姥爹又去了馮俊嘉家。在他去之前，尚若然跟在他后面絮絮叨叨，說不要像蒼蠅一樣天天往別人家里飛，別人或許討厭，只是說不出口而已。姥爹確實覺得自己這么天天去不太好，但是午飯一吃過，他就坐不住了。
那天，姥爹在馮俊嘉家的堂屋門口坐著，手里抱著愣愣地看著姥爹的小米。
天色稍暗，姥爹便想走。
他剛想從椅子上起來，就聽到了咯咯咯咯的笑聲。
姥爹心中一驚。前幾天不是走出去了才會聽到笑聲嗎？今天那些小鬼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姥爹心里正這么想著，一個小女孩的頭從門檻后面伸了出來。
“嘻嘻嘻嘻……”
那個小女孩臉上露出笑容，她牙齒不太整齊，門牙缺了兩個，嘴唇烏黑，頭發(fā)亂如秋后的枯草，額頭和鼻尖上有幾道灰色的印子，仿佛被一只臟兮兮的手撓過。
姥爹下意識里抱緊了小米，怒目盯著那個小女孩。他一眼就看出來了，那不是正常的小女孩，而是小鬼。這鬼也不是普通小鬼，而是專門騙走其他小孩魂魄的尅孢鬼。
那個小女孩后面又伸出幾個小腦袋來，有小男孩的，也有小女孩的。臉上都有灰色印子。他們都朝姥爹的懷里看。其中一個尅孢鬼發(fā)出令人寒冷的聲音：“小米，小米，快來跟我們玩啊！”
姥爹懷里的小米忽然打了一個寒戰(zhàn)。
姥爹擔心小米的魂魄被他們騙走，于是對著他們大喝道：“滾！別來找小米！不然我讓你們魂飛魄散！”
那幾個小孩嚇了一跳，幾個腦袋立即縮了回去，不見了。
就在這時，馮俊嘉從外面回來了。他聽到姥爹的喊聲，狐疑地看了一圈，問道：“馬秀才，你剛才跟誰生氣呢？”
小米被姥爹的聲音驚醒，但是沒有哭，兩只小手在空中亂抓。
姥爹握住小米的手，說道：“沒什么，有幾個不干凈的東西想騷擾小米而已。我之前跟你說過了，天色稍暗就不要帶小米出門，你一定要記住啊。”姥爹意識到由于小米本身是魄轉(zhuǎn)世的特質(zhì)，可能容易招惹不干凈的東西。有些八字輕的人可能一生都會看到身邊有不干凈的東西環(huán)繞周圍，魂魄不全而轉(zhuǎn)世的人也一樣。
“不干凈的東西？我怎么沒有看到呢？”馮俊嘉又到處看了看。
姥爹將小米交到馮俊嘉的手里，然后跨出門去朝外面看。外面果然沒有小孩子的蹤影。不過這是情理之中的，那些尅孢鬼善于隱藏自己。
小米又哇哇地哭起來。
馮俊嘉知道自己怎么哄都沒有用，無奈地對姥爹道：“馬秀才，只能麻煩你哄她睡著了再走啦。”
姥爹退回屋里，抱著小米，哄她睡覺。
小米再次入眠之后，姥爹才離開馮俊嘉家。這次，他又聽到了尾隨的笑聲。
姥爹站住了，鏗鏘有力道：“你們最好離小米遠一點，如果以后再看到你們靠近她，我就會將你們都收了。”
笑聲戛然而止。
姥爹回頭看了看，那幾個小孩站在他身后，都是一副驚恐的樣子。他們定定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姥爹嘆了一口氣，說道：“只要你們不招惹她，我不會對你們怎樣的。快走吧。”
那幾個小孩還是一動不動，但第一個在門檻后出現(xiàn)的小女孩舔了舔烏黑的嘴唇，她的舌頭也是烏黑的，伸出來舔嘴唇的時候就如從口里流出了一灘淤泥。一線黑色的涎水從她的舌尖流下，滴落在地上。
“快走吧。”姥爹朝他們揮了揮手。
那個小女孩先小心翼翼地挪了腳步，接著其他小孩也動了起來。
小女孩飛速朝后面跑了，其他小孩緊跟其后。
接著，笑聲又響了起來。那是類似小孩子們逃脫懲罰時發(fā)出的歡快的笑聲。
孩子們的笑聲太大了。一個年邁的老太太從屋里打開了窗戶，對著外面看了看，大聲道：“誰家的孩子啊？這么晚了還不回去？”
屋里有一個年輕的聲音響起：“媽，你喊什么喊？”原來是那位老太太的兒子。
老太太回頭說道：“你聽聽這笑聲。有孩子們在外面玩耍呢，萬一把魂兒丟在外面了那可怎么辦？”
屋里她兒子不耐煩道：“媽，你耳朵是不是出毛病了？外面哪有什么笑聲！”
老太太絮絮叨叨道：“你小時候就因為貪玩不回家丟過魂兒呢，后來我喊了魂才把你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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